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是谁救你出来的?”宋回涯感觉面前这人真是狼心狗肺,“我只是随口一句,你可别当是关心啊。”
高观启长长叹息一声,由衷说道:“你这随口的一句,许是近日说这话的人里,最真心的一个了。”
“所以要做个好人啊,高观启,不然天天有人盼着你死。”宋回涯说着笑了起来,颇为自豪地道,“不过而今盼我死的人,应该比盼你的多,我果然做什么都不落下风。”
高观启对她这异于常人的好胜心只觉得不屑,甩袖轰赶道:“走吧走吧,少留在这里看我笑话,我还能多活几年。”
宋回涯勾勾手指,一脸大发慈悲地说:“给你一个能承我情的机会。走吧。”
她在前面带路,不管高观启是不是能跟上,大步流星地穿进小巷,几次兜转,在高观启以为她在故意遛着自己戏耍时,停在了一座破败的木屋前。
大门歪斜,只虚掩地遮挡住入口。窗户早叫人偷了,此时被一张纸潦草地糊着。
走近后能听见一些极其微弱的动静,像是呻吟,又像是无孔不入的鹤唳风声。
高观启倏然转过头,错愕地看向宋回涯。
后者背对着他,在小院前的门槛上坐了下来。
高观启抬手推了下门,那半扇木板失去平衡,轰隆倒塌,掀得满地灰尘如浪潮扑起。
天光骤然照入,室内飘荡着一片白色的光点。
高观启走进去,眨了下眼,才看清墙角处用铁链锁着的人。
老者头发散乱,手脚已不能动弹,侧躺在地,怕在夜里冻死,身上盖了层厚重的棉被,嘴里不停发出嘶哑的哀嚎。此刻扬起了头,与高观启四目相对。
他痛苦的声音忽然停了,见高观启朝他靠近,高大的身形投出影子罩在自己身上,而他全力伸长脖子也看不见对方的脸,不由自主地朝后挪去。
地面留下一片暗红的血痕。
没能挣扎多久,高清永贴着墙面停了下来,打着寒颤,拼命地呼吸。
高观启笑了出来,蹲下身问:“你在害怕?”
高清永已经回答不了他,只是放弃了求生的意志,颓丧地不再动弹,闭上眼睛,淌出两行清泪。
“你哭什么?”高观启弯下腰,一只手掐住他的脸,叫他直视着自己,低声问他,“娘死的时候你没哭,小妹死的时候你也没哭,如今你在哭什么?”
老人疼得快要神志不清,听见他的问话还是睁开眼皮。二人近距离地四目相对,将彼此的每一个表情都看得无比清晰。
先前的那行眼泪似乎只是疼痛下的自然反应,这位叱咤风云的权臣,嘴唇张合,发出含糊的气音,高观启从他的口型中辨认出他在骂自己“孽障”。
高观启在笑,笑得恣意,笑得癫狂,笑到浑身颤抖、满眼泪水。
他脖颈上的青筋狰狞外突,咬牙切齿地道:“我的父亲啊,你说得对,我是个孽障。可我造的孽,终归比不得你。黄泉路上,就请你先行一步。”
高观启的眼泪成串从高处坠落,有几滴掉入高清永的眼眶,一下模糊了对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高清永不由闭了下眼,任由他用手扼住自己的脖颈,表情里没有恐惧,更没有悔恨,唯有心如止水的平静。
一生历经跌宕、见惯离愁的老者,最明白如何才能叫人痛不欲生,尤其当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他咧开嘴角,无声地说:还是你与我最像啊,我儿……
可惜高观启不随他意,轻声在他耳边说道:“你从来都喜欢这样自作多情,我分明是更像我娘,你该不会是忘了她吗?我知道不可能,你只是不敢认,因为你心里清楚,你如何也比不上她。父亲,我娘死了那么多年,你还会在夜里被她惊醒吗?”
高观启刻意放柔了声音,说:“你再瞧瞧,我是谁。”
高清永迷离中看见了半张熟悉的脸,想要驳斥他的荒谬,说是自己活了下来,却开不了口。
高观启畅怀笑道:“如果我娘是你,赢到最后的人一定会是她。从一开始,她就不会放我活着,也不会让大梁有这数十年的动荡。她教了你那么多,到头来,你既没学会她的果决,又没学会她的明见,所以今日才会死在我手里。高清永,你真是一个废物!”
