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退戈【完结】
时间:2024-12-01 14:38:30

  宋知怯一听他这样问,揣着满肚子花花肠子,装傻充愣道:“我不知道。是那边一个小娘子给我袋子,嘱托我来跑个腿。”
  伙计拆开布袋查看,不知怎么又生起了气,像是后悔方才多给了她一个好脸色,要加倍地讨回来,粗声粗气地道:“装满?怎么也要一两银子!你这贱种有那钱吗?”
  宋知怯挖了挖耳朵,以为是隔着数百里远,听见了村头的老黄狗在叫。
  “你说多少?!”
  伙计指着她鼻头大骂,口水飞溅:“狗东西,敢来我这里骗饭吃!不要命活了?”
  宋知怯心头的火也是蹭蹭蹭地往上冒,伸出手大声道:“还我,我不买了!”
  一妇人匆匆从后面上前,捂住宋知怯的嘴,唯唯诺诺地道:“买的买的,她是来帮我买,我实在没力气,提不动东西。您看着能买多少,就给多少吧。求求您了。”
  宋知怯仰起头看她,见是早晨刚见过的人,便没有挣扎。
  妇人见她懂事,这才松开手。宋知怯顺势躲到她身后。
  年轻伙计正欲发作,一手已抄起边上的木棍,但那妇人卑躬屈膝地再三告饶,他寻不到由头,只好将火气咽了回去。暴躁往米袋里舀了半瓢,便扔回桌上。
  妇人苦苦哀求道:“再给点吧,家里几张嘴都等着吃饭呢。”
  伙计面色不善,听她开口咳嗽,觉得晦气,一副避之不及的厌恶表情,直接将未束口的米袋扔了过去。
  米从袋子里撒出来,散了一地。
  妇人赶忙跪下去,两手在地上扫拢,连着黄色的泥土,一并倒进袋子里。
  宋知怯以前出来要饭,要跪着。如今拿着钱出来买东西,也要跪着。
  前者别人踢她、骂她、辱她,她在心里跟着骂上一句,便觉得事情过去了。
  如今这等待遇,有种被人剥了骨头,踩在脚底下的愤恨。强忍着才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妇人快速将米收拾好,提起袋子,抓过宋知怯的手臂带她离开。
  到安静处,妇人将米袋塞进她怀里,解释说:“今年收成不好,米确实是卖得贵,一斗要五钱,普通人家哪里吃得起,只有山上的人才好用便宜的价钱买。他没见着腰牌,以为你是想骗他,所以对你凶狠。又看你落魄,存心想刁难你。你回去同家里大人说,下次别自己一个人来了。”
  宋知怯双拳紧握,耿耿于怀,闷声道:“所以我说不买了。”
  妇人好脾气地说:“钱进了人家手里,不买也拿不回来的。那里头的伙计、掌柜,哪个没有与山上人沾亲带故的关系?你年纪小不懂规矩,千万别去惹他们不快。”
  妇人脸上的皱纹深深刻进肉里,有种饱经风霜的愁苦,眸光满是慈爱,像是一潭深邃的、略带浑浊的池水。看着她,总感觉有些不真切,仿佛时不时地在走神。
  宋知怯直勾勾地与她对视。妇人眨了眨眼,又从游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说:“你们是外来人?什么都不懂,来断雁城做什么?”
  宋知怯歪着头问:“山上人是什么人?”
  妇人苦笑道:“山上人就是山上人啊。断雁城是因为断雁门才有的名字,你说什么是山上人?”
  “哦。”宋知怯不以为意地轻蔑道,“知道的是上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成仙了呢。我呸!”
  ·
  宋回涯听着耳边片刻不停的磨刀声,有些烦了,觉得还没完全长好的伤口又开始发痒,连着四野的风都令人积郁。
  她闭着眼睛,靠在躺椅上,开口问道:“前辈,您与我应该渊源不浅吧?”
