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沿着山道往前走,临近河边,想找找附近有没有人家。走了一会儿,远远瞥见河面上飘着个黑点。
宋回涯心神不宁,当即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提起内劲,奔逸而去,身形几个起落,眨眼已至河边。一脚轻点水面,腰身旋拧,长臂下捞,如紫燕低掠,抓住那截衣带,奋力甩向河岸。
刚上手她便心安了一半:挺沉的一块肉,不可能是个孩子。
最后拽上来的,果然是个年轻男子。这人皮肤已被泡得浮肿青白,双手绑缚在后,腿上系着块石头。
宋回涯挽起被水沾湿的衣袖,一拳捶在青年胸口。后者被内力震得吐出两口积水,胸膛微微起伏了下。
宋回涯又“砰砰”加了两拳,等青年开始急促呼吸,才并起两指在他脖颈上轻轻一按。
“还活着,年轻人的体格就是不一样,命比水池里老王八还长。”
宋回涯半蹲在地,抽剑将他身上绳索削断。只一简单动作,眼前便泛出成片雪点。本就气血两虚,因方才那股急火又引得内息紊乱,比地上这青年好不了多少。
干脆盘腿坐了下来,与那青年打探道:“这位朋友,你从哪里来的?是在路上遇见了什么匪徒?有没有见到一个孩子?”
青年恢复意识,失魂落魄地呓语几声,随即便是嚎啕痛哭,语无伦次地倾诉道:“村外那家客栈的伙计不见了,掌柜的叫骂了一天没找到人,我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事。悄悄跟在他后头,果然见到他要行凶。他反说我优柔寡断,欲进又退,一辈子成了不了什么大器,只能拖他后腿。我与他十多年的交情,他对我最后的手足之情只是,把我绑了扔进河里,叫我自生自灭。还叫我下辈子投胎时先学一件事——江湖险恶,哈哈哈哈!”
宋回涯见他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人跟疯癫了似地举止错乱,理解他此刻脑子里真进了团水,不大走心地安慰道:“吃这一份罪也算是给你长份教训。亲生父母尚不敢全然相信,亲朋手足怎敢随意性命相托?你那兄弟虽然人烂得像坨污泥,可与你说的话倒是没错。所以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小姑娘?”
年轻剑客躺在地上,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抽不出来,表情一时颓败,一时怨恨,一时悲痛,最后嘴唇哆嗦着,都化成了自暴自弃,哽咽道:“我可能不适合这个江湖。”
“那你说什么样的人合适?”宋回涯不以为然,“杀人不眨眼的,还是两面三刀的?这些人更不适合江湖。他们适合去做贼。”
年轻剑客略略抬起头,以为能从她嘴里听见什么世外高人的真知灼见,脸上悲怆之意退去几分,换成了虔诚的求教。
宋回涯转过头,上下打量他一番,摇着头道:“我说句实话,你这人吧,武功不算高,天赋不算好,听起来,心肠不够狠,人也不够聪明。太过平平无奇。即便是给你这世上最顶尖的武学功法,再多送你十几年,你也混不出个正经名堂来。”
年轻剑客听得更想哭了,哭丧着道:“前辈,你不要再说了。”
宋回涯见他冷静下来,终于不再打击,正色道:“我看你确实不大适合这江湖。你要是真想做个猛士,向别人彰显自己悍不畏死,不如去当兵,去杀敌,不定还能捞出个功名,回去光宗耀祖。”
年轻剑客嚅嗫着说:“我以前总觉得,沙场没有江湖自由,更没有江湖风光。沙场上死生都太过轻飘飘了。”
宋回涯已是极其努力地克制了,轻轻一声:“呵。”
年轻剑客毫不在意她的嘲讽,四肢并用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要往前走。嘴里喃喃自语:“我还得回去……此事全因我而起,不能再叫他杀人……”
宋回涯见他一门心思要撞南墙,无奈叫住他:“好汉等等,在你求死之前,能不能先回答我那个问题?你有没有在这附近见到一个小孩儿?一个猴子似的小叫花。”
年轻剑客那缺了跟筋的脑子好似终于接回去了,顿住脚步,一个迅猛回头,目瞪口呆地凝视她良久,随后腰身一软,扑跪到她身前。
·
小乞丐被水淋了一身,哆嗦着睁开眼,入目便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吓得尖声惨叫。
“住嘴!”壮汉两眼猩红,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癫狂,大步向前,扼住她的脖颈,质问道,“宋回涯的剑谱呢?”
他的面目比青面獠牙的鬼怪泥像还要狰狞几分,小乞丐近距离看着他的脸,吓得瞳孔颤动,喉咙紧得发不了声,只能不住摇头,妄图朝后逃离。
壮汉揪着她的衣领提起来一点,逼问道:“我再问一遍,你先前说过的那本剑谱呢?”
