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探微的每一个问题都正中要害,晏令白发出赞赏的眼光,却没有再往下说,只最后告诉他:
“敏识,就如你这表字‘敏识’二字,你要时刻保持清醒,保持敏觉,尽心所事,锻炼本领,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阿父,你放心。”
第10章 惊情
◎“我没错!是你们看我事事都错!”◎
清晨,天色刚刚透亮,露微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自从住到赵家后院,还是第一次有人敲门,她不得不有所警觉,也不能贸然出声。然而,正想着办法,却听:
“娘子,奴婢是雪信。”
这一句便教人踏实了,露微连忙开了门,“你吓我一跳!怎么来得这么早?”
“早一些路上人少。”雪信只是站在门下,见露微来拉她,也没有挪步的意思,“娘子,这里说话不便,我们还是出去说吧?”
开着门说话确实不便,但只要进来关上门,岂不比外面更私密?露微觉得有点奇怪,想了想道:“今日是端午啊,泽兰过生辰,你不用在府里帮忙吗?那孩子也是很亲你的。”
雪信却是一笑,“有二郎和夫人在,不用奴婢做什么,也是二夫人叫奴婢来陪娘子,免得娘子感伤。”
这个理由倒是很通,露微没再多说,稍作整理便和雪信一道走了,“那我们就去延寿坊转转,看看有什么小玩意儿,买了你再帮我悄悄带给泽兰。上回带去的长命缕,她可喜欢吗?”
从后巷出去的一路,露微都很高兴,雪信也笑着时时点头。很快到了该转弯的街口,露微刚抬手指了指方向,一转眼却见雪信拦在了路前,然后竟毫无征兆地跪下了。
“你这是……”露微自是立马去扶,但弯腰间目光一划,竟看到前面早有一个身影站立――是那个近乎想不起来容貌的人,姚宜苏――她全懂了。
“娘子不要怪奴婢,奴婢是不得已。”
雪信流着泪向露微磕了个头,可露微早已顾不上,半年多未见的姚宜苏走了过来,脸上是难以形容的神情。
“露微,许久不见,你受苦了。”
露微不怒也不急,缓而只是后退了两步,“我已不是你家的人,我们之间并无可说的。”
姚宜苏目光凝视,却是十分从容的,“跟我去一个清净处,我知道一些关于赵家的事。”
露微一惊,胸口也随之起伏了下。她难辨真假,但又不得不承认姚宜苏颇受皇帝赏识,日常出入宫禁,是有能力了解到真相的。
“去哪里?”她想赌一次。
姚宜苏悦然一笑,侧身让路,指向停在街边的马车,“不远。”
露微没再拖延,即刻随姚宜苏上了车。车内二人对坐,露微只一心计算着路程方向,就算姚宜苏目光灼灼,也没有一分关注。果然没过多久,车驾停在了宁人坊的一处小宅前。
宁人坊在崇贤坊的西向,一条通明渠穿坊而过,不远便是咸京最大的渡口,这宅子正是闹中取静。
“这原是姚家的祖宅,到祖父一辈才搬去现在的住处,你应该不知道。”下车引路至客堂,姚宜苏的语调十分轻快。
露微一无兴趣,踏进门便直接开口问:“赵家到底是何故?”
姚宜苏略微怔住,旋即叹了一声,“侍御史舒正显弹劾你父亲卖官结党,陛下盛怒,发金吾兵围府抄家。后来又念你父亲侍奉两朝,便从轻发落,贬官流放去了零陵。”
露微听得心内震动,这内情果然和陆冬至所说的对应上了,“我父亲绝不会卖官结党!这一定是诬陷!那个舒正显是谁?我从来没听父亲说起过,他可有证据?!”
姚宜苏暗暗握紧了拳头,“露微,我说的都是实话,若证据不足,陛下又岂会轻信?你不要激动,事情重大最须从长计议,我会尽已所能帮你的。”
露微稍稍缓过劲,眉头却渐渐拧紧,“我问你,这个舒正显与你的舒青要是何关系?”
姚宜苏猛一顿步,眼睛霎时聚集起一片惶然。他知道露微了解他的过去,但并不知道露微清楚“舒青要”这个名字,而他今天亦是不想提的。
“露微,从前种种都是我的错,我在巡疗的路上就给你寄了信,可母亲私自拦下,让我们的误会更深了。我愿以余生弥补你三年苦楚,你能不能最后原谅我一次?”