屋内很快再没了动静。
高观启脚步沉重地走出来,下垂的袖口上沾了几道灰,木然在宋回涯身侧坐下。
他伸出手,手背上多了几道新鲜的抓痕,碰了碰,许是温度太冷,没有知觉。好半晌才想起自己脸上的眼泪没擦,用手背随意抹了把。
咸湿的泪水渗进伤口,传来一种密密麻麻又不达深处的疼。
宋回涯陪他坐了会儿。
风从二人之间的缝隙吹过,犹如浓烈醉人的酒。潦倒的人在醉梦里沉沦浮生,又在片刻的清醒中踉跄前行。
宋回涯站起身,走到檐下,看见一只蜘蛛悬吊在柔软的游丝上,在摇晃的北风中艰难往上攀爬,最后躲进无风的屋舍,朝着更深处的角落跑去。
她转开视线,瞥见高清永被棉被盖住的尸体,退了两步,说:“我要走了。”
高观启尚沉浸在自己滔天骇浪的情绪中,宛如一具行尸走肉,只寡淡说了一句:“不送。”
宋回涯走到他身后,用脚轻轻踢了他一下,说:“我觉得,你跟你父亲还是不一样的。”
高观启生硬扯了扯嘴角,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开心还是难过,说:“宋回涯,你果然会说些讨人喜欢的谎话。”
宋回涯想要解释,张了张嘴,顺着他的意思道:“我是在奉承你啊。”
高观启有了些许反应,转过视线看着她,诧异问:“宋大侠居然也会来讨好我?那可真是惶恐。”
宋回涯今日宽仁大度,不与他计较,转而问:“对了,范昆吾的妻儿还活着吗?”
高观启好气又好笑,挖苦道:“宋回涯,你真是多管闲事。范昆吾是什么好东西,值得你特意帮他?”
“你管我是不是多管闲事?”宋回涯说,“我这个人喜欢恩怨两清的,他们的下落就交给你了。也不是要你照看他们,只要别被你高家的人给牵连杀了,往后的事,各看天命了。”
见人走到门口,高观启又问:“你要去哪里?”
他问的是以后。
宋回涯两手环胸,神神叨叨地说:“自然是不能告诉你的,怕你半路设伏杀我。”
高观启残忍地吐出一句:“不留山已经不姓宋了。”
宋回涯唏嘘道:“所以,我最讨厌你们这些明知故问的人。”
高观启抬起头,宋回涯已经不见了。只有几片风从别处衔来的残花落叶,从门口一闪而过。
·
宋回涯踩着青石长阶跳上回廊,见里头有人,鬼鬼祟祟地歪着身子朝门内查看,发现陆向泽在给父母上香。
她走了进去,等师弟叩拜完起身,也从边上取了三支香,恭敬祭拜后插进香炉。
宋回涯凑近了牌位细看,说:“上回忘了问,原来你娘叫冯香来?”
陆向泽点头,眸光温柔地解释道:“我娘说,她家窗外有一株不知名的花,是某位路过的行商无意落下的种子,自己抽根发芽,在墙根活了下来。我娘出生的当天,那花恰巧开了,满室芳香,我外祖没念过几年书,觉得这是个吉兆,于是就叫她香来。”
宋回涯说:“挺好。”
陆向泽笑道:“这名字听起来柔弱,可我娘从小就要强。我外祖走得早,她一个人照顾弟妹,种地开荒,没叫过一声苦。最初见到我爹时,还颇为瞧不上他,觉得他不配做个武将,都没自己壮实。我爹在她面前从来不敢大声说话,常惋惜她生不逢时,否则也该是个气贯长虹的豪杰。”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略带哭腔道:“如今也算是……没有辜负她的嘱托,为他们报仇了。”
宋回涯摸出一块帕子递过去,陆向泽摇头推开,抹了把脸,很快平复好心情。
宋回涯问:“你师兄呢?”
陆向泽拿了块方布擦拭桌案上的香灰,说:“生气喝酒去了。”
“嗯?”
宋回涯有些不敢轻断他话里的真伪,上次这厮一本正经地说魏凌生在楼下,看起来像是在说谎,不料是真的。
她狐疑地盯着青年。
陆向泽本想蒙她两句,说她偷跑出去伤了人心,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家伙能有师弟重要?又不想平白挨顿打,权衡过后老实改口道:“喝喜酒去了。”
宋回涯下意识说了句:“又是喜酒?”
“又?”陆向泽茫然道,“京城最近哪里还有好事?”
宋回涯反应机敏,不动声色地说:“没有,高清永死了,我还琢磨着要不要在家里摆一桌庆贺庆贺。”
陆向泽不疑有它,笑道:“这酒可请不了外人喝。”
他收起方布,与宋回涯走出房门。
宋回涯敏锐察觉到他的回避,追问道:“哪家的喜酒?眼下光景谁家还敢摆酒?不是朝堂上的人吧?那还有谁能劳得动你师兄去?”