“我不知道啊。”小乞丐牙关打颤,嘴唇张合,吐出零碎声音,“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听他们这样说,想骗点钱。看你们不好惹,又害怕地跑了。”
壮汉吼叫着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耳边全是尖锐的鸣响。
她摸向怀里剩下的最后一枚铜板,然而手指无力,让它滚到了地上。因脸上肿起老高,眼睛已经睁不开,只能眯成一条窄小的缝隙,在地上找那枚铜钱。
发现就在手边后,小雀儿奋不顾身将它抓了起来。
下一刻,壮汉的脚跟着踩了上来。
小雀儿攥紧手心,撕心裂肺地惨叫。
铜钱圆润的弧度似要嵌进她的血肉里。手背被鞋底碾得皮肉模糊。
她的嗓音渐渐嘶哑小去,最后只睁大了眼,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疼到神志恍惚时,她想起了破庙里的宋回涯,又想起对她动辄打骂的老瞎子。想起昨晚昏睡时,那仿佛飘在云端的感觉。还想起宋回涯今早问她,要不要跟她一起走。
……死了也好。
死了也好。
她早该死在去年的那场大雪里。
早知道就拿钱换一件新衣裳了。
壮汉见她不停嘴里在说些什么,俯身去听,没听见小乞丐的声音,倒是身后有一人发问。
“什么剑谱?”
壮汉刚要扭头,便看见一寸剑尖从自己脖颈前刺了出来,剑刃上淌着鲜红的血液,正一滴滴落在他鞋面上。
疼痛迟一步地侵袭,壮汉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几声血泡滚涌的气音。
宋回涯:“去同死人说吧。”
男人应声倒地。宋回涯用衣袖擦干血渍,收剑归鞘,跨过他的尸体朝小乞丐走了过去。往她嘴里塞了两粒药,将人捞起来,抱在怀里。
这动作对她来说有些吃力,小雀儿听见了一声闷哼。
她将脑袋搭在宋回涯的肩膀上,跟着她一路颠簸地往山下走。
山间的风凛冽地吹过来,被宋回涯挡在外面。
视野逐渐变得开阔。
穿过繁茂的树林时,大片的天光照了下来,透过水光,亮得刺眼。
小乞丐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流,将宋回涯肩上的衣服打湿大片,到最后两手环着她的脖颈,如同刚出壳的雏鸟,张开嘴肆意大哭。
宋回涯只由着她哭。
这条路蜿蜒曲折,似有半生之远。叶声婆娑,遥遥飘向天涯尽处。
到地方后,宋回涯将她放下来,与她并肩坐在庙前的石阶上。
小乞丐步履蹒跚地走进庙里,从土里挖出一本书,捧在怀里,还给宋回涯。
宋回涯古怪道:“剑谱?”
哪个天才会将师门绝学直接揣身上?是嫌死得不够快?
她觉得自己从前该不是这么蠢的人。
翻开书本扫了两眼,表情越发诡异。
“xx叫我去杀他。这人不及谢老贼聪明。谢老贼从不请我去找打。”
下一行写:
“去了。拆了他家牌匾,让他当众跪下给他家老祖宗磕了三个响头。免得他家祖坟里的尸体气得要诈尸。”
“今日去谢老贼家中借了一百两。他家可真是富贵逼人,遍地黄金。下次喊梁洗也去。”
“罪过,失言了。谢老贼的家财大半取自我不留山,本就该是我的,岂能算借?下次让阿勉一道去取。”
“xx的刀真好啊。见不得那废物使那么好的刀,抢走扔海里去了。”
“xx虐杀妇孺二十多人,我杀他,与我师父有什么关系?一群人脑子都不好使。”
“胡明深父子,天王老子难保。他谢仲初又算什么东西?”
宋回涯:“……”
中间还夹着许多陌生的人名。有死在她剑下的,还有她要杀的人。
小雀儿凑过脑袋来看,擦擦鼻涕,好奇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宋回涯高深莫测地道:“一些微不足道的江湖经验。”
她手指按着书页,狐疑道:“那傻子脑子被驴踢了?以为这是剑谱。”
小雀儿紧握着双手,不敢说话。
宋回涯翻到最新一页,看见上面写着:
“谢仲初,非死不可。”
没了心情。
她刚要合上,从书册之间飘下一张纸。
小乞丐手快,捡起殷勤举到她面前,原是封信。
第013章 万事且浮休
信上写道:
“师姐,
“天时不宜,胡明深父子不急杀之。谢仲初早得消息,欲召集百多人设伏于苍石。谢以弱相挟,与师姐所言不过恫疑虚喝,纵师姐不至,他亦投鼠忌器,不敢如何施为。
“陆向泽身缠要务,难以抽身,我已向他去信,请他前来相助。万请等候,再行进退。
“征鸿过尽,相别已久,阿勉不日抵京,求见师姐一面。我劝之无用,望师姐早日回信。”
落笔匆匆,字迹飘逸洒脱,未写姓名。
纸上有折痕数道。
·
“咳咳——”
晚秋一场大雨,朔风摧残,京城小院中,花木一夜落败,唯余满地苍凉。
是日,宋回涯的回信与死讯一同送至。许是火冷夜寒,魏凌生在书房枯坐半宿,待灯尽天明,便高烧不退,神志昏沉,数日不见转醒。
仆从静默坐于床前,端来热水,小心擦拭他额头冷汗,轻声唤道:“主子,主子?”