  老者语调不快,可接话的速度像是急着与她撇清关系:“我与你只寥寥见过三面而已。谈不上渊源二字。”
  “三次?”宋回涯打探道,“包括这一次?”
  “不。”老者惜字如金,说完觉得对方不会消停,才不情不愿地加了一句,“第一次是碰巧路过不留山,与你师伯有些交情,顺道上去打声招呼。结果就见着你了。”
  那表情,活像是见到了扫帚星。
  宋回涯厚着脸皮道:“之后怎不常来拜访呢?”
  老者对她的嫌弃表现得十分直白,扯着嘴角冷笑道:“我又不嫌命长。”
  宋回涯若无其事地笑了两声,追问道:“第二次呢?”
  老汉转过头,一双泛黄的眼睛毫无波澜地盯着她,似要透过她看向渺远的过去,但末了也只是平静地一摆头,说:“第二次,是你来跪着求我,让我帮你去救你师伯。”
  宋回涯听到前半句的时候,险些哂笑出声,到了后半段,又沉思着静默下来,片刻后才问:“您没答应吧?”
  老汉“嗯”了一声:“我只答应过你师伯,保住你的命,从没有答应过他,去帮他报仇。他跟你师父都一样,是自己选的路。不留山弟子出师下山,从来生死自负,与人无尤。”
  老汉多说了一句:“你问从前也没用。你与以前并无相同。”
  宋回涯睁开眼睛,思绪飘飘渺渺、捉摸不定,如同在说一个旁人的事,锋利地贬斥道:“是吗?所以从前的宋回涯,是个只会跟自己人置气,遇着事了,就哭着求别人出手的废物吗?”
  老汉磨刀的手停了,转过头多看了她一眼。
  模糊的视野、熟悉的面庞,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十四岁的少年跪在坑洼泥泞的屋前,声嘶力竭地,涕泗横流地,一遍遍求他进山。
  直至日出天明,才抬起头,怔怔遥望不留山,如同死过一遍,带着新的躯壳,失魂落魄地离去。
  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觉得那个孩子太过可怜,忍不住为她申辩道:“那个废物,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宋回涯好奇问:“什么事?”
  老汉一字一句道:“活着。”
  宋回涯一时间很难从这轻飘飘的两个字里读出什么。只是觉得,一个命轻的人,不管系在哪里,都像是棵无根的蒲草。活着大抵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她问:“那第三次呢?”
  老者态度已经淡了:“你若是想不起来,第三次,就当不存在吧。”
  宋回涯点了点头。
  几只寒鸦立在空荡荡的枯枝上,凄厉哀鸣。
  宋回涯再次开口:“我师父是怎么死的?”
  老者干脆停了下来,眸光发冷,语气生硬,说道:“你继续问下去,就该要后悔了。”
  宋回涯果真闭嘴。
  老者看着她,没由来地生出股怒气,重声道:“你不如她!”
  宋回涯没摸清头脑:“谁?我师父?”
  “是宋回涯!”老者说,“她什么都不怕,而你,什么都怕!”
  宋回涯冤屈道:“我怕什么?”
  老者抬手,拍了拍肩,再拍了拍脚边的刀。
  宋回涯不敢苟同。
  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去担责任,怎么去出剑?就凭别人嘴里的两句恩怨?
  她无意争吵,觉得气氛太过气死沉沉,干笑着转过话题:“前辈如何称呼?”
  老者提起刀,甩手进屋,用脚踹上房门,只冷冰冰丢下一句:“你不必知道!”
  宋回涯吃了一鼻子灰,有些讪讪,小声嘀咕道:“这么喜怒无常啊?我不过是说了一句我自己的坏话。这老头儿分明也没少骂我啊。”
  她站起身来,想起自己那个便宜徒弟。
  买个米而已,怎么能去那么久?
