诚文先生点亮烛火,事无巨细地记录下近日诸多琐事,又在脑海中回忆一遍,确无遗漏,缓缓将笔置于一旁。
写完信件,诚文犹自枯坐在案前,久久不能醒神。待听见耳畔传来“笃笃”的响声,才惊起地转过脸去。
阿勉蹲在窗台上,面无表情地端量着他,不知已来了多久。
半昏蒙的光线下,阿勉脸上染着干透的血污,眼神中是一片近乎死寂的冰冷,与他四目相对时,唇角缓缓扬起,扯出个阴恻恻的笑。
诚文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镇定下来问:“怎么了?
“他跑了。”阿勉说,“去意已决,心无悔意,我杀了他。”
诚文先生猛地站了起来,身后木椅被撞翻在地,他不着痕迹地用手盖住桌上的信纸,面有愠色地斥道:“那小畜生,今时今日才来贪生怕死,妄想一走了之,可想过要害得多少人为他丧命?”
阿勉跳下窗台,走到他跟前,覆着阴影的脸庞是同未晓晨色相似的晦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一字一句地道:“他说我师姐死了。”
诚文面皮抖动,唾骂的话语陡然落空,倒抽一气,急声道:“你师姐没死!”
阿勉见状,却是瞬间了悟师姐遭难,怕是确如少年所说九死一生。从容的表情顿时垮塌,摇摇晃晃地退了两步,红着眼道:“……你们都骗我。”
诚文先生说:“你师姐是不想你担心,才叫我不要告诉你。可我能同你保证,宋大侠定然会平安无事。”
阿勉怔怔地自语:“师姐先前给我写信时,还同我说,叫我好好等着,她会过来看我。她不过还拿我当不懂事的孩子,挑一些好话哄我,哪怕她自己都不信。”
诚文见人竟好似魔怔,直着眼睛,听不见自己说话,上前用力按住他肩膀,柔声安抚道:“阿勉?你不过是累了,先回去休息。”
阿勉喃喃,犹行梦中:“师姐次次说话都是作数的,从无失言。她当年离开时就是说,等她做完她想做的事,她才要回来。否则那么多年,她岂会一次都不来找我?”
诚文见他如此,怕他一时冲动,就要冲回大梁,赶忙许诺:“阿勉,你若忧心不下,过段时日,只要过了眼前时日!我定送你回去,见一见你师姐。”
阿勉转过眼珠,看着他问:“见到又如何?难道她能随我回不留山吗?”
宋回涯当初求师伯别走,师伯不肯。后来他求着宋回涯别走,宋回涯也不肯。
这份心意,他早看明白了。
纵是前程万难,践冰履霜,宁可朝死走到头,也没有回去一说的。
可他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只能做累赘的孩子了。
阿勉说:“我要帮她。”
诚文脸颊的肌肉在抽动,一个念头呼之欲出,又被他迅速扼灭。
“我不能一辈子,躲在别人的庇护下,做个安享太平的废人。”阿勉笑了,推开诚文搭在肩上的手,“我知道你怎么想。你从开始便瞧不上他,料定他早晚一日会退缩,即便真有那骨气去做这偷天换日的大计,多半也是败事有余,所以才一直踯躅不动。我也知道你跟师兄另选了他人,不是非他不可。可你没走。你教导我时尤为悉心,难道不就是认为,比起他空有一张脸,我才是最合适的人吗?只是你不敢说。”
诚文被他看破心思,一时语塞,那仅片刻的迟疑,叫他后面的劝阻变得更像是干涩的托词:“小公子若是出事,我该如何向宋大侠交代?”
“交代?”阿勉的声音同神情渐渐坚定起来,“我师姐要的交代,无需他人来给。”
少年转身,从窗口一跃飞出。
诚文急追出去,高喊:“阿勉!”
附近护卫闻声冲来,以为二人争吵,抬手虚拦,被阿勉轻松躲过。
诚文指着他道:“拦下!”
