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微不禁感叹,果然咸京这块名利富贵之地,什么时候都不缺争斗。便又难免联系起赵家这次罹祸,或许也是赵维贞在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吧。
“那谢中候就没有为自己辩白么?知不知道是谁弹劾的?”露微将心比心,觉得谢探微此事先该明确对手,莫如赵家一般,她至今不知细情,便无从查起。
“中候品阶尚低,没资格面陈陛下,大将军虽有心,奈何与中候关系特殊,也不好太过护短,后来就罚了中候三个月的俸禄。至于弹劾之人么,就是京兆尹杜石羽。我们抓了人,按理就应该给他送去,所以才会被他抓住了把柄。”
杜石羽?!他都成了京兆尹了?
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前,露微也不确定自己真能帮到谢探微,只是出于愧疚想要负责,但若是此人,整盘棋便瞬间活了。
“我和你打个赌,这件事我能替你办了。”
副手也瞧出露微的神情比之前更加坚定,将信将疑,打着圈又端详了半晌,“我没什么不敢的,反正你也别想耍花样。”
露微欣然一笑,扬起了脸颊,“那是自然!”
副手皱了皱眉,“你现在先告诉我你叫什么,若到现在还不想说,也不能取信于我了。”
露微觉得有理,但也没必要说实话:“我叫卫月,护卫之卫,明月之月,你呢?”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甘州人陆冬至!”
……
与延寿坊东侧相接的太平坊亦是咸京的一块宝地,不同的是,太平坊贵在高门林立,勋贵聚居,而又与皇城的含光门仅有一街之遥。大将军晏令白上任金吾卫之后,皇帝也在此赐府,身为义子的谢探微自然也是同住的。
此刻早过午时,谢探微才不紧不慢地走回来,却还不及进门,便有一个阍房小奴急急迎出来,说道:
“郎君到哪里去了现在才回,大将军散朝回来便叫你,都在书房等了一二时辰了!”
一听这话,谢探微犹如初醒,懵了一阵才拔腿奔去。到时,果见晏令白伫立窗下,只是看着神情自若,似乎也并无大事。
“怎么?都来了两个月了,还不习惯?”晏令白早已听见谢探微的动静,只一笑,免了他的礼。
谢探微难免露出愧色,眼睛低了下去,“阿父,我未尝不惯,只是出去走走,不料却忘了时间。”
晏令白却很了然,含笑走到谢探微面前,“你不服,对吗?在为父面前就不要故作压抑了。”
谢探微睁大了眼睛,一时哑口,好一会儿才泄了口气,“金吾卫的职责与边军相差甚远,两月以来我每常熟记,却总发现有诸多不合理之处。就如犯夜,不论何种情由都是送去京兆府鞭笞二十。难道朝廷颁布律令法则,只是为立威于天下吗?”
晏令白静静听完,一点都不觉意外,还是笑着拍了拍谢探微的肩膀,“你这不还是不习惯么?历朝法令,莫不有瑕疵之处,却不一定要像你这般直接违令。若你早些与我商议,也可上书陛下,以求改良法度,便也不至落人口实啊。”
谢探微也并非不知其中道理,回想那夜的情形,他起初并没有想过直接放人,只不过――监室院中一番唇枪舌剑,那小女子的见解竟与他不谋而合。
“阿父,我以后会改的。”
晏令白点点头,旋即眼中又多了些许思量,“咸京不比甘州,万类聚集,人事复杂,触犯刑律者多于天下百州,而且动辄牵连甚广,非你一己之力就能抗衡。你尚年轻,遇事切切不可自专,必得让我知晓,再做计较。”
方才已经叮嘱过的话如何又说一遍?意思还更深切了。谢探微不禁细想,大约还是由此事起的,“阿父,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次得罪了那个京兆尹杜石羽,会令我们的处境更加艰难?”
晏令白知道谢探微听懂了自己的话,“你记住就好,其余的事自有为父担承。”
谢探微还从没见过晏令白这般隐晦的样子,但再往深处,他也心力不及,“是,探微谨记。”
第4章 出气
◎不是被坏人欺负了,是我欺负了坏人◎
同陆冬至定下赌约后,露微就开始了谋划,连找活计的心思也暂放了,日日就往一处去:崇贤坊西头的光福街。
这个地方其实离赵家不远,就隔了三四条街,而她之所以盘算到此,便正是因为京兆尹杜石羽的家宅在此。这杜石羽是弹劾谢探微之人,但露微却不是才从陆冬至口中知道这号人物的。
因为,杜石羽曾是赵维贞的门生。
露微长在吏部之家,自小也见过一些大小官员,对各家的长短也听过不少,但她对杜石羽的印象却比旁人深刻得多。
这个人读书尚可,但素来好色,不修德行,又娶了个善妒的妻子,每每闹得鸡飞狗跳。赵维贞便因此几番痛斥,他却变本加厉,渐渐地就断了师生之谊。后来这人就再没了消息,直到去年,露微在去南郊祭母的路上看见了他。
那是咸京最南角的保宁坊,地处偏狭,远不及北边繁华。露微就看着他从马车里下来,从正街步入小巷,扣开一个门户,便有一个妖艳女子将他搂了进去。这也就不用猜了,定是杜石羽背着悍妻蓄养的外室,而那女子举止轻浮,多半还是私娼之类。
有了这些前情在胸中,露微的谋划也算水到渠成。她想,依那日陆冬至所言,杜石羽除了弹劾谢探微失职,更强调的是他私德有亏。既然这种毫无私德的人都敢拿‘私德’二字做别人的文章,那就只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而这份还礼的关键就是王氏的善妒。只要让王氏知道杜石羽金屋藏娇,就必能掀起轩然大波。
于是,露微把心思都放在了王氏身上,连日在杜府门外观望,总算摸到了些许门道:身为京兆尹的杜石羽每日卯时就会乘马上朝;那王氏则颇多交际,但逢天气晴暖便会盛装出游。
机会这不就来了?
