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露微看着天气晴好,便到后院揽下了浣洗衣物的活。三个人的衣服并不多,加起来不过三五件半旧不新的外袍,对比于这府邸主人颇高的官位,实在过于简薄。
“我来了这几日,似乎除了你,并没有其他女婢,你们府里怎会这样呢?”晾起一件衣裳的间隙,露微好奇问起红儿。
红儿却皱眉摇头,说道:“奴婢也是才来的,就是娘子生病的那天,小陆公子去市上挑回了奴婢。他说奴婢什么也不用管,只要照顾娘子的起居便好。”
露微
第1回 来将军府时便发觉这里上下没一个女人,却没想到稀有的这一个还是临时为她找来的。她不禁惭愧,若不是还有要紧事,她也不好意思再留了。
“不过,奴婢在府里走动,倒听说了一些。”红儿忽然想到了什么,眨着眼睛说道:“好像是因为大将军常年在军营,做派就是这样,府里也成了军营了。”
这倒也说得通,只是与京中动辄家人数百的高门显贵相比,一个大将军,身边没几个侍奉之人也罢了,便除了一个义子,一个亲从,却连自己的妻儿都没有,也是不大寻常的。
“那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不会也被退回去呢?”露微思量府里这些特殊的情形,不禁对红儿生出了怜悯。奴婢本在贱籍,如货物一般由人买卖,若没了主家自然又要四处飘零。
红儿垂下了眼睛,“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奴婢也不是第一次到门户里又被卖出去了。娘子和善,是奴婢遇到的最好的主人。”
露微却也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如今的她是没有能力收留小婢的。而且,她自小也没有要人贴身侍奉的习惯,连嫁到姚家时也没带,顶多是从前母亲宋容身边有个侍娘乔晴霞,时常看顾她。赵家蒙难,乔氏大约也跟着去了零陵,不知是什么光景。
“红儿,你这个‘红’字可就是红色之红?”虽无力收留,露微却还是希望她有个好着落,就暂寄望于名字上,替她改一个好的。
红儿点点头,“嗯,奴婢不识字,就是贩子随口取的。”
露微很快有了主意:“你生得秀美,以后就改叫丹渥吧,也是红色之意,诗赋中常用‘颜如丹渥’来形容青春的容貌,正配你。”说完,她便用手蘸了木盆里的水在地上写了这两个字。
红儿唯有感动,立马就在这两个字前跪下了,“奴婢以后就叫丹渥,谢娘子赐名!”
露微只连忙将人拉起来,可正要再宽慰她几句,余光里却闪过两个直挺挺的身影,转过头再一看――是谢探微和陆冬至,这个不早不晚的时辰,他们怎么能回来呢?!
“阿月,谁叫你做这些了!”
先开嗓的是陆冬至,说着就冲了上来,吓得刚站起来的丹渥又跪了下去。而谢探微虽不发言,看脸色也是一个意思。
怎么办?满院子还没收拾完的衣服水盆,高高撸起的袖管,滴着水的双手,每一样都让露微百口莫辩。
“你们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发生什么大事了吗?”辩不了就不辩了,尽力把话题岔远点。
“吃饭了吗?”谢探微并不明朗的神情之下,却平静得多,说着掏出一块帕子递了上去,“先擦一下。”
露微到底是心虚的,先将手在身上抹了一把才缓缓去接,低头之际,却望见陆冬至手上拿着一纸文书,全文是看不到,但背面印出的墨迹却能看出“考功”两字。
对于长在吏部之家的露微来说,这两个字可太不陌生了。
“你拿的什么?”反正要岔开话端,露微索性就从这份文书提起,或许也能探知些许朝廷之事。
然而,不提也罢,一听露微说起来,陆冬至就立马不关心别的了,愁眉苦脸地说道:“这是我的索命符!”
露微不解,看向谢探微,“他闯祸了?真发生大事了?”
谢探微瞥去一眼,却笑了,“陛下降敕,要吏部与兵部共同主持一次在京文武官吏的考核。因他已足二十一岁,达到了参与考选的年纪,阿父便把他的名字也列进去了。如能通过大选,则可给予品阶,擢为执戟郎。”
短短几句话,露微的脑中已经打了一串的结。
她记得朝廷选官考核是有定期的,每年都是孟冬开选,可现在已是五月,上一年的早已结束,而今年的则应还远。况且,就算今年要提前,怎么又是只选在京官员,而非天下所有官吏?
这些已是十分反常的了,但露微更关心的是,谢探微所提之吏部,在赵维贞被贬官后,又是谁坐上了这个位置。而赵维贞既是得罪了楚王,那这位新任的尚书又会不会是楚王提拔之人?
果然,朝廷之事千头万绪,她越来越像是走在重重迷雾之中。
“阿月,你没听懂吧?我也觉得乱七八糟的,什么跟什么呀,在甘州时就没这么多规矩,杀敌立功就能领赏。”陆冬至见露微有些出神,只以为她是听懵了,便像是找到了同道中人一般。
“阿月,你在想什么?”谢探微也觉得露微神态不同,只是未必如陆冬至所说。
露微舒了口气,扬脸一笑,看向陆冬至,“定九流之品格,补万方之阙政,官人之道备焉。审名实之铨综,备戎仗之物数,以戒军令,而振国容焉――你说我听不听得懂呀?”