陆向泽犹豫了下,还是答道:“严老的夫人,今年七十大寿,送来拜帖,请师兄赏脸去一趟。”
宋回涯问:“谁?”
很快反应过来,是当初给她下毒,又连累魏凌生重伤的那位长辈,遂“哦”了一声。
陆向泽不知她是否心里介怀,赶忙解释道:“严老当年是受高清永蛊惑,才一时糊涂铸下大错。可他到底曾舍命救过师兄数次,亦是一心赤胆,多年戍边,连独子也战死在光寒山下,只留下个小孙。师兄念及旧情,未苛责他的家眷,只断了联系。他家那个小子以前总来缠着师兄,闹着要个说法,后来江湖传出些许风声,他大抵明白过来真相,好几年都不曾出现。今年不知为何,突然来请师兄前去赴宴,还特意拜托了那些不大往来的朝中旧友郑重来递的帖子。师兄不想寒了几位叔伯的心,就答应去了。”
宋回涯认真听他说完,笑了笑道:“你说这么多理由,其实还是因为他不忍心。他多半认为,严老当年叛主,有他自己的过错。对着严家遗孤,怨也不是,责备也不是,又因伤及太多人,不能不了了之。”
陆向泽沉默。
宋回涯低声说:“可是他们都知道,师弟心软。找他是要什么呢?”
陆向泽欲言又止。
“我也去吧。顺道把我徒弟带上,让她跟着见见世面。”宋回涯下了决定,问,“你去吗?”
陆向泽心道,你们几个都去,他哪敢不去?
“走。”
第099章 白云无尽时
严老虽已过世,可子孙因蒙旧友照拂,并未落魄,田宅商铺能供得起一家花销,在京城依旧有间不小的宅院。
门口的仆役见三人出现,弯腰询问请帖。陆向泽尚未自报家门,宋回涯潇洒一句“没有”,浑然不当回事地往里走。
护院出手来拦,宋回涯不轻不重地挥去一掌。
几人只觉自己两条腿跟绳子缠绕住一般,在无形的力劲中不受控制地转了几个圈,等晕晕乎乎地定住身形,眼前哪里还有宋回涯?只剩下一名高大男人跟一个黄毛小童。
庭院中灯火融融,宋回涯顺着路边悬挂的彩灯一路走进去。
一貌美女子正在献艺弹琴,缕缕琴音在淡雅月色中飘动。
说是寿宴,席间竟无人闲聊说话。宋回涯骤然出现,引起几人惊呼,便显得尤为喧嚷。
管事见是张生面孔,强闯的姿态又如此飞扬跋扈,下意识要出声训斥。但见宋回涯意气自若,威势迫人,又觉得不是俗人。刚摆出个架势,立刻将手收了回来,趋步上前,好声问道:“姑娘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今日府中有贵人做客,恕难款待,还请这边说话。”
宋回涯傲然漠视,兀自走到魏凌生身后,对着一旁仆从支使道:“去搬几张椅子,摆我师弟边上。我们师门上下今日都来凑个热闹。”
那青年不知所措,眼神求助地望向管事,未得到明示,只局促地站着。
魏凌生已迅速起身,表情全不似先前那般肃冷,低敛着眉眼,殷切道:“师姐坐这里。”
宋回涯大剌剌地坐下。边上几人哪敢叫魏凌生站着作陪,当即跟着起身,惶恐让出自己的座位。
陆向泽这才从拱门后拐进来,见在场众人神色各异,爽朗笑道:“师姐这就先喝上酒了,怎不等我一步?”
他嫌宋知怯走得太慢,抓着她的左肩提了一把。宋知怯两脚突然悬空,慌乱挥舞了下四肢,等回过神来,人已被按在一张空座椅上。
献艺的姑娘惊慌中弹错了几个音,面色惨白几分,匆匆低下头。好在此时无人关注她的表演,都在暗暗打量宋回涯,猜测几人背后是有什么名堂。
管事无可奈何,命人先换上干净的碗筷,又领着那几位宾客去往别处入座。
瞩目之中,宋回涯八风不动地坐着,眼神随意地往杯上一扫,魏凌生与陆向泽意会,同时将手伸向酒壶。
陆向泽笑笑收回手,魏凌生熟稔自若地给她倒了一杯。
宋回涯喝了一杯,他又再倒。
一众人旁观此景瞠目结舌,心绪浮动,难以平静。
朝堂上,魏凌生脸一沉,就能吓得大半朝臣缄口无言。就如同方才,分明是一场寿宴,魏凌生怏怏不悦地沉默,其余人便都不敢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