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微正反思自己是不是有所冒犯,谢探微却又紧跟出这句话来,满目的真诚夹带着无奈的愧意,倒抢了露微的怀疚之心。然而,这也微妙地证明了,谢探微今日莫名出现,亦是携带心事的。
“谢探微,”露微没让气氛再次沉默,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衣袖,“你愿不愿意听听我的道理?”
“嗯?”谢探微才将低着的眼睛转向自己的袖子,脑子还不及反应,愣了愣才点头,“好,你说。”
露微一笑,“我虽不知你为何自小不在父母膝下,但一个五岁的孩子也不可能自己翻山越岭去认个义父,这一定是你父母的安排。而天下如你家这般门第,没有一家会不重视子弟的教养,其中又以嫡长子为最重。这是为何?不过就是因为一族之荣辱虽仰赖先祖创业,实际上却是子孙承袭而代代延续。若子孙不肖,先人再是辛苦作得门户,也迟早破家荡尽。”
听到这里,谢探微已如入定一般,身躯不觉直挺,一双目光只盯着露微,半寸都不敢挪。
“便如前唐名将李蓿一生出将入相,功勋卓著,却在临死前留下遗言,说今后族中但有不肖子弟便急即打杀,就是怕子孙无教而殃及宗族。所以,你的父母也许只是用了一种特殊的方法来教导你,毕竟也不用我说,你那义父大将军岂是等闲之人?我还没听说过以边将身份直接统帅金吾卫的呢。我嗦了这么多,其实也可一言蔽之,就是世道常理如此,你父母一定对你寄予了厚望,这份厚望的前提未必还能是不爱?”
谢探微至此虽一动未动,脑中心内却已势如泻川:长年累月的心结不是没有人想给他疏通过,却无一人可以说得如此畅达而透彻,很多道理连他自己也懒得去厘清,但一个完全不知道具体细节的“外人”竟可以打开他的心门――
这番“嗦”虽不能解千愁,却着实足以安慰平生了。
“阿月,谢谢你。”谢探微露出了连日久违的笑容,“你在家里,一定很能为亲人分忧吧?”
露微也很久没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了,但见谢探微脸色明朗起来,自己的心情也有所宽解。便想来,也算是交浅言深,那有些话就有了“交浅言深”的说法。
她云淡风轻地一笑:“我没有亲人了,阿娘没了,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所以,万一以后我再犯夜,你能不能看在我今天苦口婆心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笑容还没在脸上热乎起来,谢探微僵了一僵,辗转想起与卫月初见的情形,“那天晚上,你说是要去拜访一个远亲,难道其实是要去找你的父亲?”
露微抿着嘴巴,缓而点了点头,“嗯,想去找来着,但是从没出过远门,忘了公验过所这回事,路费也不够,所以犹犹豫豫的才过了时辰。”
“那……你父亲为何要丢下你?”谢探微问得很不忍心,但也实在疑惑,“你若信我,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帮你找。”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只是临时起意,后来也不想找了。”露微只一摇头,掸着裙边的尘土站起身来,“不早了,再不走,等鼓声一响,你就可以原地抓我了。”
谢探微也跟着站起来,却还不及开口,竟忽见阿月的脸色层层发白,满头冒出细汗,身体紧接着便歪倒了下去――
“阿月!!”
……
将军府的一间厢房里,一张素屏分隔内外,内室帘帐下躺着昏睡不醒的露微,一位医人正在诊断,而屏上透出的挺拔身影,则是在外间久立的谢探微。
事发突然,谢探微既不知露微的住处,也不便将人带到街头的医馆,于是相距并不太远的将军府就成了权宜之选。然而,他也是头回遇见这样的情形,心里除了慌乱,也别有一番焦灼。
不多时,医人看疗完毕走出来,谢探微一见急急就问:“她到底怎么了?之前还在好好说话的!”
医人的神色颇有些郑重,叹声回道:“敢问郎君,你家小娘子是否不思饮食已久?”
谢探微自是答不上来,只想着刚刚将人一路抱进来,卫月的分量是很轻的,“她这病是从不吃饭上起的?”
医人抚须点头:“从脉象上看主要是虚劳之症,常因饮食不节,内伤脾胃而起。另外,小娘子亦有气血阻滞,肝气郁结的症状,必是病邪侵扰已久,一齐发作才至如此。”
谢探微完全不通医理,但听来的每个词都让他心惊,“那这是不是很严重?好不好治?可有性命之忧?”
“郎君莫急,这病倒不至伤及性命。只是今后务必要劝娘子按时饮食,顺时保养,再辅以医药。若不能改掉原先的习惯,长久下去,就是大事了。”
谢探微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将医者送出屋子,便招来小奴跟去开方抓药。这间隙,他已经想好了一些打算,正要行动时,一抬头却见陆冬至跑进了院子。
“不要进去。”看陆冬至一脸急色,谢探微便知道他不是糊涂着来的,“阿父回来了吗?”
陆冬至果是一改平素的莽撞,皱眉一叹,沉声道:“早上渡口的事我都听说了,我怕你想不开还想去找你,可……阍房的告诉我你带了个女子回来,我一猜只能是阿月,她又是怎么了?”
