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仰头冲门口的内侍点了点下巴,侍奉的宫人倒退着走出门外,只留他二人在场。
高观启两指按住面前的一枚黑棋,朝青年手边的位置推了出去,青年随意抓起一把散落的白棋,与他在空地上胡乱落子。
高观启陪他玩了一会儿,见他快失了兴致,才开口道:“陛下还在生闷气?”
他半边脸疼得麻木,导致咬字有些含糊。
青年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对着前方痛骂道:“那帮老东西,平日里装得何其冠冕堂皇,好似忠心于我,一腔赤诚,只差指天誓日了!可是今日你带来的那人就跪在这地方,这个位置,他们连一眼都不敢多看,全在东拉西扯,甚至帮着魏凌生说话!”
高观启眼神温和地注视着对面这位正在抱怨的青年,将他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收入眼中,不时点头应和。
他与这位君王幼年相识,脾性相投。自认该是世上最了解对方的人。比魏凌生这位血脉相连的族兄看得更深。
这青年,说他恶,他并没有那般暴戾嗜杀的秉性,有时听得民生疾苦,心绪感怀,还会哀哀落下两滴眼泪。
可若以为他善,那也是荒唐。这位君王从不将他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天下的百姓于他眼中不过伏倒的草芥,可生可死,独独不能挡他的路。天下的道理加起来,都比不上他自己的利益。
他有种无知的残忍、漠然的冷酷。多少人叫他纯良憨厚的外表给欺骗了,连魏凌生曾经也天真以为,他能学好,做一位仁君。
高观启想到这些,心头便有种抑制不住想要冷笑的冲动。
他低眉敛目,忧心忡忡道:“陛下这次怕是误会他们了。”
青年转过脸,眼神中有些许不满,无声质问他这句话的意思。
高观启收拢地上散落的棋子,将黑白分于两侧,情真意切地与他细细解释:“陛下,陆向泽是什么人?若是放在五年前,陛下要将他五马分尸,想来那几位老臣也不会多说一字。
“可惜啊,这几年里,魏凌生给他最精锐的士兵、最勇猛的部伍,送去源源不绝的粮草与兵器,助他在边地筑起坚不可摧的城防。多年绸缪,如今陆向泽已杀出了无上的威势跟民心。杀得北面胡人退避,群小伏首。大梁多年受辱,能争得如今态势,实乃万难。朝中老臣即便心向于陛下,亦得受其所迫,容忍这二狼的野心。莫说他们,实不相瞒,连我父亲也是投鼠忌器的。”
青年以手肘支撑,慢慢坐起身来,瓮声瓮气地道:“人不是你带回京城的吗?”
高观启生怕他误解,一股脑地澄清道:“我带那孽种回来,是为应我大哥的嘱托,可我在城中遇上陆向泽的人马,亦不敢当面挑破,便是顾虑于此,怕他们以民意缚了陛下手脚。岂料那帮金吾卫来得太快,为首将领根本不听我的劝阻,威逼着我将人带走。当时我就预感不妙,陛下您心胸坦荡,容不得这等污邪手段,果然正正着了这两个奸人的道了。”
青年不停翻转着指尖的棋子,追悔已是不及,更是愤懑。
“经此一着,叫魏凌生在朝中立下威势,我父退却,不少原先摇摆的臣子,怕都要向他投靠。”高观启放低了声音问,“陛下,今日是谁作主,将那小子直接带到殿上来的?或是谁在陛下身边吹的耳旁风,才叫您一时失策?”
青年思忖许久,闷声说:“大理寺卿此前与我提醒,说近日城中会有不小的风波。高家敢放陆向泽的消息,定然备好了后手。届时我只需借力而为,便能杀去魏凌生的气焰。今日要带人上来,是我自己拿的主意,我以为是你父亲的谋划。”
高观启笑容微妙:“原来是他。”
青年漫不经心地点着身前棋子,片刻后犹疑道:“可他是我的心腹。”
“心腹?”高观启接过他手中的棋子,举在半空,嗤笑说,“血缘亲情尚不足信,‘心腹’二字又有几分重量呢?能压得住人心鬼魅吗?”
见青年若有所思,高观启语重心长地多说了句:“陛下,大理寺卿之位多的是良才可以坐,唯有二心之人留不得。这消息根本不是我高家传出的,他若真是有心之人,就该提醒陛下审慎才是,而不是连事态都未明晰,就在背后怂恿挑唆。”
青年抬头与他对视,像是才看见他脸上的红痕,抬手轻轻碰了一下,心疼地问:“你爹打的吗?下手这么重?”
高观启抽了抽嘴角,落寞笑道:“在他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心肠歹毒,连手足兄弟也可以见死不救的人。”
青年迷糊道:“这又是哪门子的事?”
