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怯背会了一篇长达三百多字的文章,手舞足蹈地到宋回涯跟前邀功。
赌鬼则整日去高府门前晃荡,泪洒衣襟。那痴恋缱绻的模样,看得众人不胜其烦。
沈岁讽刺道:“你若是不忍心,不如叫郎君问问她愿不愿意跟你走,好趁早认清什么叫自作多情。”
宋回涯都没应和,赌鬼反来怨她,嫌弃道:“宋门主如今连处能落脚的山头都没有,我还不忍心叫她陪我吃苦受罪呢。”
宋回涯:“……”
又过几日,宋回涯收拾好了行礼,准备择日动身,收到封意料之外的信。
是梁洗托朋友给她带来的。
宋回涯坐在院里,翻开信纸,入目光是自己的大名,便龙飞凤舞地占了半张纸。
“宋回涯,何时来我严家堡做客?严老堡主近日身体康健不少,命我学字念书。
“我想死,常觉已死,又实在推脱不开,寻不到合适借口,否则该去京城找你饮酒。或者你写封信来,邀我前去不留山。”
短短一句话,宋回涯已翻过三张纸,尤其是中间的“死”字,写得尤其的大,恍悟难怪信件入手如此厚重,还以为是梁洗对自己思念过深,特意作了本书出来表以慰藉。
宋回涯啧啧称奇,几行字翻来覆去地读。
看得出这顽猴确实是有用心,只是描出来的横竖撇捺各有风貌,奇诡扭曲,比重岩叠嶂的崇山还难以翻越。
其中夹杂着几个异常清秀的字,该是严鹤仪代笔。
梁洗还说:“我找到一位号称举世无双的工匠,跟着他学了半月的铸铁,现下觉得打把神兵也不算多难。我那逆徒不许我替严家那把传世刀改名,我决定自己铸把真正的梁洗刀,下次见面,由你掌掌眼,再与你比一回,定不能输你。”
后面笔锋一转,改口道:
“对了,我近日有件私事,要离开严家堡一段时间,归期不定,你先不要过来。先给我写两封信,届时回去路上我绕去找你喝酒,再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宋回涯失笑。
看来这封信是攒了有段时间,一字一句皆是梁洗的心血。想到她每日念完书、练完武,还要坐在书桌前抓耳挠腮地给自己写信,宋回涯便忍俊不禁。
再往后翻。
“我到了北宁,胡人的东西我果然是使不惯,好在我不挑食,饿不着自己,你不用担心。”
“今日我偶然见了个有些眼熟的人,想了半天没想起是谁。幸亏我那逆徒提醒,我才记起,那不是你师弟吗?我去断雁接你时与他打了一架,好在他没放在心上,找我报复。怎么他也在北胡?你们不留山的人真是各个来历不凡,就是吓得我那没用的徒弟好几天不敢入睡,半夜都来摇我起床催我回去。再这样,我下回就假装没醒,给他脑门上来一掌。唉,我怎么就收了这么一个胆小的徒弟?”
后面的威胁分明是写给严鹤仪看的。
最后一句被人用笔涂去。对方重新在下面端正写道:“梁洗虽莽撞得不带脑子,可天性机敏,不犯大错,未露端倪,只混在人群里凑热闹地瞧了几眼。北胡正值多事之秋,风云变幻不定,宋大侠声名过显,毁誉颇多,是非不断,万勿现身。切记。”
宋回涯看见阿勉,不由心神一震。飞速往后扫去。
“我见识到你师弟的长枪了。从前看你使剑,觉得自有一股风流韵味,不想你师弟的枪亦是极为威猛。我若练枪,你觉得如何?”