谢探微三言两句讲不明白,只上前拍了拍陆冬至的肩,“我没事,你放心,之前都是我太急躁,你别往心里去。”
二人从小到大也不是第一次起口角,虽然近来谢探微是奇怪了些,但陆冬至从未当真,说过也就过去了,一摇头,道:“要不然你就去给你父亲道个歉,再和他们好好说?将军在中堂等你,大约也是这个意思。”
“我这就去见阿父,自会解释清楚。”谢探微还是另有忖度,转头看了一眼厢房,“你帮我做件事,阿月恐要在此长住,但府里一个使女也没有,实在不便照料,你之前同我一起归置我家旧宅,不是也安排了婢仆吗?再找个女婢来。”
陆冬至自然不会不答应,但听这话音疑惑更深了:“长住?!她家里人知道吗?到底怎么回事?”
“她没有家人了,是我想留下她。”
……
谢家旧宅与晏令白的将军府同在太平坊,相隔不过两条街。因在渡口发生了那样的事,团聚的喜气全无,一家人安顿下后府上各处也都是一片索然。
然而,身为主母的李氏丝毫也不能暂放,只叫沈沐芳先回房休息,又把丈夫和小儿子聚到了中堂,势必要理论出个法子。
“你倒是说句话!三年不见弄成这样,我看都是你不好!”李氏只看谢道元人虽来了,却一副漠然的样子,难免气上加怨,“那孩子还不够苦吗?当着外头那么多人你还叫他跪!”
谢道元却对李氏没脾气,满脑子只想着明日要入宫面君的大事,“我说夫人,你好歹也讲讲道理,我是看他对你不敬才让他认错,你反倒怪起我来了!再说了,芳儿是你要带来的,也是你怕他不肯才说是二郎,这哪一件是我能做主的?”
李氏驳不出来了,白了谢道元一眼,喃喃又道:“我还不是为了周全你的面子。来咸京之前,你妹妹特意带了芳儿来见我,说让她跟着来见识见识,又提起大郎现今在金吾任职,很是风光。我一想,这还能是什么意思?”
谢道元直是摇头,走到李氏身侧,端了杯茶递去,“你若觉得不好,大可回绝。至亲之间虽该好生看待,却也凡事有度,不必委屈了自己啊。”
李氏也是无奈,她是个软耳根子软心肠的人,远亲也就罢了,偏偏是谢道元唯一的妹妹,她向来都是有求必应的。
“我也听说不少沈家的事,自从家翁过世,子弟都不大上进,你妹妹也是操不完的心。上回听说为长子议婚,还问到了渺儿的夫家去,看来就是想图个好亲家,能帮衬一把。”
谢道元自然也清楚这些,只是更为不屑,“庸儿败家,难寄门户,岂是联姻就能挽回的?唯有自强,方能克绳祖武,传续世业。”
“又是这些大道理!”类似的话,李氏都听了二十年了,“难道我们大郎还不够自强吗?你们父子再这么冷下去,恐怕也不必寄望他来传续你家的祖业了!”
话一绕回长子身上,谢道元立马又严肃起来,“他才有几分本事,连晏兄的十分之一也没学到,光长了一身脾气!”
“你――”李氏还想再辩一辩,谁知谢道元踩着话音就走了,她也奈何不得,只闷闷地哼了一声,“老顽固!”
“哈哈哈……”
这时,堂内忽然响起一阵大笑,也没别人了,李氏把面孔转向坐在下席的小儿子:“你父亲这样,你阿兄又那样,你有什么可开心的?”
谢探隐虽然一直没机会插上话,却把父母的话听得很明白,“我是看父亲那么强硬的性子,却对阿娘始终爱敬,在家里,除了阿兄的事,阿娘事事都能做主。”
李氏听来心里受用,掩不住得意一笑,“那当然了,当年你外祖父可是和他约法三章的,他敢对我不好?不过话说回来,就是你父亲这个性子,你阿兄才会变成这样。”
谢探隐略挑动眉头,眼中透出几分量度的意味,“其实,父亲和阿兄是很像的,父亲也没有像他说的那样看不上阿兄。”
“怎么?你问过你父亲?”李氏却不以为然,“若是相像,他们怎会连话都说不上?”
谢探隐摇了摇头:“这不用问,父亲肯为阿兄时时动气就是证明。再看我呢?父亲除了问我的书,几乎没说过一句重话。”
李氏更迷惑了,“不骂你还不好?人家都是争好的,你这孩子怎么还反着来呢?”
谢探隐一抿嘴,却不再说了,另道:“所以,阿娘打算怎么安排芳儿表妹?阿兄不要,就给我?”
李氏还没虑到这个,可一听这话却觉得很不对,“什么叫阿兄不要就给你?你也知道芳儿是你表妹,怎能出言轻佻?”
