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后满月,大梁刚打了一次败仗。胡人退去后,我父亲站在城墙上往下看,泥土都是红的,风是腥臭的,下脚的每一寸土地里,都染着血、躺着人。
“他发现那座山,比天还要高。可我大梁跨不过去的,又并不只是那座山。
“于是他给我改了名字。”
魏凌生分明文弱,长相、声音、气质,俱是温润,可骨髓深处又有种豪纵疏狂的魄力,乃至是无所顾忌的狠辣,叫他冷下脸时,有股凛然不可犯的威势。
“非死不可求生。即便是踩着无数百姓的尸骨,有朝一日,我也要带着大梁翻过光寒山。”他该是在回答武将先前的那句挖苦,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天道我也敢欺。求权、求财、求名之人,都别挡我的路。”
魏凌生眸光烁亮,瞳孔中似乎盛了一轮大日,睁眼可见青天。
宋知怯抬手挡了下眼睛,清透的瞳孔中映着一间朴素的茅草屋、一圈潦草的篱笆栏,张着嘴,一脸希望破碎的崩溃,肩上包袱滑落在地,问道:“师父,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宋回涯沉吟道:“嗯……可能吧。”
宋知怯说:“那走吧!”
她转身朝来时路走,宋回涯推开竹门,进了小院。
宋知怯跺了跺脚,提起包袱跟了进去。
第015章 万事且浮休
院内只有一个白头老汉,穿着一件麻制的短上衣,一条带着好几个破洞,长度不过脚踝的旧裤子。坐在屋前,专心致志地磨着手中宽刀。
铁片与磨刀石铿铿锵锵地碰撞,老者心神投入,除却二人刚出现时随意瞥来的一眼,再未附赠一个多余的眼神。
宋回涯进到院来,他也没给任何反应。
宋回涯半蹲到他身前,手指迅速拭了下刀身,觉得不过是把极普通的刀,仅是磨得锋利一些而已,与所谓名兵毫无关系,不值得如此宝贝的对待。
老者从一旁的盆里舀了点水,泼到刀片上,拧动手腕转了个方向,复又旁若无人地磨砺。
宋回涯说:“要磨过头了吧。”
老者应是不满有人对他指点,没好气地道:“还活着啊?”
他的关节、指节,都较常人更为粗大,即便是坐着,也可以打量出该是个不算高的人。偏偏一双手脚大得与身高截然不符,瞧着颇为诡异。
手上皮肤偏黑,掌心覆着的老茧厚得能盖过掌纹,手背松弛的皮肤上带着年老的褐斑,真实地暴露着他的年龄。
古怪在,这样阴寒的冬季,他只穿了那么一件单衣,身上竟还有源源不绝的热气在往外冒,坐在冷风里,肌肉上飘着层茫茫的白烟,叫他整个人好似被火点着了一样。
宋回涯暗自审视着他,闻言笑道:“听起来,您似乎不怎么高兴?”
老汉说:“千年王八万年龟,你命长,算得上什么稀奇的事?”
宋回涯见他反应冷淡,觉得二人之间应当没什么深厚交情,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这样一个老头儿,为何会让自己在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即便从坟墓里爬出来,都要第一个来见。
“您……”她有理有据地推测道,“是不是欠我银子?”
老汉瞅了她一眼,低下头继续磨刀。
片刻后又抬高视线认真看了看她,手上动作停了。拿起挂在腿上的一块麻布,随意擦了把后,在宋回涯脑袋上敲了敲。
跟拍冬瓜似的,听着声儿一本正经地问:“你把自己脑子送给驴踢了?”
宋回涯:“……”
宋知怯已迈着短腿在前院晃了一圈,眼珠朝四面滴溜溜地转。一会儿碰碰杂草,一会儿踢踢桌椅,一看就是个闲不住的人。
抱着包袱旁听许久,此时毫不犹豫地喊:“他骂你呢!师父!他骂你两次了!”