满腔的深情露微只听出一个意思:舒正显与舒青要是一家人。
“我再问你一句,舒青要是不是因为你我之间早有婚约,致使你们无法成婚,所以记恨于我,才弄计诬陷赵家的?!”露微的声音不高,却有切齿之恨。
“我若告诉你不是,你信吗?”事已至此,姚宜苏只有和盘托出,比告诉二郎时解释得更直白,“舒氏已是楚王妃,舒正显是楚王的岳父,自然关系密切,或许是你父亲无意中得罪了楚王,所以才生出此祸。”
露微相信这个说法,却并不想与姚宜苏辩论是否源起舒青要,换言之,往事虽如烟,事实却不可变。
“露微,跟我回去吧?母亲如今已不理家事,今后家中一切都由你做主。赵家的事我也会放在心上,找机会向陛下进言。”
当家做主,夫妻同心,这样的美梦,露微在那三年里不知做了多少次。可梦早已醒了,便不会再有下一个三年。
“姚宜苏,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我放在眼里的?”露微问得很平静。
姚宜苏眼眸闪动,却答不上来,半晌忽然道:“今天是泽兰的生辰,她一早醒了就四处喊阿娘,她还那么小,数月不见,也不曾忘了你。”
露微笑了,朝姚宜苏走近,“你不会连她的生母是谁都忘了吧?她是你的女儿,跟我毫无血缘!”
也许姚宜苏是没有理由可说了,便拿出孩子来试图挽回,可姚宜苏不懂的是,露微早已想明白了:她爱护泽兰并不能只顾一时的陪伴,若她仍在姚家受辱,这样的嫡母,又怎能为孩子计之长远?
她首先得是她自己。
姚宜苏低下了头,一手扶在柱上,似已无言相对。
“姚宜苏,太迟了,我可能早就不喜欢你了。”说完,露微最后看了一眼依旧风姿俊逸的姚宜苏,然后坦然离开了。
见露微独自出了门,姚宜苏的随从阿林很快跑了进来,“阿郎,夫人不肯回家吗?还要不要追?”
姚宜苏微微摇头,“不必,她不会离开咸京的。”
阿林不敢违抗,但他方才就守在廊下,都听见了,“阿郎为何不告诉夫人自己的苦衷呢?从前很多事都是老夫人太过刚强,并非阿郎一人之过。”
姚宜苏深深叹了一口气,眼睛抬起,望向露微离去的院门,“是我醒悟太迟,不曾有一次护好了她。一直到刚才,我都是小看了她的,也是到刚才,我才算认识了她。”
……
晏令白携谢探微抵达渡口不久,谢家的船只便靠岸了。谢探微远远已认出船板上站着父母和弟弟,只是母亲身旁还有一个女子,不是侍女打扮,倒是眼生。
谢道元与晏令白已有多年未见,一待上岸便携手叙话,近乎忘了身在何处,半天才在夫人新安郡主李敬颜的提醒下,把眼睛挪到了谢探微身上。
谢探微一开始就很不急,安心等着长辈叙旧,眼见父亲的目光转过来才上前行礼,“父亲,母亲一路风尘辛苦。”
谢道元抚了抚须髯,只稍一点头,“起来吧,待我与你寄父问了,再来问你的话。”
三年未见,也不过如此,谢探微对这意料之中的情形并不在意,只当自己是块木头,站到了一边。
李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也早按捺不住思子之心,由着谢道元与晏令白继续说话,便走去拉住了儿子,“大郎,这几年可好吗?身上可有受伤?为什么不回家来呢?”
谢探微与母亲的关系缓和得多,毕竟当年做主把他送走的只是父亲,可他还是无法克服常年分离带来的生疏,尤其是现在这个场景,“母亲一切可都好吗?”他干涩一笑,目光瞥向几步之外的弟弟谢探隐,兄弟间也只颔首致意而已。
李氏眼中半含泪光,笑着点点头,“若非你长姊夫尚在扬州任上,一家人不得来此团聚,我们一大家子也算团圆了。不过,娘以后能天天见到你,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谢探微的长姊谢探渺,年纪比他长两岁,十五岁时许配给了扬州本地人徐枕山。在所有家人中,他与长姊的感情稍近一些,但长姊毕竟嫁了人,相夫教子不得空闲,近年也来往少了。
“他们夫妻也都好吧?长子也该是进学之龄了。”
“是啊,梦郎十分聪慧,倒有些像你小时候。”李氏满身洋溢着幸福,说着眉眼一抬,忽然想起了什么要事,“哦,对了,娘给你引荐一个人。过来吧,芳儿。”
李氏所唤的“芳儿”正是谢探微先前看着眼生的女子,这女子下船后便一直与二郎站在一处,年岁也相当,谢探微便猜着大约就是与弟弟议婚的女子。只是寻常议婚前,男女是不能见面的,更也没见这女子有家人同来。
正疑惑,又听李氏说道:“敏识,这是你姑母的小女儿,姓沈,名叫沐芳,开和二年生人,上个月刚过了十八岁生辰。”
原来还是亲戚,这就说得通了。谢探微虽不理家事,倒也清楚父亲有个妹妹,夫家沈氏一族是苏州的簪缨门第。
“芳儿见过大表兄。”
李氏语毕,沈沐芳便向谢探微行了一礼。谢*探微随即回礼,但只低着眼睛,有所回避。李氏的目光在他们二人间往来,却越发笑得欣喜,便一手牵住儿子,一手拉起沈沐芳,说道:
“看你们,还这般客气。原就是一家人,以后亲上作亲,就更不必拘泥虚礼了。”
此话一出,沈沐芳立刻羞红了面颊,而谢探微终也觉察到了异常,他立刻抽开了手,反问道:
“母亲信中所写不是给二郎议婚吗?”