谢探隐低了眼睛,“那阿娘在家书上这么写……”
李氏泄了口气,心里也承认自己行为欠妥,“是,阿娘这件事做错了,会和你阿兄好好道歉的。”
“哦,只要和阿兄道歉么……”
“什么?”谢探隐这一句声音极低,李氏没听清。
“没什么。”
【作者有话说】
本周上榜古言-编推,还是仰赖大家多多支持,希望能多多留评交流,会给大家发红包。
本文其实属于渐入佳境,情节上由简单到复杂,人物故事会逐渐交织,就是我自己在写的时候,也感觉言辞行文上是渐入佳境。根据男女感情发展,分为三个板块,第一个是相识相知,共同为女主家案子抽丝剥茧,其次是婚前,解决朝堂大事以及家庭问题,最后是婚后,宅斗和朝堂遗留问题交错。希望能给老读者带来不同于之前行文专重感情线的新体验,也很希望吸引到新来的小伙伴。
第12章 留府
◎“一日三餐,按时吃饭。”◎
露微从昏睡中醒来已是第二天午后的事了。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侍女让她心惊不已,她一时甚至想不起来先前发生了什么,便在卧榻上团缩着,直到侍女报说,“谢中候回来了。”
匆忙而笃定的脚步声戛然停在中屏之前,露微盯着屏上朦胧的影子,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从床榻走到外室,她像是飘过去的,而第一眼见,只是那人磨损得半旧的乌皮靴。
“阿月,你好些了吗?”谢探微只是关切,实际上他已遣人回来问过几次了,“吃饭了吗?”
侍女早就端来了一席的吃食,只是她哪有心思开饭,也感觉不到饿,“昨……昨天是怎么回事?”她硬着头皮,烧着脸颊,千难万难地开了口。
谢探微看出了露微的拘谨,退开两步才将事情叙述了一遍,语气是极和缓的,“路上原是遇到医馆的,但人流复杂,也没有可供单独看疗的内室,多有不便,我就带你回来了。不过你放心,后来照料你的都是侍女。”
情急从权,露微也不是什么矫情的人,此刻便只剩了对谢探微的感激之情,“请医问药所费几何?我身上带的恐怕不够,等我回家拿了给你,实在叨扰了。”她昨天一早以为要和雪信去延寿坊,便随意带了一些零散的铜钱。
然而,谢探微岂止是不想收这个钱,紧接着便反问:“你说过想去找你父亲,但路费不够,是不是也为此常常不吃饭来省钱?”
露微肯定是银钱拮据的,哪怕典卖了王氏的步摇,除了为泽兰买过丝线,也从未乱开销。而正如谢探微的猜测,因为前路未卜,她也只能缩减餐食,有时一日一餐,有时甚至捱过两三日。
“这是两码事,我不喜欢欠人钱,而且还欠你人情。”
一个欠两个欠,谢探微越发觉得刺耳,胸口也被堵得直发闷,“既然如此,你就留下,听我的便没这些事了
没听错吧?居然要留人来抵债?“我到底花了你多少钱啊?你请的什么神医用的什么仙药?竟然还要我押在你家!”
谢探微哽住了,连连呛咳,不知该哭该笑,“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咳咳,我的意思是,你就留在这里养病,不要在意那些细枝末节的事。”
露微确实想歪了,却也不可能厚着脸皮往谢探微的意思上想。冷静了半晌,她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问道:“我在这里,你义父是不是也知道了?他,也同意吗?”
“自然知道,但我已经同阿父解释了,他并没有说什么。”谢探微是实话实说。他昨日去见晏令白时,是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可一见面,晏令白却先问起了卫月之事,此后也只叫他收敛脾气,早些去和父母认错。
看谢探微也不像能说谎的,露微点了点头,心意打定:“那这样,我不能白留在你家,你也不能白救了我,”说着,她抬手一指屏风后头的侍女,“我就和她一样,在你家当个侍女,除了下厨,我什么都会。”
“不行。”谢探微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差点都接不住这话,“医人说你需要静养,否则便攸关性命,府上无需你做任何事。”
若只为养病,或是还人情,露微才不会说这些。她只是受了谢探微的启发,觉得如果能留在将军府,则必有机会接近晏令白。
晏令白不仅是奉旨捉拿赵维贞的天子近臣,而且也是她能接触到的最有权威的高官。若能取信晏令白,以他的地位去说动皇帝重查赵家的案子,那不论对手是舒正显,还是高高在上的楚王,赵家便都有了与之一搏的底气。
兜来转去,她还是想要为赵家争取一线生机,欠赵家的再多,能还多少是多少。
“那我在你家就只能呆在这个屋子里吗?”露微不想表现得太着痕迹,退一步也有办法。
谢探微稍一皱眉,笑了,“怎么会?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唯有一样。”
“哪一处不能去?”露微竖起了耳朵。
“一日三餐,按时吃饭。”
……
露微虽然没有做成侍女,但侍女的事还是可以照做的。毕竟将军府的三位主要人物,晏令白,谢探微,陆冬至,大多时候都在上职,根本没人总盯着她。至于一醒来就跟着她的小侍女红儿,不过十五岁,行事还怯怯的,自是什么都听她的,也不敢多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