护卫拔腿去追,不多时又回来,回报道:“街上人多,不敢强留,跟丢了。”
第078章 但去莫复问
诚文知阿勉去向,但不敢遣人去寻,怕打草惊蛇,反致他危难,只等他回。
一直到了深夜,依旧不见人影。
诚文躺在床上,两眼涩得发疼,疲倦中辗转数次,还是睁开眼睛,披着外衣从床上起身。
他独倚在窗边,脑海中千头万绪浮涌不定,心神难宁。
不知过去多久,院中传来落地的脚步声,诚文大惊出声,喝了句“谁!”,扑向桌边,摸索着点亮了上方的烛灯。
火光乍一亮起,诚文端起烛台,身后的大门已被人推开。
躁动的乱流吹得火光迷离闪烁,牵挂了一整日的人影终于出现在他眼前,只是与先前又有许多不同。
诚文惊魂难定,一时大脑空白。
阿勉走近一步,诚文不觉跟着后退一步。
阿勉手一抬,诚文才看见他横着的剑尖上悬着个包袱,随他抛落在地,翻滚着映入眼帘。外面包裹的布匹分明已被血水浸透,呈现片片浓淡不一的暗沉殷红。
诚文手臂颤抖,融化的烛油随之倾斜着滴落在手背上。可那股滚烫的痛感抵不过他此刻内心的震撼,直到撞上身后的木桌,险些倾倒,因惊愕而麻木的大脑才恍然若醒。
他靠在桌边稳住身形,垂眸望向被少年随意抛来的头颅,用手小心扯开布匹,使其露出正面那张已经变了颜色的可怖面孔,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
阿勉摘下遮面的黑巾,透过微红的火光定定看着对面人。
“如何是好呢诚文先生。”少年表情空洞,可唇边带笑,活似一缕飘荡在人间的无归幽魂,轻声叹息说,“我一时失手,将那小杂种给杀了。明日一早,他府中侍卫就该发现这位小殿下死在了自己床上,你与我师兄,便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孤灯下的人影,仿佛是一角荒诞的残梦,在凄切的风声中,缓缓举起剑身,平放在身前。
冰凉的月光铺在剑刃上,少年脸上的五官被剑光与火光切割得零乱不全。
阿勉说:“诚文先生如此聪慧,大业当前,该比小子更懂取舍。我想即便是师兄在此,也不会拒绝。”
诚文发不出一点声音,痴傻地站在原地。
“我知道先生在担心什么。我和他,其实是有几分相像。只鼻子、眼睛、唇角不像。”阿勉将剑刃割向自己的脸,一字一句道,“既出山门,生死自负,与人无尤。我不留山的弟子,从未说过一个‘怕’字。”
落在地上的鲜血,红艳如山野间孤傲的茶花,整片整朵地决绝凋落,恍惚中贯连了咫尺天涯的家国旧景,只远得不知是何年何日。
等脸上被割得血肉模糊,阿勉才松开手,扔下那柄陪他多年的长剑,坦然无畏说:“事已至此,先生,走吧。”
诚文虚软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深感有愧,朝南面重重叩首。随即强忍住眼泪,起身牵住阿勉的手,走出门去。
书至此处,再无后续。
每看完一页,陆向泽便将信纸接过,用火点了,任其烧成飞灰,卷入白雪之中。
宋回涯拿着最后仅余的一页,逐字逐句地看,想从清秀端正的字迹背后,打磨出那千里流荡的游子轮廓。
可惜思绪总是激荡,杂乱无章,只一股胆怯之情在胸口弥漫,引得心头颤悸。
雪虐风饕,白纸被刮得拳曲。宋回涯将那纸张握紧,在手心揉成一团。
上面沾着的雪花被她体温融化,晕脏密密麻麻的墨字。
无需陆向泽开口解释,宋回涯已忆起后事。
当夜,诚文在府衙后院放了场大火。府中其余人尽数诛杀,只留下几名被收买的侍卫出逃呼救。
几位死士背着阿勉在城中逃窜,假意被赶来救援的兵士发现,用他身躯为自己挡箭,随即弃人而逃。
宋回涯醒来时,阿勉已被护送出北章。又因伤势过重,停在半道休养。宋回涯接到来信,不管不顾,找来匹马,拖着残躯,朝北面奔去。
马不停蹄地追赶,抵达时已过半月有余。
诚文为她指路,叫她只见一面。
宋回涯不敢近前,侧身站在窗外,透过缝隙看见阿勉脸上大片纵横的、已经结痂的伤口,几乎要站不稳。
身上哪里都痛,心口更似有千万把刀割。见阿勉用力捂着伤口,在镜子前痛苦颤抖,眼泪止不住就下来了。
石化般看了片刻,在阿勉猝然抬头朝窗外看来时,到底不敢相见,惶然无措地后退一步,躲了过去。
阿勉似有所感,站起身,嘴里一声呼唤几要脱口而出,稍一顿足,又转向回到床上,用被子紧紧蒙住了头脸。
宋回涯更生不忍,遍生噬骨之痛,再抑制不住,别过头决心离开。奈何脚步虚浮,未出几步便不慎被路边一块碎石绊倒。
她左手以剑支撑,跪倒在地,右手无意识地在地上抓起了一把泥沙。看着眼前的黄土很快被泪水打湿,强提口气,爬了起来,从院墙的侧面翻了出去。
等她逃也似地离开那条街巷,才浑身虚脱地停下步来,靠在路边的一棵老树上剧烈喘息。
她后知后觉地松开一直攥紧的右手,手心的伤口已然崩裂,被血水凝成一团的松散沙土簌簌掉落,只剩下一阵阵止不住的疼痛。
宋回涯用衣袖擦去眼泪,深深吸了两口气,将万般杂念尽数抹平。不敢过多停留,又回身往大梁赶去。
等宋回涯回到越州,魏凌生仍是躺在床上伤重。
宋回涯站在门口,见他咳出一口口的血,又想到阿勉,感觉周边有一场燎原的大火,灼烧得天地都变了颜色,比当初离开不留山时的那一场更盛。
魏凌生倚在床头,艰难地呼吸,见她魂不守舍,神态中是说不清的怅惘跟凄戚,心头亦是苦涩难当,深自咎责道:“师姐是不是在怪我?”
