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晴霞无言以对。
……
将将目送马车离开,府前横街,皇城方向便驰来一匹快马。晏令白正欲转身进门,一看,倒是谢探微回来了。
“何事着急?”
还不到申时,比谢探微素日下职的时辰早了几刻,晏令白有些疑惑,想起露微才说谢探微昨夜去看了她,也许今天也是为此着急。可露微才走,身体正虚弱,晏令白便想劝阻。
然而,又不及开口,只见谢探微跳下马来,急切中竟有几分严峻,“阿父,进去再说!”
晏令白立刻警觉起来,直到进了内堂,听了谢探微几句话便知,果然是件值得细思的事:
“阿父知道,陛下体恤下臣,凡咸京诸卫军士,如有在职伤病的,都会派太医署的医人前来救治,日常除了会配发治疗外伤的金疮药,每当季节更替,时症多发之际,还会赐下预防的汤药,以免相互传染,酿成大疫。而若军中酿成大疫,咸京全城的戍卫都岌岌可危,所以负责此项事务的官吏便极为关键。”
“医药之事自是太医令总领负责,而负责配置伤药的医官,一直是姚宜苏。”晏令白思维缜密,一下便点到了关键,“敏识,你是怎么觉得有所不妥的?”
谢探微深吸了口气,目光郑重:“阿父不要误会,我不会再冲动,同姚宜苏计较,乱诬陷他。只是方才从金吾卫出来,正看见太常少卿孙严和他在道上行走,说是太医令陈自和年事已高且近来忙碌,要举荐他负责时症预防的重任。”
晏令白皱了皱眉,心中已知深浅,“太医署本就隶属太常寺管辖,平常的人事更张,太常少卿自然有举荐之权。”
谢探微马上接过话道:“是啊,要是换成旁人,兴许陛下还会考虑,毕竟如此大事,年高稳重才更适合。可是,姚宜苏一则颇有医名,二来,他弟弟刚中状头,名动朝野,姚家正是宠眷优渥之时,陛下一定会同意的。”
话说到这里,谢探微的意思已经呼之欲出了,晏令白一笑道:“我之前同你交过底,这个太常少卿孙严是李元珍的朝中暗线,所以,你便是怀疑,李元珍要利用姚宜苏动些手脚?”
谢探微笃然点头:“大疫并非每年都有,但防治的汤药却每年必赐,若是别有用心的人在汤药里动手脚,岂不是天大的事?李元珍没有兵权,孤身谋国,就必得用些非常手段,就像之前煽动赵家传言一般。”
晏令白向探微投去赞许的眼光,但转而却反问:“敏识,你能想到这些,很好。但是,你不觉得他们在宫里闲聊此事,还正好被你听见,太巧合了吗?”
谢探微怔了怔,赧然,“倒也是,我虽不深知姚宜苏,但几次相见,也看得出他不是个简单的人。就算他不知孙严是李元珍的人,医药之事岂不谨慎?怎容得自己成为他人手里的刀?若是知道,就更不可能,李元珍的王妃曾与他有私,自是忌惮的。”
晏令白笑了,眼中仍是赞许,又添了不少欣慰之意,“敏识,你近来很是长进,你说的这些未必无用,李元珍也不会白行一件无用的事,我们只需见招拆招便是。”
谢探微舒了口气,心里一片明快,“阿父,那我们是否可以先发制人,对陛下表明此事,请陛下不要任命姚宜苏。”
“不可!”晏令白收起了笑意,“虽然陛下信任,但事无定论,只需防备,不可左右朝廷用人。敏识,你记住了,这是人臣之德,更是人臣必守的分寸。而且,就算陛下不许又如何?此非关键。”
谢探微一时浅见,惭愧低头,不再多言,向晏令白拱手一礼,“阿父若是没有其他吩咐,我便先退下了。”
这件大事急不在今天,晏令白确实并无安排,但还记得原本要劝什么,“你今天就不要再去见露微了。”
谢探微原就没有瞒着晏令白,便恳切直言:“阿父,她这场病原是触动了旧患,所以才来得凶险,昨夜刚好些,我不放心。”
晏令白心如明镜,说道:“刚刚你回来,我正在门下,便是那孩子叫侍女传信过来,要你今夜好好休息,她已吃了药,也进了食,比昨天更恢复了些。”
谢探微这才回忆,先前是见晏令白正在门口,却只半信:“那阿父,信呢?给我看看。”
晏令白扶额一叹,“口信!”
