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二人在席间只喝了几杯酒水,没动过筷子,在路边买了几样小吃,随性地坐在两侧石阶上休息。
魏凌生吃了几口,许是唇舌干涩,只觉那过于浓郁的甜味之后,带着丝丝的回苦,没多少胃口。
今早下过一场的冷雨,导致台阶前的地面还有些泥泞,宋回涯落拓不羁地坐着,衣摆恰巧落在潮湿的泥坑里。
魏凌生擦干净手,弯下腰去提她的衣服,发现布料上已经沾了泥渍,抬起头,正对上宋回涯有些奇怪的眼神。
宋回涯随意扯过衣角,往边上一抖,无所谓地道:“没事,回去洗洗就好。”
不留山上的宋回涯,衣摆上多数时候沾着露水跟泥浆,可最初的时候,魏凌生连她的脸都认不清楚,更不能接受她直白的示好。
此刻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的殷勤,忽然生出种似曾相识的感伤。脑海中随之浮现出宋回涯穿着磨损的草鞋,提着伞,站在雨脚如麻的屋檐下迟疑等候的场景。
当年的抗拒、生疏,与冷落,在经过悠长的、迟钝的回味后,俱是变成无形的利箭射了回来,化作密密匝匝的悔意。
如同当初的他看不上宋回涯的低微,蔑视她的热情,鲜少在她面前停下叫一声“师姐”。而今的宋回涯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真心跟关切。
魏凌生忍不住叫了一句:“师姐。”
宋回涯应道:“怎么?”
魏凌生堪堪回过神来,看着她,轻声说:“其实师姐不替我出头,我也不会觉得为难,能推脱得去。”
“只是闹得不好看?”宋回涯笑道,“你纵有再合理的话术,不能全他们心意,他们总要论你是非,何苦叫他们拿住话柄,往后再找别的借口来骚扰你?左右我背着残暴蛮横的恶名,不怕多这一条罪证,索性替你把麻烦都挡个干净。”
宋回涯放下手里的糕点,说:“何况,是师姐要替你出头。师姐说过,只要师姐在,就护你平安。他们凭什么敢来欺负你?”
辉煌灯火点亮的繁华街道,犹如一条长空投映出的璀璨星河。火光摇曳,连绵相照,那明暗相间的光影覆在行人的脸上,好似一层迷雾般的虚影。
只有宋回涯脸上的那种温柔,大抵是他的幻想,显得尤为逼真,叫他难以自拔。
不远处飘来妇人呼喊小儿回家的声音,孩童风风火火地从他们面前跑过。
宋回涯偏过头问:“今日的那位姑娘,你喜欢吗?”
魏凌生没听见她说话。
“今天弹琴的那个姑娘。”宋回涯重复了一遍,打趣地道,“楚楚可人,姿容秀美,他们叫她给你弹琴,看来是有意撮合。我让她下去,该没有坏了你的好事?”
魏凌生有时候不明白。他觉得宋回涯总是问些难以理解的问题。
像是一句不经意的关心,又像是在故意撩拨他的心绪,试探刺激,叫他胡思乱想。
魏凌生看了她许久,才道:“她又不喜欢我。”
宋回涯“哦”了一声,调侃说:“看来你是块木头。劳累她白白对牛弹琴了一个晚上。”
魏凌生掩下那些冗杂而烦闷的思绪,强行转了个话题,问:“师姐要回不留山吗?”
宋回涯不怎么擅长道别,简短说:“对。”
魏凌生道:“我在等你什么时候跟我说。”
宋回涯察觉到他心情的低落,说:“我还没想好什么时候走。”
魏凌生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微微抿着唇角,咬字也变重了:“如果我请师姐不要走,师姐能多留几日?”
宋回涯没想过这个问题,或是习惯了对他的亲近虚与委蛇,一时嘴快,半真半假地说:“你不想我走,我怎么会走呢?”
魏凌生转过头,认真看着她,声音在周遭嘈杂的映衬中有些飘忽,带着种隐晦的幽怨:“师姐从来不会对我说难听的话,可是师姐为什么……”
魏凌生顿了顿,胸膛起伏,眼神看起来很伤心,出口的声音却很微弱,听不出是种控诉,可怜地寻求答案:“师姐为什么总是这样哄我?”