宋回涯抬手一挥,示意她不要插嘴。
宋知怯将手中东西扔到中间的石桌上,颠颠跑到她身后,卷起袖口,两手叉腰,挺胸收腹,龇牙咧嘴,一副十足狗腿,随时可以冲上去咬人的模样。
然而宋回涯只迤迤然找了把木凳坐下,全不将他方才的讥笑放在心上。
她四肢纤长,坐在那矮小的杌凳上,有种施展不开的委屈。宋知怯碎步过去,给她捶背掐肩,殷勤地伺候。又自行端过桌上的茶壶,用路上练习过多次的姿势,给宋回涯倒了杯水。
老者即便再沉得住气,看着这一对师徒,还是觉得有些纳闷。指着宋知怯道:“你买不起衣服?你从哪里找来的徒弟?”
宋回涯头疼道:“你自己问她。”
宋知怯甩了甩衣袖,天真笑道:“不舍得穿嘞!穿上都不敢走路了。等我以后再穿。”
她头上长了疮,宋回涯便给她把头发剪短了。还执着地穿着那身快烂成碎布头的旧衣裳,看着像是从乞丐窝里顺手拎出来的,说不出的寒酸。
老者的话变多了:“你为何心血来潮收了个徒弟?”
他周身气势忽然涨了一层,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可肩背上的肌肉微微绷紧,有种猛兽在凝视猎物时的悍厉,笃定地道:“你不会收徒弟。”
宋知怯吓得后退一步,手里紧紧拽着宋回涯的衣角,怕自己连累了她出招,又松开一些,脚尖朝着门口挪去。
宋回涯若无其事地坐着,与他之间隔着一条长形的磨刀石,思忖片刻,自嘲着道:“许是脑子真的被驴给踢了吧。不记事了。”
老者拾起地上的刀,问:“你没告诉你师弟你还活着?”
宋回涯若有所思,半晌后摇头道:“再想想。”
老者眼皮沉沉下压,带着种令人捉摸不清的情绪,问:“想什么?”
宋回涯极缓慢地道:“想知道我是谁。”
老者起身,将刀拿进屋里,挂到墙上。
宋回涯好奇问:“不磨了?”
只见老者又拎了把新的刀出来。
宋回涯:“……”
宋知怯回过神来,脱口而出骂道:“老东西,你吓死我了!”
老者慢条斯理地坐回去,指腹按着刀背,不咸不淡地道:“新鲜事。”
宋回涯笑说:“您不信啊?”
老者如实道:“不大信。”
他有节奏地磨着刀,像是在整理思绪。
过一会儿,停住动作,又说:“信了。”
这次脊背弯下去许多,频率也快了不少。
宋知怯听得云里雾里,两手抱住了脑袋。
宋回涯原本想问,自己与他约好见面,是为了什么事情。可见他如此反应,总觉不会是什么能叫她满意的答复。摩挲着手指,猜测大抵是亡命之徒彼此间的一些允诺——譬如杀人;譬如寻仇。
于是也按住了不提。
她心中忽而有些凄楚,发觉自己半生都在尸山血海里打滚,鲜有人情。诸多惦念皆剩悲惨,如今的寻访求逐,或许也不过是另一种执迷不悟。
也是。
世人相交不过孤鸿照影,只短短相逢,不会、也不必,做什么热血相酬、肝胆相照的知己。
宋回涯两手按着膝盖,准备起身告辞,才想起来自己徒弟从方才起便没有声响,安静得过于反常。
她回过头,宋知怯还扮着没来得及收起的鬼脸,与她对上视线后,慌乱地将手背到身后。
宋回涯先前没顾得上管她,此时决定翻会儿旧账,稳稳坐着,轻声笑问:“你是不是又骂人了?”
宋知怯头皮发麻,脑筋飞快转动,想着如何解释。
老头儿斜了眼宋知怯,许是看不惯宋回涯此刻这略显寂寥的表情,施舍地说了一句:“你这徒弟与你以前,倒是有几分相似。”
宋知怯乐了,觉得这老头儿不光眼神不好,眼睛估计还是歪的,灿烂笑道:“是啊!我与我师父一样乖巧懂事,聪明灵慧!往后我还要做像我师父那样厉害的大侠!”