陆冬至彻底傻了,只觉得卫月念了一段咒语,而在场能懂的人,脸上早是一片惊叹,“阿月,你还读过选官之典吗?”
自然,露微念的就是国朝选官法典里的句子,那几册书常年是摆在赵维贞书案上的。她从前经常出入父亲的书房,看过很多书,对很多内容都能倒背如流。而她故意显露,也是心有打算。
“嗯,以前我有个邻居,他家藏书无数,也穷得只剩下书了,但谁想要借书,他却很大方,我闲来无事就去找他看书啊。”
谢探微本就猜定卫月是读过书的,否则不能有这般超群的见识,这下就更深信不疑了,目光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赞赏之情。
“那!这就太好了!”陆冬至忽然像是还了魂似的,眼睛在谢探微和露微之间往返,极是兴奋,“谢探微,我的武考就靠你帮我练了!阿月,那我的文考就靠你帮我学了!”
武官的考核自是与文官不同,虽以武艺为重,也确实需要文武合考。但听陆冬至这样托付,露微真也替自己捏了把汗――都傻成这样了,究竟还能不能救得了啊?
“什么时候考试啊?”露微挤着眉头小声问谢探微。
谢探微很能领会露微的意思,暗提了口气,伸出一根手指,“一个月后。”
“一个月……”
【作者有话说】
陆冬至:不信这个配置考不上编!
谢探微:你又打不过我
露微:你也学不过我
陆冬至:挑一个好看的口袋吧,打算用真人作弊(-”-)
第13章 怀疑
◎露微心里忽然疼了一下,为谢探微。◎
“背啊,就这几句小娃娃都会了,你磨了一晚上了!”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凡考课之法,有四善,四善!我提了几次了都?!”
“哦哦哦,嗯?哪四善来着?”
“你的脑子是不是水土不服自己又跑回甘州了?!”
自从陆冬至开始为考核做准备,每一天晚上,书房里都会上演这样一场鏖战。陆冬至便坐在书案当中,左边守着谢探微,右边站着露微,可纵使这般左右开弓,温书的效果也十分惨淡。
这幅情景也被晏令白看在眼里。只要他下职在家,晚间便会踱步至此。房里的三个人沉浸其中,没有一次发现他就站在窗外,但这天晚上,晏令白却主动走了进去。
三人见状都是一惊,也都连忙上前行礼。晏令白脸上淡笑着,目光一一看过,最后停在了露微身上:
“你读过不少书,都是自己学的吗?有无老师教导?”
这还是留下后头回和晏令白打照面,但露微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因为她的打算便是如此:既是真心想帮陆冬至,也是借机引起晏令白的注意。
“回将军,是我自学的,没有老师,所以我只是知道一些文章,谈不上多精通。”露微答得很大方,脸上亦含着微笑。
晏令白似是认可地点了点头,“哦,我还在想,若是有一位能教出你这样学生的老师,*那定是当世鸿儒名家,便请他来教导冬至,连敏识也可以一道长进长进。”
这话音听着是夸奖,可露微却觉出了试探的意味,但毕竟晏令白是一个年资老成的人,有些考量也算正常。
“将军谬赞,但将军若有此心,何愁偌大的咸京寻不得一位名师?便是将军自己定也熟练军师卒戍之事,空闲之余亲自教导,岂不比外头的强上百倍?”露微把握着分寸,既没有刻意回避,也稍加辞色,向晏令白坦然表达了敬意。
果然,晏令白眼中起了一丝惊讶之意,但只一瞬,很快隐去,“我听敏识说,你的家人都去了远方,只独留你在咸京,有时饮食都顾不上,却还能勤于读书,实在是难得啊。”
刚拆解了晏令白的一个疑心,不料又来一个,而且这个疑心隐藏在关切之下,更不易察觉。
露微不禁感到困惑,这才是入府的初见,她还没机会出错呢,怎么就惹出怀疑了?晏令白到底能怀疑她什么呢?
“读书明理,可以知天下之广阔,山川之壮美,也能见世道之气象,古今之浮沉,我只是喜欢读书而已。我虽卑陋,但也以为,书是不会看人贵贱的,把人分作三六九等的只是人心罢了。所以颜回哪怕陋巷箪瓢,人不堪其忧,他却是不改其乐。”
露微既看不透晏令白的心思,便只能从“读书”上解读一番。而晏令白的层层试探,也难免激起了露微的自尊之心,于是说话的口气也略带锋芒。
话音落下许久,书房里沉静一片。晏令白的目光像是凝固了,露微还是瞧不出意思,但也丝毫不为所惧。
“敏识啊,”蓦然开言,晏令白却是转向了谢探微,神色淡淡的,“你父母到咸京已有多日,你还该早些回去拜见。冬至这里无须你多操心,你要分清主次。”
这话说完,晏令白便离开了书房,可看似一句寻常的叮嘱,露微却从谢探微的脸上看出了难色。
“你父母抵京那日,你不是去迎接了吗?”露微问道。
谢探微低了低眼睛,只作一笑,“你刚刚说得真好,侃侃如也,连阿父都在惊叹。你不知道,他虽自来是个武将,却也读书颇多,我幼时启蒙都是他教的。”
看来,谢探微丝毫没有听出不妥,露微自是不必与他说破,便继续问道:“对了,将军让你分主次,难道是说你不用参加选官吗?你是金吾有品阶的军官,竟不在名单之列?”