宋回涯还没明白,摇了摇头。
人声渐渐少去,高处的灯光变得七零八落,暗沉下来的光色叫魏凌生再看不清对面人的脸庞,叫他连最后一个能分辨真伪的手段也为之失效。
魏凌生隔着粘稠的夜色,直直注视着她,挤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将一腔肺腑赤裸裸地坦白出来,轻声细语地问:“师姐有没有那么一点,是真心地喜欢我?哪怕是一点。我是喜欢师姐的。”
他喉结滚动,又笃定地说了一遍:“我喜欢师姐。”
魏凌生困惑地问:“可师姐对我是什么心思?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只拿我当师弟,又好像不是。我一件件、一句句地想,都不能肯定,希望师姐回答我。”
第101章 白云无尽时
宋回涯的眼神让他很熟悉,对着他看了一会儿,仰头去看夜空,片刻后又转过来看他。
脸上带着抹静水似的笑容,看不出深处的潜流,被仅余的一点素光勾勒得十分美好。
可是始终没有说话。
魏凌生的头绪在她的沉默中变得有些空幻游离,朝空旷渺远的前尘飘去。
自分别失散,天各一隅,二人其实很少见面。有时数年才相逢一次,多是信件往来。
宋回涯的信比她本人要冰冷得多,一封来回几千上万里的书信,上面常常仅有草草几个字:“安好。不宣。幸勿挂怀。”
“幸勿”二字的距离比两地山水征程更遥远、更崎岖。后面附上地址,似乎寄信只为交代自己的去处,绝少离愁的寄托。
那段时间,魏凌生曾数次从旁人口中听过关于她的死讯,那些境遇惊险得离奇,好似在刀山火海上独行,每一步都岌岌可危,每一日都是死里逃生。可在此后的问候中,宋回涯的笔下依旧是倦怠的“平安”两字。
光寒山下遇险的那年,是宋回涯第一次主动过来找他,在亲眼见到师姐出现之前,魏凌生都不期望她真的会来。
可风尘仆仆的宋回涯,仿佛冬日里的微火,匹马闯关,意气风发,飞过重重的包围,冲进绵延不绝的雪山。
她肩上的衣衫积满雪粉,对着魏凌生温和地笑,不显生分,好像她只是一个不爱写信的人。
魏凌生深为所动,好似被无常的风卷成的细丝纠缠住了,霎时红了眼眶,对她说:“师姐能来,我很高兴。”
宋回涯的表情他看不懂,只状似亲近地说:“师弟会叫我来,我也很高兴。”
魏凌生听着迷糊,追问道:“师姐在说什么?”
宋回涯就没有了下文。
魏凌生过去的刨根问底从未得到过确切的回复,宋回涯对他的态度时冷时热,可以貌似极为率真地说着体己话,又常常对他置之不理。
二人长久的沉默,渲染出了一种略显寥廓的冷清。仿似天地大得无边,偏盛不下那点微末的心事。
宋回涯深思熟虑后慎重地开口:“我不知道师弟说的是哪种喜欢。师弟自己都说想不明白……”
魏凌生脱口而出道:“我为一个人牵肠挂肚、失魂落魄,总是对她随口说的一句反复参悟,猜她究竟是不是厌烦我。是那种喜欢。”
宋回涯又静了静,佯装轻松地说:“有哪里需要师弟参悟?你今天说出来,我尽量与你讲明白。”
魏凌生不由问了出来:“师姐每回见我,都说是欢喜,是真的吗?”
这句说完,他就有些后悔。许多事情已不会再有答案了,因为师姐早不记得。
他怕宋回涯此时绝情地接一句:“不知道。”,又或者是“不过是骗你的。”。那不如糊涂略过。
宋回涯被他说得好一阵提心吊胆,闻言笑道:“他乡遇故知,尤其还是久别重逢的同门师弟,见你能安然无恙,一句高兴自然是真情实意的。这也不信?”
银白的月辉照出两道极淡的影子,地上重叠的姿影像是在密切地牵着手,魏凌生听着她的声音,过了会儿才道:“师姐还说过,每次想到要来见我,都是归心似箭。”
宋回涯坦荡地说:“怕你危险,自然是赶着去见你。路上只担心自己来迟一步,见不到你。”
“那……”魏凌生的声线低得有些含混,“那师姐几次因我危浅,可后悔过认下我这师弟?”
“这有什么好后悔?”宋回涯风轻云淡地笑道,“就算你不是我师弟,我也会来救你。”
魏凌生看着她的影子,将信将疑:“你真是这样想?”