第017章 万事且浮休
  宋知怯仰起头,遥遥眺望着立于山顶的断雁门。
  山峰高处云气蒸腾,遮掩着宛如天宫的巍峨建筑。山腰处还有碧如玉带,千回百转的清川长河。比起他们苍石城那片朴素冷清的山、水,这里的景色更有种珠翠环绕的炫丽与华美。
  宋知怯不知该作何形容,隐隐约约记起宋回涯曾随口说过一个词,叫什么钟、什么秀。绞尽脑汁地想,同时在后面帮妇人推着竹筐,助她上山。
  因妇人脚程慢,上山的路又铺得崎岖,纵然宋知怯是个上蹿下跳、精力充沛的猴儿,爬了一个来时辰,也跟着出了满身的热汗。
  二人艰苦登山时,不时有壮汉扛着货物从旁侧经过。待队伍的最后一人两手空空,悠然闲适地出现,宋知怯立马认了出来——就是今日在米铺刁难自己的那名年轻伙计。
  原是上山送米来了。
  妇人见伙计先一步去同那守门的弟子搭话,拉着宋知怯原地坐了下来,暂且休息。
  她的喘息声像是从古旧风箱里竭力挤出来的,沉闷而短促,偶尔的两声咳嗽,便感觉要将她胸口的气给抽干了,口齿自然也变得模糊不清。
  宋知怯主动将耳朵贴了上去,听了两遍,才听懂她是在说:“你先回去吧。今日多谢你了。”
  宋知怯瞧一眼天色,也觉得不妙,但并不多害怕,大约这就是她师父说的底气。
  她是在做好事哩!宋回涯岂会责罚她?
  “客气了大娘。”
  她换了个姿势,笑嘻嘻地望向山门,一脸看热闹的兴味。
  年轻伙计起初还未注意到她二人,大抵是瞥见她们的衣着,已自行将她们从眼中剔除出去。满心满意、全神贯注,都对着那守山的弟子。
  尚未靠近,三步外已先弯下腰,一副奴才样,挂着谄媚的笑容,抱拳向对方行礼。得了对方一个几不可察的点头回应。
  待那弟子转过身去检查送来的米袋,伙计才顺着背后强烈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
  宋知怯坐在低处,似笑非笑地与他对视,露着口白牙,眼神里是一种近乎赤裸的嘲弄与藐视。
  伙计的笑容还有一半挂在脸上,见状面皮抖动了下,竟被一孩童看出了无地自容的感觉。他不自觉地扯了扯袖口,将低垂着的脖颈抬起来一点,恶狠狠剐了她一眼。
  宋知怯视若无睹,半耷拉着眼皮,眸光闪烁,抬手撕扯着嘴唇上的干皮,肚子里坏水直冒,片刻后,扭头对身旁妇人道:“大娘,你的帕子能借我不?等我回去洗干净了就还给你。”
  “我用过了。”妇人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将一块方帕拿了出来。
  宋知怯两手端正接过,贴着额头擦了擦汗,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可这些动作由她做起来,实是有些不伦不类。
  对面的年轻伙计忍俊不禁,肆意笑了两声后鄙夷道:“一个下九流的贱皮子,也学着别人附庸风雅!山里的野猴子,都比你更像个读书人。”
  他带着高高在上的傲慢,斜睨着宋知怯,拿腔捏调地问:“你知道什么叫附庸风雅吗?”
  显然对自己会用这个词感到颇为自豪。
  宋知怯未如他预料的一般露出窘迫或是难堪的神态,只是将帕子方方正正地叠好了,挂在腰间,一板一眼地打过招呼,转身朝山下走去。
  伙计没趣地“啧”了一声。
  宋知怯走出一段,见伙计没有跟来,小跑着下行。中途找到一段石阶窄而高的拐角,从怀中摸出一串草珠子结成的手链,扯断细绳洒了几粒在地上,再把手帕盖上去。
  做完后,她便去下方找了个位置安静坐着。
  少顷,守门弟子清点完今日的货物,给伙计付了银钱。
  伙计掂量着袋子的重量,心下不由发沉,笑得发僵的唇角随肌肉抽搐了两下,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与人告辞。背过身,快步到无人处,不死心地多数了两遍,发现起码少了一半,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娘老子的!”