没别的多提,最后添了一句催促:“速速给我回信。我的朋友。你不回,那逆徒笑我。”
宋回涯铺平信纸,提笔回了两句:“前时相别,已有春秋。闻君佳信,忽忆往昔。以君意之慷慨,志之坚毅,若要使枪,自然也是匹夫难敌之勇武。”
她知道梁洗还认不得几个字,顶多也就嘟囔一句她废话太少,笔墨金贵。这信最后还是得送到严鹤仪手上。若是不巧,指不定还要去严老堡主手里转一圈,是以语气说得十分客气。
多余的不敢提及,怕信件被人半道截走,只含蓄地说,自己不日要回南面拜见师长,确实给她留了杯酒。待她平安,记得给自己回信。届时相见再做详谈。
宋回涯将信差人送走,回到院中,看着满屋的杂物,坐着发了会儿愣。
这里面有许多是魏凌生同陆向泽送来的,还有一笔银钱与挑好的地契。
二人案牍劳形,奔波忙碌,只有宋回涯一人清闲,过去探望过他们几次,陪他们坐上一会儿,经常说不出上几句话。
开春之后,陆向泽该也要走了,只比她晚上几天。
如此一来,不留山的弟子又要四面流散,不知何时才能团聚。
这日春光晴好,草木翠新。
宋回涯不再多留,决定启程回家了。
·
不留山的山脚有个曾经闻名江湖的村落。
自宋回涯弃山而去,这座远隔尘世的村庄也被迫卷入江湖浩荡的风波,山脚下的百姓失去了遮风避雨的依靠,相继搬迁远走,在艰辛的世道中寻找可以栖身苟活的住所。
时间倏忽而过,最近数年,宋回涯的声名传遍南北,远走逃荒的百姓又陆陆续续地回来,不约而同地住进往日的住所。
曾经荒废的村庄重新汇聚起人气,虽不如从前那般平稳安定,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俱是保留了十多年前的痕迹。只是对比往昔,始终有几分心潮难平的凄凉。
人事变迁的缺憾,如同山上永不停歇的长风、终年飘落的树叶,无论多少日复一日的苦守,也无人再从山顶弥漫的烟波中走出,扫去堆积在青石边上枯朽的残骸。
巨石上雕刻着的“不留山”三字,早已在岁月磋磨中覆盖上厚重的青苔。
这日清晨,山脚下的村镇在一阵鸡鸣中苏醒。
昨夜起了场风,路边全是从山上飘来的花瓣,透过窗纱望去,街上满是春色照临的和美景象。村外的杂草一天一长,深得能绊住人的脚步,林间的黄莺春燕,吵得人不堪懒睡。
妇人刚困乏地搬开挡门的木板,将几张老旧的桌椅摆到街上,就见几名小童呼喊着村口跑来,提醒附近的百姓:“骑马的人又来啦!又来啦!”
妇人陡然清醒,恼怒摔了下抹布,嘴里叫骂着道:“这帮狗犊子!白瞎这好天气!”
她大感晦气地踢了脚桌子,转身走进铺子。
不多时,一阵错落的马蹄声靠近过来。
妇人握着把菜刀,背对着大门泄愤地剁肉,刀片与菜板发出震天的响声,却还是遮不过外头几人说话的声音。
来人嗓音浑厚地喊:“来十个饼,十个馒头,再来几碟小菜。有酒吗?”
男人从楼上下来,小跑到门口迎客,唯唯诺诺地说着什么。
外头那人中气十足地道:“中午也在你这儿吃,都有什么好吃的?”
妇人听不下去,举着刀冲了出来,带着要与人同归于尽的气势唾骂道:“老娘把后巷里的狗屎捡了塞你嘴里吃不吃?你们这群浑人,给你们两分脸色——”
赌鬼正在数手心里的银钱,被那刀上沾着的肉末甩了一脸,抬眼见妇人满脸的凶神恶煞,一时愣住了,都忘了躲。
妇人看见他手里的钱,也是傻眼,骂到一半大张着嘴僵在原地,边上男人赶忙将她的手按了下去,低下头告罪。
赌鬼劈头盖脸被骂了一顿,反是笑了,觉得不留山的风土人情就是与别处不同,连山脚下随意一个平头百姓都如此豪迈,有江湖的快意,打趣道:“黑店啊?”
妇人当即变换脸色,挂上笑容,涎着脸告罪道:“哎呀,原是外来的贵客啊?失礼失礼,实在是对不住,近日山脚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伙强人,总是在村里占便宜。打发了一回又一回,还不罢休。这村子闭塞,少有外人,才误将贵客当做是那边的喽啰了。也是心急没先见到人,否则看到大侠如此伟岸的身形,我断不能认错。”
她说着将刀放下,接过赌鬼手里的银钱,分出视线朝街上扫去。
一行不算人多。
为首一位是名年轻的女人,头上戴着顶斗笠,遮住了眉眼,松弛地坐在马上,循着声音微微偏了下头,见事情已经解决,略一颔首,夹紧马腹,朝前缓慢奔去。
妇人从下方窥见了她半张侧脸,轮廓与她印象中稍有不同,不敢确认,可心里的直觉在大声地嘶吼,叫她失神地往外走了两步,等看清女人骑着的马背上挂着把漆黑的铁剑,瞬间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
耳边的人声仿佛撼天动地的轰鸣,世界一下子活了过来,她就要追着那背影过去,没跑出多久,被人拽着手臂拦住。
男子额头冒着热汗道:“你是怎么了?被勾了魂了?怎么喊你都不听!”
