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我打听到了,家君去了南营州,是去投靠什么旧友。这个人听说很厉害,万一能帮家君官复原职呢!”
“怎么又是南营州!山高路远的,他以后哪里还会想起我啊?我今后可怎么办啊!”
就这三两句话,比起王氏至今还指望着杜石羽,露微更在意的是“南营州”三个字。她想起了王氏落下的那支步摇,当时邸店的人验看后也说是南营州所产,原来这其中颇有玄机。
“有什么不妥吗?”谢探微只见露微想得出神,等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了句。
露微深吸了口气,脑子里尚未理顺,但也不必瞒着谢探微,便将人带远,先把前情说了一遍。
“所以我先前一直不解,杜家怎么能和那么远的地方扯上关系。可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厉害的旧友,什么人能这么厉害,皇帝刚刚罢免的人他就敢帮?”
谢探微虽然年轻,也少涉官场,但出身经历摆在那里,见识是不同的,“南营州虽然偏远,但也是王化之地,设州县,牧百姓,与天下诸州并无区别。另外,南营州还是楚王的封府所在。”
“楚王?!就是当今陛下的亲叔父,那个颇有声望的楚王?”露微上次听到这个名号还是在姚家,因为姚宜苏的心中人已成了楚王妃,二郎便在兄长临行前苦口告诫。
谢探微自然不解露微的反应,眉头微皱,“我只是如实告诉你南营州的情况,难道你竟怀疑杜石羽的旧友是楚王?”
若真是楚王,岂不就是楚王私交大臣,与皇帝作对了?露微心里一沉,想这误会可大了!大得吓人!忙便解释:
“我哪里敢!我就是听街上人议论过,知道他是个贤王,也没想到你常年在甘州,还对南边的事如此了解。”
谢探微没再起疑,但神色却变得几分为难,“陆冬至和你提过吧?其实我,我母亲……是新安郡主,与楚王是堂兄妹,所以按辈分,楚王是我的舅父。”
陆冬至只提了一句,没说这么详细,但露微此刻一想,有个郡主母亲,必然就有许多宗室亲缘,也不奇怪。
“哦,失敬了。”露微尴尬一笑,怕再说下去错处更多,一低头,想起了手里的未尽事宜,“对了,这长命缕你还要吗?”
谢探微又语塞了,手虽缓缓抬了起来,却又光悬着不拿。
露微见状以为他是在仔细挑选,觉得不至于,“我原是编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随便抓一把都行,回去送给陆冬至和你那些同僚,反正是个小玩意儿。”
“他,就不必了。”说出此语的同时,谢探微终于放手拿了一根,只一根。
“嗯?”
“我不是才说过,甘州忌讳五月,陆冬至是甘州人,所以不必了。”
露微倒真忘了这一点,便一笑,又从谢探微掌心抽走了那根长命缕,“你再等一下。”
谢探微便原地看着,只见露微拆了丝缕当头的一个结,又从一串佛珠上剥出一颗,然后用松开的丝线穿了珠子,最后打结固定。
“这是何意?咸京的长命缕都要这样?”
露微得意地摇了摇头,“这颗珠子沾了昭成寺的灵性,乃是点睛之笔,是我独创的,别人的长命缕都没有!”
……
谢探微一出门就是大半日,回到将军府时已将日暮。他本想直接回自己的院子,谁知行到花园,陆冬至突然从假山后头窜出来,吓人一跳不说,还是一副审问的态度。
“谁让你晚上不睡,早上不醒?”谢探微能把陆冬至一眼望到底,不等他开口就先发制人了,“要怪就怪你自己。”
陆冬至甚不服气,抱着手说道:“那你可以留个话啊,我醒了去找你,分明是你……”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上了谢探微的腰带。
谢探微先是疑惑,顺着低头看去,一下懂了:他把露微赠予的长命缕系在了革带的银上,彩色的丝线在黑色的皮革上很显眼。“别乱看。”他立刻解开丝缕藏进了掌心。
陆冬至却早已看清了,也认得是什么,“我知道,是端午的长命缕嘛,买的?你什么时候喜欢这种小玩意儿了?”
谢探微白了他一眼,“你管得着么?反正甘州人又不过端午。”
陆冬至觉得谢探微透着古怪,想趁机找找茬,“在甘州自然不过,在咸京么自然入乡随俗咯。”他慢慢靠近,围着谢探微绕圈,一圈两圈,忽然一伸手,从谢探微背在身后的手中抽走了长命缕,“归我了,算你一日不带我的赔礼!”
谢探微原是没防备,这一下岂不气恼,忙追上去抢夺。陆冬至跑得也快,猴子似的四处乱钻。于是,偌大的一个将军府花园就成了二人的嬉戏场。
然而,你追我赶的戏码也没上演多久,随着高处亭中的一声呵斥,两人立马就定住了――是晏令白的声音。紧接着不用片刻,两个人就齐齐地站到了晏令白面前。
晏令白也是休沐在家,书房久坐便出来散步,可才走道亭子里就让他看见了那副场景,他是既怒又不可思议,“二十余岁的人了,方才那叫什么做派?你们还小不成?!”