老头儿没有理会,看着宋回涯道:“你师父刚收下你时,知晓你本性的人都很是不解,怎么她就收了这么个徒弟?不留山素来崇尚君子之风,到了你师父这一辈,已是人丁凋零。但报出名去,都是了不得的英雄人物。想进门学艺的弟子,能从山脚排出三里地去。偏偏他们选了你。而你又不同得堪称惊世骇俗,视仁义为虚伪,视尊严为狗屁,嘴里从没有一句实话。打不过就骗,骗不过就求。还总跟你师父过不去,当着她面也敢冷嘲热讽,说她坏话。”
老者真情实意地点评了一句:“真是明珠上的一点灰,清池里的一块泥啊。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你说我师父?!”宋知怯觉得他简直是在妖言惑众,扯着身前人的衣袖道,“师父,他借着胡说八道故意骂你呢!”
宋回涯听得津津有味,大笑着道:“我以前如此可恶吗?那我师父为什么要收我做徒弟?”
“不知道。”老头儿回忆起往事,也有种深陷其中难以抽离的恍惚,仿佛在闻一坛浓烈呛喉的酒,嘴里的字字句句都需要再一遍的斟酌,“她提起你时,只会说一句话,说你很是刻苦。别人讲你坏话,她还不高兴。你也确实是天资罕有,又对练剑一事极为勤勉。三五更都在习武,从无懈怠。一两年已抵得过人家一二十年。当时便有人说,不留山怕是要养出个祸害来。不想如今,算是一语成谶。”
宋回涯掰过徒弟肩膀,对着她端详片刻,点头道:“难怪我第一次看到这丫头就觉得面善,不妙不妙啊,我这师门从我开始,根便要歪了。”
老头儿悠然道:“你没有师门了。离开不留山时你一把火烧了书阁,领着两个师弟四处奔波。那座山后来被别人占走,新修了大门与阁楼,依旧用着不留山的名字。你师父与师伯的坟冢尚留在山上,对方没给你拆了。如今他们拜着你们的祖师堂,只是再与你没有关系了。”
不过是三言两语,宋回涯在脑海中构绘想象,从那些文字背后翻出了许多鲜活的影子,百感交集道:“原来如此。我没有师门了啊……”
宋知怯觉得这老头儿心眼坏得很,故意一见面就挑她师父的伤心事,自己还要明里暗里地骂上两句,拿别人的伤口逗乐。委婉催着宋回涯想走:“师父,我们今晚住哪儿啊?”
宋回涯又不想走了,指着老汉道:“叫爷爷。”
宋知怯从善如流,摆出个完美无瑕的笑容,熟稔叫道:“大爷,以后您就是我的亲爷爷!我给您养老送终呗。反正我一个也是送,两个也是送。我哭丧哭得可好啦!”
老汉听着表情有些扭曲。可见她笑意真诚,又不好怀疑她是在咒自己早死。扭头询问宋回涯:“你是怎么忍住了没打死她。”
宋回涯好笑道:“近年来修身养性。脾气好了许多。瞧我这徒弟都觉得眉清目秀,俏皮可爱。”
宋知怯走上前,热情地咧着嘴笑,露出自己缺了一块的门牙,在老者面前直晃悠,简直比他手边的刀还要闪人,说:“爷爷,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您的都会是我的。我现在想吃我后院里的那只鸡!”
老者感觉被她“一家人”三个字折了起码三年寿,面上皱纹堆叠,见了鬼地道:“俏皮可爱?”