谢探微的神情稍稍一顿,眼睛扫到旁边的书案,却见刚刚一言不发的陆冬至,此刻早已趴在案边睡着了。
“陆冬至,你还想不想考了?”
露微忙去推了下陆冬至,因为按照她的安排,今晚要学的文章连一半都没学到。然而,谢探微却叫住了她:
“四善二十七最,他今晚是不可能背下来了。其实,他已经很努力了,白天都在营中苦练,还有军功在身,通过武考不成问题,文考这头,不低于丙等即可。”
露微也知武官的考核侧重不同,只是若能稍在读书上用心,则对他长远的仕途有利,否则一辈子都只能做个下等武官。“好,这种事也急不来。”
夜已深了,书房的窗子还敞着,一片皎白的月光照了进来。露微与谢探微不约而同地为月色吸引,脚步前后挪到了廊庑之间。月照下的庭院如同笼上了一层纱影,又仿佛是秋霜覆盖,幽清之中别样静谧。
“我,确实不在考选名单之列。”
露微正抬头望月,脑子里排空了似的,忽然一觉,方才想起先前的话来,“为什么?”
“因为父亲将我从名单中除去了。”谢探微说得平静,脸上也淡得不见一丝情绪。
父亲?应该不是指晏令白。但是,能左右考选名单的人,除了天子,就只能是负责考选的官员,“你父亲是兵部郎中?”选官虽是吏部与兵部同办,但武官是由兵部负责考校,兵部郎中便是主办官。
谢探微转脸垂目,一笑,“父亲原是扬州刺史,此次进京,是接任吏部尚书之职。兵部主选武官没错,但最初的名单和最终的结果,都是要报送吏部审定的。”
原来,谢探微的父亲就是新任的吏部尚书,那谢家岂不是与楚王关系密切?露微一下子就记起来了,那次在昭成寺,谢探微亲口说过楚王是他的舅父。
难道事实就是这么直白?她猜是新任尚书与楚王有关,就真的一猜即中?若如此,谢家又与晏令白十分亲近,那她还能不能寄望于晏令白来为赵家翻案?
而眼前首要面对的谢探微,又该如何面对?
“那你父亲一定是为了避嫌才这样做的吧。”露微不能将自己的怀疑宣之于口,只是不禁在目光里添上了几分揣摩。
谢探微摇头,眼眸渐渐变得深邃,“上次在通明渠,你和我说了很多道理,让我相信父亲是对我寄予厚望的。可我那时说不知道如何回答你,只是因为我本就知道父亲并不宠爱我,更看不上我。”
这样一说,似乎是更能解释那天谢探微为何独自出现。也是,父母才刚抵达,做儿子的只是迎接一下就没事了,这不正常。
况且,哪怕主选武官的是兵部,吏部想要避嫌,只要不插手最后的结果便可,未必要过于苛刻,连个参选的机会都不给他。
“我五岁之前身体孱弱,母亲便尤为溺爱,于是养成了我不成器的样子。父亲甚为厌恶,一怒之下便将我送到了甘州,还说,若我不改,便自此再不要回家。后来,我也熬过去了,但也变得很不喜欢回家,面对父亲,没有一次不起争执。”
安静听到这里,露微心里忽然疼了一下,为谢探微。
五岁的孩子再是纨绔,也承受不住这样的狠心,便是父亲再有所寄望,那时的他又岂能领会半分,恐怕只会认为自己是弃子。毕竟,他也说过,家中还有一个弟弟,却是一直养在父母膝下的。
露微觉得,也许谢探微和晏令白,和他的家族都是不一样的,自己应该更纯粹地看待这个人。
“这些都不要紧。”露微深吸了口气,朝谢探微扬起脸庞,“有些事你能做到便做,做不到便求个问心无愧。你也说你都熬过来了,以后大可自谋前路,不必总把眼睛往后看。”
“不必,总把眼睛,往后看?”谢探微像是听着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惊奇中又带着懵懂。
露微向他笃定点头,“我告诉你吧,其实我父亲也不喜欢我,不止是父亲,兄长也是,所以我只求自强,走自己的路。若以后能与他们和解便和解,若不能,我还是可以好好活着,无拘无束,无牵无挂。”
谢探微注目眼前的小小女子,心中一时有很多话,想问她究竟遭遇了什么,也想知道如此境遇之下怎能这般旷达,而就算她说得这般云淡风轻,也定然和自己一样,是吃过许多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