两人都知错,可事情毕竟是陆冬至先挑起来的,谢探微瞥了他一眼,不打算饶过,“阿父,是他抢我东西不还,我才追他的。”
陆冬至本就比谢探微更怕晏令白,自站下时腿就打颤了,“将军,我……我和他闹着玩的,我知错了,怎么罚都行。”
晏令白听罢一愣,不觉扶额,脸上怒意被无奈代替,“什么东西?交出来。”
陆冬至立马双手呈上,谢探微盯着这条长命缕,心中难以平静,又暗瞪了陆冬至一眼。晏令白一见,也认得是端午的长命缕,可目光越看越细,竟至出神了许久。
“敏识,这是在何处所得?”半晌,晏令白神色一转,却好像一点也不追究他们打闹的事了。
“我在,”谢探微难以开口,但他从未对晏令白撒过谎,“我今天去了趟昭成寺,正巧,正巧遇到了卫月,她给我的。”
陆冬至瞬间睁大了眼睛,但,不敢说话。
“是卫月?”晏令白脑中立马浮现出这个小丫头的模样,又皱起了眉头,“那她在哪里所得?”
“是她自己编的,编了许多,就顺便给了我一个。”
晏令白没再多问,沉吟了片刻,将长命缕还给了谢探微,“冬至先去,敏识留下。”
竟然没有惩罚!陆冬至连忙谢了几声,也顾不上计较卫月送的长命缕,很快退下了。谢探微不禁疑惑,但细看义父的态度,又似乎另有深意,便问:
“阿父,发生什么事了吗?”
晏令白一摇头,拍了拍谢探微的肩膀,“你母亲寄了家书来,大约是为你家二郎议婚的事,我已命人放在你书房了。”
谢探微脸色的暗了一层,“为弟弟议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晏令白对谢家的事是心知肚明的,只一笑,“若不是你自己不肯,又怎会让二郎抢先?二郎年已弱冠,也是该成婚了。”
“成就成,抢就抢,随他们去。”
第8章 明媚
◎“明媚”两字,在这一刻有了具象。◎
与谢探微告别后,露微便回了崇贤坊。当时时辰尚且充裕,她便慢悠悠地一路逛着,等抵达赵家后巷时,却见雪信就坐在巷口,一副久候的模样。
露微连忙上前叫住,又欣喜又愧疚,“我不知你今日要来,等多久了?没耽误你的事吧?”
雪信原是姚家后院杂使的小婢,并不跟随哪个主子,便也没人在意。露微当年时常被华氏罚做粗活,就是跟雪信一起,二人相处间的情谊十分特别。
“不碍事,能见到娘子就好。”雪信说着,从地上拎起一个竹篮,“这是一些应季的瓜果,都是二夫人让我捎来的。娘子莫怪奴婢向二夫人多嘴,奴婢实在看不得娘子受苦,也没什么大主意,但二夫人贤德,必能庇护娘子一些的。”
上回见面后,露微的确嘱咐了雪信要缄口,却也只是怕偷住赵府的事暴露。毕竟,姚家对她好的人只有二郎夫妇,若兴师动众地来了,万一被人瞧见,岂不牵累他们?
“带些东西也就罢了,你要告诉他们千万别来此处找我。”
雪信点了点头,可神情却露出几分迟疑:“二夫人他们都明白的,只是,大郎,大郎在派人四处找你。”
“什么?!”
雪信握住了露微的手,满脸忧虑:“大郎并不知道娘子的行踪,只是凡事有个万一,万一找到你,你还会回去吗?大郎如今似乎转了性子,是很在意娘子的。”
露微的脑袋空白了一阵,仿佛听了一席高深的话,既听不懂,也无其他的感知――她竟一时想不起姚宜苏的音容了。
“我是不会回去的。”再开口时,她的眼中尽是一片雪亮。
雪信虽无看透露微的心力,但能听出她是极平静的,“娘子,你可有长久的打算?总不能一辈子躲在这里。”
露微淡淡一笑,眼睛看向竹篮里的瓜果,其中颜色最鲜艳的就属樱桃。快两个月了,宋容墓前的樱桃早也腐坏了吧。
这段时间里,她为以特别方式认识的朋友做了一些很大胆的事,但自己的正经事仍无从下手。这诸多际遇并非自己可选,只是怎么样都得走下去,走下去才有希望。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露微抚了抚雪信的头发,暂放果篮,从装着长命缕的袋子里挑了四条出来,“你今日来得也巧,我正有东西给你。”
雪信先是惊喜,但一看东西,却忍不住笑出来,“若说娘子身上有什么缺点,那便只有没生一双巧手了!”
露微并不恼,一面按照之前给谢探微的,也给这四条丝缕都穿上了佛珠,一面反生得意,“我虽无巧手,却有巧思,这佛珠可是昭成寺求来的,这样福气深厚的长命缕,天下独我一家!”
雪信哪里真是嘲笑,感慨露微苦中作乐,不禁十分心疼,“娘子放心,奴婢会好好带给二郎和二夫人,还有小娘子的。”
露微摇头一笑,拿着最先穿好的一根系在了雪信的腕上,“你没数数,这是四个。我怎么会忘了你?”