……
隔日,晏令白便将谢探微所报之事做了些许安排,自皇城出来,还是回将军府的方向,却过门不入,往谢家去了。
谢府本近,不过转两条街,只须片刻,然则打眼已见谢家正门,晏令白却忽然勒住了马。
“将军,那不是二公子么?跟谁聊得这么开心。”
随着晏令白转向街角的目光,跟在后头的陆冬至也瞧见了。他今日是被晏令白特意带了出来,说是有要事交代,先跟来了谢家。
不闻晏令白说话,陆冬至掂掇着又道:“这个二公子也挺奇怪的,说是为落榜心情不佳,上回还醉酒犯禁,可现在看着全无不悦,还这么结朋交友的,开朗得紧呢!”
晏令白这才回头瞧了陆冬至一眼:“你那次捡着他,可是在酒肆附近?”
“才不是!”陆冬至直晃脑袋,“就是太平坊的一个巷口,便从谢家这里过去也就片刻,将军岂不知,太平坊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哪里有店肆敢在这里做生意?”
晏令白自然明白,只作一笑,招来冬至,耳畔嘱咐。几句话后,便见陆冬至一人一马,绕开谢家门前横街走了。
……
谢探隐原是一早就出去了,踏进府门时已将宵禁,通身疲倦,却不见小奴宁英来迎他,方要喊人,只见母亲就坐在前院,眼睛盯着他,面上很是严肃。
“去哪里了?你怎敢屡教不改?”
二郎知道母亲是最心软的,甚少这样神情,心沉了沉,还是先去见礼,说道:
“阿娘,我早不饮酒了,怎么叫不改呢?我有个几个同是落榜的朋友,每次相聚都是读书论道而已,也约着明年一道再试春闱呢。阿娘,你要相信我啊!”
以李氏所知,这小儿子自小性情乖觉,尤其是嘴巴讨喜。从前在老家还不觉什么,到咸京后,想也是年纪渐长,开了眼界,倒越发有些世故了。
“二郎,你要读书是好的,却不见得总要出门,只叫你那些朋友都来家里,为娘也会好好款待他们的。如此,你父亲见了,也知你是悔改上进的啊。”
谢探隐把嘴一抿,自是不愿,片刻忽然一笑,向李氏膝前伏去,道:“阿娘,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在家,阿兄也不常回来,身边冷清了?”
李氏眉头皱起,轻叹了声,“你阿兄有晏将军管教,娘不担心,只是你,难道也要给你找个先生约束着?你从小就在娘身边,什么苦也没吃过,娘是真怕你……”
“娘!别说了。”谢探隐收住了笑,眼睛低去,掩住些许情绪,“我是不如阿兄出色,可阿兄如今怎么就不让人担心了?他上次回来说要去给赵家入赘,阿耶阿娘竟是同意的?”
这倒真是李氏心头大事,但不见谢道元做主,尚无定论,“娘还是那句话,家中大事不必你操心。”
既提到此,谢二郎岂是无心,便起身坐到李氏身侧,“阿娘,这不是操心,是我想为家中分忧。我知道,你早想让阿兄成婚,几年前他不肯,也没定人选,可如今虽有个赵家女,看着有些才貌,却当真适合阿兄么?”
“适不适合你怎知道?”李氏想起二郎对赵女其实多有微词,“你又想说什么?入赘的事还没定呢。”
“但阿娘肯定是不愿意的,不是吗?”谢探隐紧接着道,“今天就是阿娘骂我,我也要说。阿兄虽不与家中亲近,但也不至于断绝,可如今我们家还不及去下聘呢,那赵露微就能让阿兄存下抛家舍业之心。我还听闻,赵家亲生的独子与她不和,她竟能令父亲将亲子赶出家门,回头又去示好,将人请回家。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子,竟有这般拿捏人心的手段,也难怪阿兄为她神魂颠倒。可不知是不是连这番入赘的言论也是她的计谋?她定知道,阿兄是长子,家里定不许入赘,可她自己身份不明,难免不配,便先哄了阿兄死心塌地,再谋前路。”
谢探隐一句赶着一句,比他背书时还顺畅,李氏直接便听愣了,简直难以置信,一股气堵在嗓子口发不出来。
正此时,院前小奴忽至:“郡主,晏将军到了。”
母子二人同时转脸,晏令白站在门楼间,脸上淡笑着。
“哦,将军来了。”李氏连忙收敛情绪亲自相迎,心里不由地一阵发虚,不知二郎那番话有无被听了去。
“郡主,我有些事找德初。”晏令白只是平常一语,然则,眼睛一抬,目光分去了随母亲身后来见礼的谢二郎。
李氏也知晏令白来不会是找别人,暗舒了口气,瞥眼门楼,“大郎没有跟将军同来?”