宋回涯“嗯”了一声,无奈道:“‘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千真万确。”
她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夜色太暗,看不清字,随意扔了过去。
魏凌生狐疑地拿着书走到前方的一盏灯下,还没翻开,宋回涯想起那满篇的废话有碍形象,又过去招招手道:“还我。”
魏凌生不解地将书递了回去。
宋回涯翻了一遍,找到相关的字句,叮嘱道:“只许看这一页。”
魏凌生就着火光,去认上面的文字。
一页纸上不过百余字,一半是在担心他,另一半是在担心阿勉。魏凌生看了半晌,两腿根生在原地,像根被点燃的蜡烛,浑身披着澄澈的光,一动不动。
直至宋回涯将书册抽走,他才随之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喃喃道:“所以师姐是真心惦念我的。从我入不留山,师姐就待我以诚。”
宋回涯见他呆头呆脑的,点了下他的额头,笑道:“那倒不是,当时的确是在挤兑你,那么明显的好赖话你也分不出来?”
魏凌生跟着笑了起来,人有些回过魂来。
宋回涯如实坦诚:“也是真的戏弄过你。对你一阵好一阵坏,是在生你的气。每回逗你,都是你先起的头。是你又说想我,舍不下我,又旁敲侧击地请我帮你做事,进了我的耳朵,全是些好没意思的话。”
魏凌生承认得很快:“是我的错。”
但又反驳:“可有时不是,是真的在想师姐。”
宋回涯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踱步,说:“换做别人,我或许就直接骂了。可离开不留山时,我许过誓,再不会对你们说伤人的话。”
魏凌生跟在她身后,闻到风中带着股清甜的花香,思维发散,想着许是春风到了。
他一脚踩中宋回涯的影子,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再次问:“师姐打算什么时候走?”
宋回涯沉吟片刻,说:“天气暖和一些再走。不过我会抽空回来看你的。”
魏凌生对“抽空”二字从没有任何乐观的期许,但敏锐地从中听出了几许离分的隐喻。
他深知二人就像长在江流两岸的树叶,能隔水相望,可哪怕仅有一尺之距,也非得有人掉下树来,顺着河流漫游过去,才有相会的可能。
夜阑灯昏,行人都散去了。街上剩一片静谧。
魏凌生一颗心高高扬起,又问:“如果不论以后,只看眼下,师姐会喜欢我吗?”
宋回涯叹了一声,说:“很难回答啊。”
话是这样说,可她的语气中很少会出现困扰。尾音轻得像要化开,也有一种淡然的洒脱。
魏凌生的眼神明清如镜,看起来恻恻动人。手握得很紧,向来冰凉的皮肤此刻热得烫人。
他放缓了语调,又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当初我师父带上不留山的人不是我,你也会对他这样好吗?”
“不知道,或许吧。”宋回涯几乎没有思考,说,“可是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会选你做我师弟。”
魏凌生声音有些发颤:“为什么?”
宋回涯看着他,眼神中悠然不尽,徐缓流出的情绪,有片刻叫魏凌生相信是她生动而混杂的情怀。
竟不是他的错觉。
他听见宋回涯反问:“如果我不喜欢一个人,师弟觉得,我会对他说那些大胆又越礼的话吗?”
魏凌生有些昏头转向了,脑子沉得厉害,手不自觉松了开来。
他如坠梦里,说话的声音极轻,怕惊醒了自己,还是那句疑问:“为什么?”
宋回涯转身走到路边的杏树下,抬手折下一枝初绽的白花,在魏凌生不解的目光中,别在他的衣襟上。
二人四目相对时,宋回涯笑了起来,轻轻抚平魏凌生衣襟上的褶皱,说:“有不明白的事,好过胡思乱想。离开的时候,我就不来与师弟辞别了,回来时再叫师弟来接我。”
魏凌生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应下,没有出口挽留。
他问:“那师姐走时,我能送师姐把剑吗?那把铁剑快要断了。”
“还不想换新的。”宋回涯摇了摇头,自然牵住他手,“走吧。我再陪你走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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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小雨过后,这个冬天的寒意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天气日日转暖。
春意闹得热烈,满城开遍红粉的桃杏,花繁似锦。
沈岁的腿脚逐渐康复,能下地行走,出门闲逛的时候,找到了个新乐趣,日日腻在郑九院里薅他养的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