“奴婢也有吗?!”
“你是我妹妹,我妹妹当然得有!”
……
姚家后园,一处远人的水榭之下,姚家兄弟二人已静立良久。姚宜苏原是被邀而来,但弟弟的反应却像是在等他先开口。
“仲芫,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忽然一句打破沉寂,似是而非,“阿兄是知道我想*问什么的,那就自行直说便是。”姚宜若心如明镜。
姚宜苏面对着满池春水,又沉默了一时,“母亲一切安好,只是掌家之权也该下移了,你不也希望如此么?”
华氏近来的情形,姚宜若无不知晓,也确实觉得母亲多有错处,但这些都只是浮于表面的东西,“但我也和母亲一样,疑惑阿兄为何变化如此之大,你在南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见到她了。”姚宜苏竟答得很快,“一切都不一样了。”
姚宜若很是知道“她”是谁,回想与兄长临去前的谈话,他似乎也是没表态的,难道那时候起,兄长就决定改变了?
“阿兄非要等到见一面才能放下,便焉知长嫂如今下落不明不是上天的对你的惩罚?”姚宜若自是早从雪信处得知了露微的行藏,却并不单为对露微守信而缄口。
姚宜苏却很平静,甚至有些洗耳恭听般的真诚,“仲芫,你可知当初弹劾赵家的人是谁?可知为何你们夫妻回杨家打听,杨伯父却连这人的名字都不提?”
姚宜若被突转的话意一惊,他尚未入仕,也不大出门交际,便对咸京的官场知之甚少,可道理是不难懂的:“是谁?难道这个案子还有什么内情吗?!”
姚宜苏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满含深重之意,“是侍御史舒正显。”
“他?!他不是舒青要的父亲吗?!阿兄可别告诉我,就是因为舒青要对你旧情难舍,嫉妒长嫂嫁你,所以让她父亲做了手脚?”
“你听我说完!”姚宜苏用力按住了弟弟的肩膀,“舒正显不过从六品,即使御史之职本为奏谏,他又何敢轻易弹劾正三品的赵家?而且,弹劾的理由竟然是身为吏部之首的赵维贞利用官吏选授之便,卖官鬻爵,结党营私。如此重大的罪名,且人证物证皆能坐实,岂是六品能有的力道?”
姚宜苏没有说得很直白,但姚宜若听懂了,也知道兄长为何就差一点也不点破,“阿兄见到舒青要时,就知道赵家有难了吧?”
姚宜苏点头,“但是,我来不及回京,也无力挽救。她也并不知赵家为何有此一劫,只是偷偷传了消息,怕姚家受到牵连。”
姚宜若凝视着兄长,半晌叹出一口气,“从前在母亲和阿兄的庇护下,我只需一心读书即可,哪怕是婚事也是水到渠成的。可从今天开始,我想和阿兄一起分担,只要是关乎姚家,关乎阿兄,都不能瞒我。阿兄能做到吗?”
姚宜苏亦细细端详着,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小自己六七岁的弟弟竟也一下长大了,“好,我答应你。”
“那么,”姚宜若忽然添了许多郑重,“你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我,不管她舒青要如何,你如今都已放下,是诚心悔过,想要弥补长嫂的,是不是?”
“我只要她回来!”姚宜苏没有任何迟疑,但话音刚落却又一惊,脚步不觉顿退,“你――是你把她藏起来了?!”
……
谢探微看过了家书,一张纸,十行字,前所未有的简短,却提到了谢家两件大事。第一件正是弟弟议婚,而另一件则是皇帝调他父亲进京接任吏部尚书,全家很快就要搬到咸京了。
若说第一件不用他去做什么,那第二件就让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阖家团圆本是人间乐事,可于他而言却不那么合宜。这一切的缘故还要从他出生时说起。
莫看谢探微如今是个威武小将,可刚落娘胎时却先天不足,就算时时医药不缺,饮**细,好不容易养到五岁,却还是弱不禁风,又难免宠溺过度,养成了骄矜的脾气。
这时,他父亲谢道元看不下去了。谢道元原是祖上积劳计功袭得了江都伯的爵位,但其为人倒不倚仗家世,从一个边地小吏做起,兢兢业业数十年,升到了扬州刺史的位置。
谢道元不允许自己的长子一辈子就在锦衣玉食中消磨,便一狠心,把儿子送到了挚友晏令白膝下认为寄父,要晏令白以军令号之,以军规戒之。还另外放下狠话,若此子仍不求上进,便生死由天,再也不许进谢家大门。
五岁的孩子陡然从云端跌落,虽是父亲想他成材,却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伤痛的记忆。幸而,义父晏令白对他很好,他也在义父的悉心教导下一天天要强起来,十四岁就立下了军功。
他终于能回家了,每年都有回家的机会,但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上一次还是三年前。三年不见家人似乎也没什么,但父亲的调任却意味着,他要和家人长久生活在一起了。
他不习惯这种“长久”,排斥这种“长久”,甚至已经预设出了种种冲突。他的心情一时跌落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