这一天又当是春光明媚,露微早早地就等在了杜家门下。与之前不同的是,她将自己化装成了一副门仆小厮的模样,还往脸上涂了灰,看上去甚是狼狈。
到了时辰,眼见杜石羽如常出了门,果然没多久就有一驾锦绣结彩的马车从后巷驶出来。等王氏登车的间隙,露微便悄然走到了车队最后,看准了一个跟车侍奉的女婢――
“小娘子行行好吧!带我见见尊君,我家夫人怕是不行了!”
一嗓子喊得哭天动地,莫说是杜家人,就连恰巧经过的路人都被露微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就是要引人注目,便趁热打铁又朝那小婢扑了上去。这小婢越是惊叫,越吓得众婢四处逃散。一时间,杜家门前乱作一团。
“哪里来的蠢物敢如此放肆!还不押下!”
没一会儿,王氏从门楼间匆匆而至,通身腾着怒火,话音还不及落下,左右侍从就按住了露微。自然,露微也没想反抗,仍作哭腔又把刚才的话喊了一遍。
王氏的脸色登时大变,一双翠眉横耸如箭,竟仿佛已经听明白了似的,“你!你你……什么夫人?!说清楚!”
露微心中暗喜,不免继续作势,先抬眼看看府门的大字,又往左右街上环视,“哎呀,这里难道不是杜家吗?尊君可同我家夫人说过的呀,凡有急事都可以来此地找他!”
“贱人!”王氏终于忍不住骂了出来,两手攥着披帛,骨节发白,冲下台阶吼道:“你说!那贱人现在何处!”
“在……就在保宁坊第二横街,安乐巷东边一户。”
露微说完就趴下了身子,显出十二分畏惧。余光所见,那王氏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似的,额头青筋暴凸,鬓边的步摇都颤落下来。终于,一声喝令:
“走!去保宁坊!”
四下奴仆皆不敢言,忙各归其位,拥护着王氏登车而去。
很快,热闹散去,露微从地上爬起来,一掸身上的尘土,这才发觉皮肉发疼,脸上也黏糊糊的,一摸,原来头也伤了。真没想到需要花这么大力气,但,也不是很亏:
“嗯!不要白不要,归我了!”
从王氏头上掉落的步摇就躺在台阶上,看上去十分华贵。
……
自从听过晏令白的教导,谢探微行事就变得越发谨慎,每日除了上下职都不往外头去。可是,他能忍得住,陆冬至却忍不住。
二人在甘州时就最亲近,各自在咸京也没有亲朋,说来身份有别,相处间就如同兄弟。皇帝赐下将军府时,谢探微也把陆冬至带到了府里居住,几乎每天形影不离。
“天气这么好,真的不出去逛逛吗?”
庭院里,谢探微正气定神闲地看着书,一旁的陆冬至像只猴子,要么围着转圈,要么骑在栏杆上。
“你又不用和人争状头,这么勤勉干嘛?”久不见理睬,陆冬至索性把谢探微的书夺了。
谢探微也还安坐,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我看的是兵书。”
“是,是吗?”陆冬至原是不大看得进书的,耳后一热,赶紧找补,“那也别看了,京城又没仗打。”
“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谢探微早看出陆冬至近日浮躁,只是无从问起,因为他们天天在一起,就算有什么,他也应该清楚。
陆冬至感受到了谢探微的眼神,放老实了些,缓缓才道:“就想出去玩啊,延寿坊那么多好吃的,我还一个都没尝过呢。”
这个理由倒是符合陆冬至的性子,只是“延寿坊”三个字听来有些异样,“你什么时候对延寿坊这么熟了?这两个月不就去了一回吗?”谢探微有心试探道。
陆冬至根本听不明白话音,脱口就道:“就是那回看见的呗!但那天连口茶都不及吃,就遇上那个小丫头了。”
谢探微一瞬全明白了,“那天我走之后,你很迟才跟上来,都同她说了?”
陆冬至这才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却无济于事。看谢探微一脸愠色,怕是要将他扫地出门,便只好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其实,除了那个赌约,他也不知道这小丫头的具体计划。
“我是觉得,这件事本来就不是秘密,又是因她而起,管她能不能帮我们,叫她知道轻重,以后再不敢犯夜了。”
谢探微听来倒也不觉有坏事的地方,只是他不喜欢对不熟悉的人透露太多,而且这小女子不仅是不熟,更有些不寻常。
“所以你这些时日心不在焉的,只是因为知道轻重了?”