“我谁也不怪……谁也不怪。”宋回涯泪眼定定看着魏凌生。
她走过去,摸向魏凌生的脸,手心触感滚烫,不知是自己在发热,还是魏凌生的热意。
“师弟……你我都输不起了。”
·
“我们都输不起,季小郎君。从宋回涯出手救人的那一刻起,从你三哥顶替陆向泽这个名字起,所有人的退路便只剩一条万劫不复。”
木寅山庄外,高观启半阖着眼,眺向浩荡白浪间的连绵山脉。
“当初真是我父亲想灭季氏吗?不。其实他倒不介意再与魏凌生多演两年和睦之谊。是陛下忍不住了。
“高成岭残杀流民数十万,天下谁人不知他恶?你父亲死于非议无口申辩,满朝谁人不知他冤?怎么只他这位君王受我高家蒙蔽,识不得忠奸?是他想杀啊,他怕自己那位好堂哥,要夺他的帝位,所以养着我高家人胡作非为,去断魏凌生的手足。来日再将我高家人诛首,以填民愤,他便可以顺势成为一个忧贫悯乱、明察秋毫的圣君了。”
高观启兀自发笑,笑声在冷凄山顶间有种格外的讽意。
他无视老儒生憎恶的目光,走到季小郎君近前,抬手指天:“说到底,魏凌生、陆向泽,亦或是我高家,其实都只有一条活路。”
他微微弯下腰,朝少年拱手相邀:“季小郎君,同我走吧。魏凌生韬光养晦这许多年,如今只差你这把火。你只需登台上场露这一面,便能替他赢来万众民心。也能叫那些还在左右摇摆的人,认清时局。缘何不去?”
老儒生还欲驳斥,瞥见徒弟的眼神,却又哑然。
少年垂首,闷声踱步到他面前,朝他深深一拜,不言而明。
他是预料到这结果的,真见弟子一意孤行,虽有不忿,还是拂过长袖,长叹着顺从道:“罢了。人生在世,又有几人摆得脱‘执迷’二字。你想去就去,我困不了你。”
高观启愉悦笑道:“多谢老先生体谅。”
·
宋回涯摸着左腕,当年断裂的骨头如今已经长好,可别离的痛楚跟毅然的决心,还恍如昨日。
稍作细想,不免对自己大失所望,感慨道:“师父叫我守住不留山,我答应了。师伯叫我照顾两位师弟,我分明也答应了。昔日允诺,竟都成空言,一样也没做到。”
陆向泽知她是对同门师弟情义深重,是以诸般职责都往自己身上揽,无从释怀,亦不必他人开解,还是说道:“如若没有师姐,我已死在去往京城的路上。要说愧对,合该是我。”
他叫宋回涯师姐,不单是因为顶着“陆向泽”这个身份。
当年跪倒在越州城外时,他只觉万念皆空,就是来数十把刀将他慢慢割碎,他也全无所谓。
直到宋回涯在他面前问出那句:怕了?在冰冷雨水中,一剑浇了他满脸的热血。他才幡然醒悟:是啊,他有什么好怕?
他为何还要怕?
陆向泽想叫她明白,她多年所行所为不该以“空言”二字概括,认真说道:“师姐,我在边关见过数不清的失意人。俱是满怀壮志地来,苦闷悲愤地走,撞得灰头土脸了才明白,当今世道,所谓慷慨最不值钱。万死赴难,不过是换得朱门后的笙歌达旦。身在故土,却远似他乡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