  伙计说完立马噤声,嘴唇张合,只敢无声咒骂,走到一半,看见掉在地上的手帕,不由迁怒,一脚重重踩了上去。当即一阵天旋地转,头脚倒了个个儿,顺着石阶往下翻滚,摔了个七荤八素,堪称惨烈,只感觉骨头都跟着裂了几根,久久不能起身。
  宋知怯听见哀嚎的惨叫与重物滚落的声音交互响起,捂着嘴得意偷笑。擦了擦泛泪的眼角,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刚走出没两步,后衣领突然一紧,被人悬空拎了起来。
  宋知怯顿生惊恐,奋力挣扎,回头见是宋回涯,一瞬间眉梢舒展,惊喜叫道:“师父!”
  又见宋回涯面色不善,一点点收起笑容,手足无措起来。
  宋回涯将她放下,默不吭声地往山道上走。
  宋知怯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哪里,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嘴边来回打转着一堆话想说。
  伙计横躺在地,疼得涕泗横流,狼嚎鬼哭。
  宋回涯在他身上点了两个穴位给他止疼,说道:“我帮你叫山底的脚夫上来,送你就医。”
  伙计已有些神志不清,胡乱点了点头。
  “他……”宋知怯抠着手指,心里发虚,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他是自己摔下去的,怪不得我!”
  宋回涯置若罔闻,捡起一旁的方帕,拍拍灰尘塞进怀里。
  正巧迎面一妇人背着竹筐拾级而下。
  宋知怯如同见到再生父母,迫不及待地喊道:“大娘!”
  她指着那妇人飞快申诉:“师父,我是为了帮那大娘才一直没回去!不是到这里玩儿来了!”
  她迅速朝那妇人奔去,谁知刚到跟前,那女人两眼一翻,就要朝她栽倒过来。
  “啊啊啊!”
  宋知怯撑不住那么大的人,大叫着跳开一步。好在宋回涯及时捞了一把,拖着对方的腰身,将人在地上放平。
  妇人哆嗦着睁开眼睛,嘴里说不出话。
  宋回涯说:“你扶她下去。”
  听她终于开口,宋知怯当是听了什么天籁,急切应道:“知道了师父!”
  宋回涯伸手去接妇人身后的竹筐,第一次拎的时候,竟没直接拎起来。惊疑一声,又用了些力,才将竹筐从妇人背后解下。
  筐口铺着层厚重被褥,宋回涯垂眸看着,感觉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腐臭,眉尾轻挑,想将它掀开一角。
  衰弱无力的妇人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了力气,猛地扑了过来,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按住被褥。
  “不要掀开!小心吹风,当心着凉……”妇人神神叨叨地念了两句,后面几个字半吞半吐,囫囵不清,“我自己来吧。谢谢、谢谢姑娘。”
  宋回涯单手拎起竹筐,轻松背到身后,温声宽慰道:“不必了,我来就行。知怯,扶着她。”
  宋知怯铆着劲儿将人撑起来,用身体拄着她,吃力地道:“大娘,你怎么那么快就下来了,不是说去山上找人吗?”
  卸下重担,妇人手脚力气回来一些,略略摆正身体,目光还一瞬不瞬地追在竹筐上,反应迟钝地答:“他们不让我进去。”
  宋回涯问:“你来找谁?”
  来的路上宋知怯已经问过两回,抢答道:“她来找她家郎君。对吧,大娘?”
  提及这些问题,妇人的大脑变得浑浑噩噩,像是有些周转不动,思索了好一阵才说道:“对,我家郎君也是断雁山的脚夫,出去借钱,已经好几日没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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