陆冬至撇了撇嘴,“你就别取笑了,我是当真好奇,过了这些天也没听见什么动静,不知道她做没做。”
谢探微无奈叹了一声,心里对这个所谓赌约是不大信的,“除了这个,你们还说了什么没有?”
陆冬至点点头:“说了名字,她说她叫卫月,护卫之卫,明月之月。”
两人正说到此处,不防远远跑来一个小奴,脚没站稳就报说:“大将军唤二位郎君过去,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
意外所得的步摇若不换成钱,露微也用不上,于是她隔日就去了一家邸店。虽然估不准价值几何,但白得的东西卖多少都是赚的,她便也不开价,任凭店家验看。
但凡在咸京开设邸店的商户,没有哪一家是少见识的,眼睛都毒的很,只稍稍一看便说:
“小娘子,你这东西用材皆是金玉,只是工艺略显粗糙,式样也并不多见,不像咸京所产,倒像是南营州一带的风尚。”
露微自然不清楚步摇的来历,唯恐节外生枝,也不好反问,“店家好眼力,这原是我祖上去南边游历时带回来的,如今家贫无计,只好拿来典卖,见笑了。”
店家点点头,倒也没怀疑,“那这样,既是娘子祖传之物,我便先替娘子收了,若今后宽裕也可来赎。至于价格,一千钱可好?”
露微本不在意价钱,又听店家言辞厚道,便爽快答应了。
一时结算完毕,千钱并非小数,露微不便拎着游逛,便要先回住处安置。可一路走着无聊,又不觉琢磨起方才店家的话。
她虽是女子,却自来并不热衷妆扮,就更不关心什么风尚了。所以,直到那店家指出步摇的式样,她才细看是一只辟邪兽。辟邪是上古传说里的神兽,一向是贵族喜用的装饰。
单是如此倒也没什么,好歹王氏的夫君是从三品的高官。可店家又说这步摇产自南营州,不符合咸京时尚,这就令人好奇了。一则,像王氏这样三品之家的贵妇,不争奇斗艳就罢了,又岂有喜欢旧东西的道理?二来,在露微的印象中,杜石羽和王氏都是祖籍本地,而南营州偏远,不当与杜家有所交集。
想来想去消磨时间,露微不觉已走到了赵家街前。正门自然是不能靠近的,便要绕路去后巷,却一转身,视线的余角里晃过一个令她惊讶的身影――
“雪信?”
叫出名字的同时,露微也看清了那人的相貌,没认错,正是姚家的小婢,雪信。
“大夫人!”
这样的称呼,真是恍若隔世。露微这才细算,原来离开姚家也不过月余。她没有应声,带着一丝浅笑轻轻揽过雪信,将人一直带到了后巷,“你真聪明,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雪信早已哭得泣涕如雨,极力忍住酸楚,说一字又一颤:“奴婢也不知道,只是趁着每次出来采买就来看一眼,心里能好受些,今天已经是
第6回 了。奴婢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夫人了!”
“以后不可这样称呼,许多事你都明白。”露微深吸了口气,笑容未减,“泽兰好吗?如今是二郎他们带在身边吧?”
雪信抹了把脸,用力点头:“小娘子一直康健,如今两岁快到了,二郎和夫人正给她准备生辰。她原是极会认人的,日日只要找你,一醒就阿娘阿娘的叫。”
露微不觉低下了眼睛,面上紧绷着,“那,你们不拦着,万一让老夫人听见,岂不又要责罚?”
雪信顿了顿,“老夫人已有多时不理事了,都是二夫人在当家。因为……因为,大郎他……”
露微才刚提醒过雪信,能明白她的言辞为难,可这话音又似乎不对,“你直说无妨,这段时间还能有什么大事吗?”
“娘子走后第三天,大郎就从南边回来了,但他不像娘子以为的那样。老夫人同他说时,他生了好大的气,连砸了几个茶碗,把所有人都吓着了,后来老夫人也气病了。”
看雪信说得小心翼翼,露微却忽然笑了。她不是不信这话的真假,只是不信姚宜苏的举动是为她。
当日,姚宜苏是奉旨出京到南方诸州巡疗,一去便是连月。露微还记得他离家前的情形,一个素来沉稳持重的人忽然变得十分焦虑,常常夜里难眠,就对着窗外出神。露微自知无法靠近他的内心,便也无从问起,但一次无意的偷听却解开了所有的疑惑。
那是姚宜苏出发前一天的午后,露微才哄睡了小泽兰回来,还没走到正屋就听见姚宜苏和二郎的争执之声。声音并不激烈,也非姚宜苏声高,却是二郎字字深重,惊人心魄:
“我劝阿兄还是清醒一些!舒青要再是与你青梅竹马,也早成往事。如今她是楚王妃,楚王是当今陛下的亲叔父,在宗亲之中颇有名望的。若阿兄当着楚王无法自控,后果可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