李氏猛然哑口,满脸笑意变成了尴尬,却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谢探微又看向弟弟,也只得到一个摇头动作――原来,这是一场并不高明的骗局。
“我不同意!”谢探微扬声道。
“你想干什么?!”谢道元被儿子的声音惊动,怒冲冲走过来,“无知的孽障,何敢忤逆你的母亲?!”
谢探微不觉捏紧了拳头,先前被晏令白好不容易劝下的脾气一时都翻腾出来,“儿没有忤逆,是你们骗了我!”
晏令白也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心中一沉。他虽知谢探微或已属意一人,却更不能在此时宣之于口,只有再劝:“敏识,好了,一切都回去再说!”
谢道元已然气得面色铁青,若没有晏令白的拦阻,便早已扬起一个耳光。他极力压住胸中怒火,厉声道:“逆子,还不与你母亲跪下认错!”
谢探微却毫无退让的意思,迎着父亲耻恨的目光而愈发坦然,“我没错!是你们看我事事都错!”
抛下这句,他也抛下了当场所有人,一场团圆终未团圆。
……
从姚家祖宅离开后,露微心中前所未有的沮丧,已在通明渠的河道边痴坐良久。
便是再给她十个聪明绝顶的脑子,她也绝想不到,赵维贞的贬官竟会同舒青要扯上关系。而赵家的祸事不论是不是舒青要指使,只要赵家知道与舒青要相关,便会很自然地算在她的头上。
那么,无论她再怎么努力为赵家翻案,也无论她翻不翻得成,都挽救不了一丝本就脆弱不堪的亲情。从前的母亲宋容欠下的债还不了,她又新添了一大笔。
为何上天要对她事事如此残忍?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便再也不堪酸涩,泪水扑簌簌如断珠,很快透湿了一片衣襟。然而,也是无声的。
“阿月?”
露微是选在岸道深处坐着的,四周芦苇有一人高,原不可能有人看见她。可谁知随着这声特殊的呼唤,谢探微拨开苇荡出现在眼前,而河岸的熏风还不及收干她脸上的泪痕。
“阿月,不论发生了什么,先过来!”谢探微向她伸出手,小心翼翼,也不敢多近半步。
露微见状,惊愕之余很快明白过来,谢探微大概是以为她要轻生。“我没有想死。”说着,她扭过脸用力擦去了余泪。
谢探微一副松了口气的神情,“那你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哭?”
露微抿了抿嘴,心算今日并不是谢探微的休假日,而他却未着甲胄,“那你为什么在此?”
谢探微自是刚和家人不欢而散,也是沿着河道消遣来的,“家父家母今日抵京,我才去渡口迎接,现下已无事了。”这个说法是他能想到的最折中的一个,然后毫无停顿,又问:
“阿月,你为什么哭?”
露微原是想把话题转给他,并非很想知道他的缘故,可这人却追问得紧,似乎是敷衍不过了:
“你父母团聚阖家欢喜,我阿娘忌日就难免伤怀了。”
谢探微一愣,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捏折了几根芦苇,后悔不已。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章节会在下午5点10分更新,欢迎留评,我都会一一回复,谢谢。
第11章 言深
◎“她没有家人了,是我想留下她。”◎
通明渠畔,芦苇丛中,露微与谢探微各坐在石上,两双目光偶有交错,又每每一齐转向水面。气氛静默了好一时,终究是露微忍不住先开了口:
“我刚刚看着真的很像要寻死的?”
“我远远已见是人的身影站在水边,近了才认出是你,以后万不要再做此危险举动。”谢探微倒应得快,早等着似的。
露微却一下笑了,“那是你高,才能看见。”
谢探微自然明白这不是夸奖,抿了抿略干涩的嘴唇,道:“你不是本地人么?知道那么多事,难道竟不知每年有多少人溺死在通明渠里?”
这是急了?还是训教?若是训教,口气又实在轻了些。
“我知道了,阿娘的忌日一年只一次,明年换个干的地方就是。”话一出口,露微才觉有些戏谑,可却是不经意脱口的。谢探微那双雪亮的眼睛扫过来,一下就让她无措了。
“我……”谢探微忽然语塞,目光柔和下来,“我的意思是,思念母亲虽然伤怀,却不至为此难以自顾,你母亲在天有灵,也必定是想你平安的。”
露微听来不觉微微点头,心里暗忖:明明就是寻常的劝人自惜,怎么却感觉有点新奇?
“我听陆冬至说,你是家中长子,你父母一定很宠爱你吧?你之前常在甘州,他们想必也是极挂念你的平安的。”也许是话端本从“父母”而起,露微便顺道想问上一问。
谢探微却没料到露微能反问他,两颊暗暗使力,进退迟疑,“我还有一个长姊,一个弟弟,他们一直在父母身边,倒也……倒是时常能够宽慰父母之心。”
问的是他,他干嘛提旁人?这个回答也更新奇了。露微还想再问,却忽然发觉这人的脸色黯淡了许多。
“我不是在父母身边长大的,我五岁就去甘州跟着义父了,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