塘中荷叶枯残,这两日又有绵绵细雨。
魏凌生困于半梦半醒之际,在水珠滴落的潇潇秋声里,忽然忆起许多陈年旧事。
离开不留山时,宋回涯背着长剑,与他笑着叮嘱道:“往后你行走江湖,不要对旁人说,我是你师姐。”
之后风流云散,人音两疏。再见时,她一身粗浅布衣,也是这样笑道:“师弟需要,师姐总是在的。”
“八百里雪山,我也走出来了。只要我宋回涯在,就没人能杀得了我师弟。”
“……”
一声惊雷滚落,照亮巍峨城墙下累累遗骨。磅礴骤雨如万壑松涛,人声尽碎。宋回涯苍白手指将剑推进他怀里。
“师弟,天高路远,今后你得学会自己走。师姐累了,要休息一会儿。师姐打小不记路,你记得每年代我上山,去给师父师伯上柱香。走吧。”
魏凌生忽然醒了,喉头一阵腥甜,弯腰呕出一口鲜血。
“主子!”仆从痛哭出声,轻拍他的脊背。
魏凌生彻底醒了。视线望向窗边桌案,右手撑在床沿,颤抖不止。不过短短几日,已是形销骨立,见者生哀。
他抽回视线,惨淡笑了出来,看着面前仆从,气息微弱道:“师姐死了。”
仆从抬手抹泪,胡乱安慰:“不会的。宋大侠吉人天相,多少风浪都安稳闯过,哪有那么容易死。”
“不算安稳。也是几次死里逃生。”魏凌生目光游离,轻飘飘地落在远处,自顾着轻声道,“她若真要我去相救,我还要踯躅两分,夏启,我是不是太过薄情寡义?”
仆从哽咽不成声道:“主子……”
“可她怎么会死了呢?”魏凌生不解颤声道,“她怎么会真的死了吗?她从来都是有办法的。”
魏凌生此刻才惊醒过来,宋回涯,也是个只有一条命的人。
门外小童端来药碗,仆从张了张嘴,只能寡淡地劝道:“主子,您先喝药吧。”
魏凌生靠在床头,似未听见,眸光落在床架的雕纹上,嘴唇无声张合,不知在默念什么,忽又开始凄凉苦笑,浑浑噩噩。直到弯下腰,咳得要背过气去。
仆从吓得魂飞魄散,手中汤药晃动着飞溅在地。
门外一阵骚动,护卫脚步纷乱地围聚而来,大声呼喝,又不敢随意动手,只能抬刀横挡,连连后退。
“站住!”
“退下!”
“公子请出去!”
来人一身黑衣,头戴假面,面饰上只留眼睛处的孔眼。右手举着块石碑,气势汹汹地从前院杀来。
他大步逼近至魏凌生屋前,将手中墓碑抛落在地。
巨石砸在泥地上,引得地面微微震动。
青年以臂膀撞开众人,脾气暴烈上前,一脚踹开木门。
紧闭数日的门窗骤然打开,冷风凶猛倒灌。屋内浓重的药味跟着飘散出来,闻得青年皱了皱眉。
仆从慌忙起身,挡在魏凌生身前。
青年朝里一看,嗤笑道:“这不是醒了吗?听他们说的,我还以为你已经病死在床上了。”
仆从听得恼怒,正要解释,被魏凌生挥手打断。
青年冷笑,话更说得狠绝:“你凭什么给我师姐立碑?不如把这晦气留着,早给自己打个棺材。你死了,她都不可能死!”
魏凌生平淡道:“九泉之后的事情,我自己都不关心,就更不劳师弟忧虑了。”
青年喉结滚动,仍是尖刻针对道:“魏凌生,你可别真死了啊。你若在此时死了,那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要咒骂着与你陪葬了。”
魏凌生半倚在床,笑意温和,唇角一抹未擦干净的血痕,倒给他添了几分气色,显得精神许多,还同平日一般,操持着种令人厌恶的从容。
“多谢师弟关心,我好得很。这盘好棋方开了个头。我还等着师弟入局,助我落子。”
青年肩膀轻耸又落下,似是怨憎,难以抑制地道:“也是,人是你害死的。若不是你指引师姐去杀胡明深,她怎会一意孤行。你这宏图霸业之后,还能塞得下几分真心?所以,莫装出个什么伤怀的模样,眼下这里,可没人能欣赏你的好戏。”
边上仆从看不过去,插嘴说道:“公子今日来,若只是为了气我主子,还是另挑个时日吧。我家主子大病初愈,该休息了。”
“不必你来送客!”男子怒而转身,未曾踏进房门半步,离去前又回头抛下一句,“你不如一辈子苟缩在你的高阁里,做你百岁千秋的美梦吧!只是别再带上我师姐!”
待大门合紧,光线暗去,魏凌生身上复又
退去那些神采,眼神死气沉沉。
仆从给他递药,他接过后大口喝尽。嶙峋指节握在瓷碗上,尤为刺目。
仆从伸手准备去接,魏凌生像是迟钝的,终于回味过来那个笑话:“我哪来的百岁千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