妇人嘴唇翕动,好半晌找不回自己的声音,抬手指着远处,带着男人往前走了几步。见眼前已没了那一人一马的背影,颤声道:“宋、宋回涯回来了!是她啊!”
男人当她是起得太早睡糊涂了,碰了下她的额头,说:“怎么可能?你别说又看错了。”
“我没有!真是宋回涯!你问他!”妇人返身回去,死死抓住赌鬼的手腕,久蓄的情感勃发出来,近乎嘶吼之道,“你说,同你们来的那个人,是不是宋回涯!”
她扭头冲着同行的几人大吼:“是不是?你们说啊!”
周遭的百姓相继推开门窗走了过来,迷惘地看着数人,很快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郑九微微一个点头,言简意赅的“确实”答复中,才反应过来,回身望向远处巍峨的山林。
第102章 南风吹归心
鸟声轻碎,山花明媚,尘世的纷扰似乎在愈发深浓的山色中静止下来。
宋回涯站在山门前,仰头注视前方的青石,抬手在虚空勾勒了下“不留山”三字的笔锋。
当年住在山上,不知多少次从门前经过,都未驻足停看,以致于今时回顾,才发现所书形体与记忆中并不相同。
山门弟子那等前赴后继、正身直行的刚毅,总叫世人以为“不留山”这个名字天生就该是锋芒毕露的,如剑一般宁折不弯。
但刻这山名的人,刀锋锐利,如锥画沙,却一笔一划写得中正柔和,气韵沉雄。如今被一层脆嫩的苔草覆盖,仅能看见一个行云流水似的轮廓,更显得飘洒自然,酣畅豪爽,与这片清幽山林混然一体。
宋回涯抬手摸了下石上的苔痕,指尖沾满露水的潮湿,她轻捻手指,踏进山门。
上山的路倒看得出有人在经常打扫,两旁如茵的杂草被剪短,露出一段弯弯曲曲的小径,路中也仅有昨夜刚落下的碎花,轻盈飘动,如同别致的彩绣。
宋回涯闲庭信步地走在山道上,一路未遇见什么行人,在经过一排新建的屋舍时,远远听见了齐整的诵读声。
免起纠纷,宋回涯绕了过去,避开人群,顺着熟悉的道路,穿到后山。
后山坟冢打理得亦是整洁。宋回涯在路上采了些花,红黄白绿地束在一块儿,看起来生机勃勃。
她摘下斗笠,将花分别摆在相邻的两座坟前,半跪着拂去石碑上的灰尘,又将周边新长的野草仔细拔去,而后跪下虔诚叩首。
跪拜过后,宋回涯站了起来,上前数步,朝四面散落着无名冢的方向又拜过几次,以敬深埋黄土再无后人的英魂。
她回到坟前,孤立良久,注视着上面的名字,用极轻的声音,伴着风道:“师父、师伯,我回来了。”
她有许多话想说,临到嘴边又成空白,扯出个生硬的笑:“等我将师弟们带回来,再与你们说说这些年的事。”
宋回涯停顿良久,又说一句:“……一切都好,不必惦念。”
山间回荡着和暖的风,晃动的草叶如同荡漾的碧波,一阵阵地作响。
宋回涯低垂着头,被绵长而妩媚的春光环绕,忘了时间。最后用手擦了擦碑上的名字,道一声“走了。”,转身离去。
宋回涯此前听北屠说过不留山被外人所占。他们重修了藏书阁,仍在祭拜旧时的祖师堂。
后来与郑九等人打听,得知是群本分良善的人,不知从哪里来,这些年在山上花过不少心思,也费了不少银钱,但从没顶着不留山的名声进江湖闯荡,只与世无争地守着山门。
在见到后山那些坟冢前,宋回涯的本意是将它买回来。若是后山荒疏,凄惨冷落,她就是威逼利诱,不择手段,也要将山门夺回,给师门前辈一个清净的栖身之所。现下却是有些动摇。
唯一不忍,是不愿见两位师长的居所就此败落,一些过去常用的物件被草草丢弃。
宋回涯惋惜担忧之际,人已走到宋惜微的屋前。
那间古朴的屋舍与她离开时并无多少不同,连院中的花草都照料得极好,没了宋回涯时常来此捣乱摧折,此时几株桃花开得繁盛,比往年还要明艳。
宋回涯的心一阵暖又一阵疼,站在林木的阴影后温情脉脉地看,见有一小童在里面辛勤浇水,犹豫许久,还是没有靠近,转道去了湖边。
水光潋滟,映照着亘古不变的明日,仿佛十多年的久别真只是弹指一挥间。
鱼竿依旧架在原处,该在雨打风吹中摔落过无数次,长竿早已崩裂,不知被哪个执拗的弟子又摆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