这孩子那门牙里漏的风,怕就是宋回涯今日撞的邪。
宋回涯伸了个懒腰,心情大好道:“爷爷如此喜欢你,定然要留你住宿,为师去看看今夜睡在哪个屋。你二人先在这里多亲近亲近。”
第016章 万事且浮休
风餐露宿多年,第一次睡上正经的床,哪怕只是冷硬的木板上铺一层干茅草,宋知怯反而睡不着觉了。
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才在疲累中酝酿出些许困意,天还蒙蒙亮,又被宋回涯单手拎起来,赶到门口念书。
宋知怯困得睁不开眼,听着后院公鸡的打鸣声,暗暗琢磨着要去将它们的毛都给拔秃了。
可惜老汉也起得早,看出她眼神里的阴狠杀意,寸步不离地盯着,不给她机会。
日头渐高,宋知怯走到开阔的主路上晒太阳,拿着根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学着认字。
不多时,对面的屋舍里出来个妇人,身后背着个硕大的竹筐,她两手紧紧裹着衣服,还是止不住地边走边打寒颤。许是背后重物太沉,每一步走得都不够稳当,没出这条街,果不然就脚底打滑,摔了下去。
宋知怯回头看了眼,扔下棍子跑过去,帮着将人扶起。
她美滋滋地想,师父脑袋后边儿多长着一双眼睛,这会儿肯定是看见了,不得夸她日行一善?
那妇人咳得很厉害,张口想说谢谢,岂料呛进一口风,险些背过气去。
宋知怯听着都觉得肺疼。
她离开苍石城后,没多久也开始高烧咳嗽,从宋回涯那里学了不少有用的东西,此时见机,忍不住要朝人显摆,拍着胸脯自信道:“你没钱看病吗?可以上山采点草药啊,很多草药都可以治你的咳嗽,山上遍地都是。我去帮你采也成,只要你……”
她顺口就想说:给我口饭吃吧,话到嘴边紧急拐了个弯儿,改成:“赏我点钱。”。
说完琢磨了下,觉得还是有些不对。
莫非她天生就适合做小叫花?
妇人摇摇头,只觉得跟一个孩子没什么好说,含糊道:“这附近没有能让你采药的山,小姑娘不要乱走,赶紧回去吧。”
宋回涯一会儿没看住,就发现自己徒弟的人影不见了。走出前院,远远瞧见她在仰着头跟一路人说话。
这丫头是狗吗?见着个人就跟在对方屁股后头跑了。
宋回涯靠在门边,喊了一声:“宋知怯!”
“在呢!师父!”
小姑娘麻溜地飞奔回来。
宋回涯给她抛去一个布袋,吩咐道:“你去城里买点米,你爷爷家穷得快揭不开锅了。”
宋知怯看了眼里面的钱,又比了下大小,觉得自己能背回来,将袋子挂在腰间,听话道:“好嘞!”
她伸长了脖子朝里探去,憋着坏笑刻意讨嫌道:“爷爷,等我中午买了米,咱们一起炖鸡吃!我把鸡头给您一个人留着!”
说罢小短腿抡得飞快,人跟脱笼的鸟儿一样,转瞬跑没了影。
老汉摆好了磨刀石,又开始他日复一日的枯燥活计,将那丫头的挑衅当成了耳旁风,只漫不经心地提醒了句:“你让她去,定要出事。”
宋回涯说:“那你可真是小瞧她了。我这徒弟,别的本事都没有,唯独保命的功夫最厉害。识眼色得很。”
老汉似乎也只是随口一提,见她不信,便没再多说。
断雁城四面环山,山顶尚是青绿,仍带有春夏时的华盛景象。
宋知怯在街上没头没脑地转了两圈,凭自己本事找到了米铺,整了整衣襟,刚要进去,里头的伙计已沉下脸,先行开口斥道:“哪里来的叫花子,什么地方都敢进?要是敢拿你的脏鞋踩进店里,我今日就打断你的腿!”
宋知怯劈头盖脸挨了顿骂,也不生气,将布袋从腰上解下扔了过去,豪气地道:“装满!”
伙计听着有银钱砸落的声音,面色稍有缓和,问:“你替谁来买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