高观启说:“陛下以为,季氏那几个余孽的下落是从哪里查出的?魏凌生手眼通天,多年来瞒得密不透风,为何突然就闹得人尽皆知了?是我大哥从几位江湖游侠的口中探听出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才明了背后真相。”
高观启捂着自己红肿未消的脸,情绪复杂道:“只是他太过胆大,以为身边有一应高手定能保他周全,执意留在华阳城里,还正面遇上了宋回涯。部署完几件要事后,再没了下落。如今想来,怕是叫陆向泽给暗杀了。魏凌生见瞒不住,索性将计就计,才有了今日种种。”
青年当即愤愤不平道:“这与你有什么干系?也能怨得了你?二郎,你没错,是你爹太偏心!”
高观启闻言,既大为感动又很是惆怅,万种委屈无从分说,紧抿着唇角说:“陛下,世上也只有你会认为,这是我父亲的错。”
青年靠近过去,与他并着肩安抚道:“二郎,你是个聪明人,满朝文武,也只有你最懂朕。”
高观启胸膛起伏,垂着脑袋没有说话。
青年弯下腰,去看他的表情,担心他是哭了。见他只是皱着张脸,怏怏不乐地出神,遂握了握他僵直的手。
青年曲起膝盖,愁眉苦脸地问:“二郎,你说,那个姓季的小杂种该怎么办?”
高观启不假思索道:“放了。带他回京,是最大的错误。既不能毙命,本不该亮刀。应将人牢牢藏在手里。”
年轻的君王抉择不定,又去拨弄起面前的一堆棋子,说:“可他是季氏余孽,放虎归山,我总是不安心。若是再出一个陆向泽,该如何是好?”
高观启恢复过来,反问他:“陛下,哪里是山,谁又是虎呢?如今宋回涯与陆向泽都在京城,想要在他二人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铲除那小子,只怕会弄巧成拙,平添事端。陛下若实放不下,将他送出京城,余下的事交给我就好。想来陆向泽不敢明目张胆地遣人护送。伺机杀那么一个废物,轻而易举。死在外头,总与陛下不相干了。”
青年问:“宋回涯何时回来的?”
“与我前后脚。”高观启说,“这一路她都溜猫逗狗似地跟在我身后,所以我才笃定她别有用心。陛下如若沉不住气,只怕又要中他们圈套。您但凡一动念头,狭隘短视的帽子就得落您头上了。”
青年还是忧虑摇头:“当年宋回涯便是这样逃出生天的。”
高观启耐心地说:“是我父亲太小觑不留山了。可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个不留山了。”
青年终于被说动,转而问:“你手上还有多少可用之人?”
高观启将收拾好的棋子抓进瓷罐里,风轻云淡地道:“谢仲初虽然死了,可树下的猕猴都还在等着吃饭呢。猛虎擒兔,亦尽全力,陛下放心。”
青年点头,与他一起收拾满地的狼藉,抬头朝他露出欣慰的笑脸:“二郎,只有你是真心为了我好。”
高观启动容道:“士为知己者死,只要陛下肯信我就好!”
二人聊到傍晚。青年要留高观启用饭,被高观启委婉推辞。
出了宫门,路过一队卫军时,高观启停下步伐,勾唇笑道:“告诉你们郎君,恶人我替他做了,我想要什么,相信他心中清楚。静候佳音。”
第082章 白云无尽时
宋知怯坐在马背上,因困倦不住点着脑袋,身体歪歪斜斜地就要摔下,总在关键时刻被宋回涯一把拽回。
天色未亮,二人便在城门外等候,随人群缓缓向前挪动。
冬日的晨风有种浸骨的寒意,宋知怯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下呼吸的缝隙,闭着眼睛睡得天昏地暗。
等她又一次睁开眼,人已被提着后衣领站在一座朴素的宅院前。脖子里透进几缕冷风,冻得她不住哆嗦。
宋知怯笨拙擦去唇角口水,将帽子一寸寸往上推去,看清眼前的景象,一脸痴傻地问:“这是哪儿了?”
宋回涯牵着马进去,答说:“进城了。”
宋知怯小声嘟囔道:“我好像没看见城门。”
她扭头在两侧转了一圈,发现京城也没哪里不一样。两腿发软,在门槛上坐了下来,打了个哈欠,托着下巴,又开始打盹。直到一屁股后翻下去,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爬进院内,将门掩上,发现宋回涯已打来两桶水,自发坐到炉灶前烧火,帮着将东西整理下去。
二人尚在清扫院中灰尘,外头竟有客来。
宋知怯抱着扫帚跑去开门,见外头站着个面容极为俊秀的男人。
她也跟着师父见过不少样貌出众的青年才俊,就是两位师叔,风姿仪表已俱是卓群,可骤然对上面前这人,还是有种被晃了一眼的错觉。
这人五官精致,气质恬淡,看着拒人千里,举手投足中又有种别样的风流,颇有些不真实。
宋知怯初初惊讶后,觉得眼前这人有些面善,可看了许久也没记起是谁。
男人亦极有耐心地站着,歪着头由她打量。
宋知怯忍不住先问:“你是谁啊?”
郑九提起手上的两壶酒,笑道:“听闻宋门主进京,特来拜会。”
宋知怯大惊,指着他道:“你是那天那个——”
她一时想不出合适形容词来,光记得对方割下谢谦光脑袋,面无表情地扔进背篓,说要拿去亡妻坟前祭奠的阴森形象了。
哦,还有将她摔得眼花耳鸣这一状。当日身上撞出的几块青紫,现在还没好全呢。
料不到是这样一个仪容俊爽的人,一时龇牙咧嘴,脏话也不好意思出口了。
宋回涯听着声音走出来,随意打量两眼,不客气地往他手里扔了块麻布,热情邀请道:“原是旧友来访,快快请进!”
郑九当下都想走了,见她二人已打扫得差不多,无奈轻笑,只能挽起袖子过去帮着干活。
宋知怯准备关门,探头一看,发现后面还紧跟着一人。是位体格健硕,虎背熊腰的武夫。
这人宋回涯是记得的,正是当日驾车来接人的马夫。
男人手上也提着袋东西,快步上前,照猫画虎地朝宋回涯一礼,不等招呼,自发轻车熟路走进门去。
见宋知怯主动朝他递出了一把扫帚,更是毫不见外地出手捏住女娃肩膀,用巧劲往上一提。
他以内息顺着根骨走了一圈,发现这小娃儿资质着实一般,不禁嘀咕道:“宋门主为何会收这样的徒弟?”
宋知怯还没回过神来,壮汉已经松开手走了。她呆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遭人奚落,眨了眨眼睛,追上去好脾气地说:“我自然也有过人之处,才能入我师父的法眼。”
宋回涯笑着旁观。
壮汉一脸新奇,问:“哦?你有什么本事?”
宋知怯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壮汉不疑有它,刚弯腰靠近,就见一拳头朝自己面门揍来。
到底是江湖上混出过名堂的高手,只微一偏头便躲了过去。
见宋知怯面露悻悻,壮汉登时抱胸得意道:“好鬼精的小女娃。可惜你这黄豆大点的拳头,就算真砸到爷爷脸上,也不过是蚊子叮了挠痒痒。何况你还打不到!”
宋知怯气得跳脚,鄙夷道:“那么大个人了,欺负我一小孩儿,可真要脸面!”
说话间,外头又来一客人。小院陡然热闹起来。
瘦猴似的青年两手空空,嬉皮笑脸地迈过门槛,与宋回涯抱拳问好:“居然是我来得最晚。久仰久仰。”
这人身材矮小,落步极轻,走起路来摇头晃脑,有股不正经的流气。正是当日那位假扮泼皮的侠客。
今日他换了身稍显整洁的衣衫,可浑身的气质依旧像是个玩世不恭的无赖,该是个真正跑江湖的浪客。
宋知怯正憋闷着无处发火,见这一个个怪人都往家中来,随意逮着一个便找茬,尖锐刺道:“不愧与你这莽夫是朋友,嘴上登门拜访,连个礼物都不带。”
青年无故遭一顿冷讽,备好的客套话都没来得及说,诧异地朝她看去。
宋回涯不温不火地叫道:“宋知怯。”
宋知怯惊觉自己得意忘形,又露了本性,说了句极不妥的话,当即朝着青年连连大礼作拜,告罪道:“对不住!对不住大侠!我这人嘴巴坏,乱说话,大侠莫与我见怪。”
转头欲跟壮汉也道声歉,可见到对方那张颇为欠揍的脸,纠结片许,仍是有些扯不下面,委屈巴巴地道:“师父,是他先骂我的。”
瘦猴当即了然,笑着打圆场道:“哪里要这般客气?定是这莽汉失礼在先。在下沈岁,江湖上也叫我无常风,学的腿上功夫,跑得比常人快些。宋门主随意,觉得哪个顺口便叫哪个。”
那边壮汉悠悠一句:“身长只有六尺高。那短腿抡起来是快得没影。”
沈岁额头青筋暴突,脸颊两侧微微鼓动,看得出后牙槽都快咬碎。若不是碍于宋回涯在,怕是已一脚将那壮汉脑袋踢得没影。
沈岁嘴唇翕动,无声骂了两句脏话,为表大度控制着嗓音,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宋门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