“他在上职,此刻无暇,但郡主放心,我会叫他常来的。”晏令白还是笑着,说着一转,却问起谢探隐,“二郎,你父亲是在书房么?”
谢探隐与晏令白并不亲熟,行礼后只是安静站着,不料晏令白能问起他来,又不得不应:“大约在的。”
他被母亲阻在前院,费了这些口舌,根本还不及进去。
而这些,晏令白都知道,“好,那你去禀报,与我带路就是。”
谢探隐一愣,更不解其意,想这晏令白岂是外人,来去何时动过这些虚礼,可正迟疑间,母亲李氏递来眼色:
“二郎,将军和你说话没听见?还愣着干什么?”
李氏倒觉得很正常,谢探隐便再不能拖延,硬着头皮向晏令白做个了延请的手势:“将军这边请。”
谢府更比将军府占地宽阔,前院到内院需费些时刻。谢探隐只求赶紧了事,走在晏令白身侧,一直都低着头。却不料,未行一半,晏令白忽然就在水池廊桥上停住了。
“将军怎么了?”谢探隐这才抬眼,却瞧不懂。
晏令白觑眼看他“你似乎很关心你阿兄,平常他不回来,倒也不见你去看他,以后大可常来啊。”
这话的意思浅得不能再浅,换言之,就是直白,谢探隐的神色顿时一僵,“阿兄,他戍卫……事忙,我不便打搅。”
晏令白看谢探隐的脸色便知,他是听懂了,一笑,“再忙也有下职的时候,莫非是你太忙,既要读书,又要时时陪母亲说话,还需――操心着阿兄的婚事。”
谢探隐从没这样独自接触过晏令白,话又说到了这个份上,已然紧张得不行,喉咙里咽了又咽。但又想,晏令白毕竟不是他的义父,与家里关系再好,应该也不至于对他训教。
而且,他也不明白,自己那番话并没有半句说长兄不好的,晏令白怎会看穿他的心思?又到底想说什么?
“我所说的都是关心阿兄,以我家的门第,长子若是入赘别家,岂不为人笑柄?将军是阿兄的寄父,一定也希望他好吧。”
见谢探隐毫不避讳,晏令白却更了然,“你可以关心阿兄,也可以担心你家的名声,却何必把脏水都到泼一个女孩子身上呢?你对赵家的事了解得如此详实,言之凿凿,倒让本将怀疑,前些时候有关赵家的传言,难道竟是二公子的手笔?”
晏令白就是平常说话的声调,不急不缓,却将谢探隐吓得腿上一软,扶着廊桥的阑干才不至落水。
“将,将军,此话何意啊?我……我就是怕阿兄一时糊涂断送前程,真是关心他啊!”
晏令白逼近了两步,耐心有限,“你若真心关爱兄长,下回就不要将他赠你的饼Z当街丢弃了,知道了吗?”
晏令白答应了露微不能将此事告知谢探微,但他却可以用这种方式敲打谢二郎。他亦远没想到,这个二郎不仅是露微见到的那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其用心更是卑鄙。
谢二郎满头冒出虚汗,面色灰暗,再无话可说。
“我不会告诉你的父母长兄,但,这是警告。”说完*晏令白丢下冷冷一哼,拂袖而去。
第43章 共枕
◎我心知,非你不可,便是了。◎
“阿父,你为何突然要冬至去灵州啊?”
谢探微刚把陆冬至送出门,但没从陆冬至口中问出名堂,只知是晏令白的安排。而从他知道陆冬至要出远门,到陆冬至离家,也就是这一早上的事。
“自然是有事叫他去做。”晏令白只是低头伏案,“不该问的别问,许你知道的,你会知道。”
谢探微心中揣摩,觉得陆冬至应该还不知道目下大事,但阿父这话又很严谨,还是难猜,“冬至从未独自行动过,阿父就不担心吗?灵州虽不算太远,但来回也得半个月。”
“灵州太平之地,他又不是孩子了,总要历练几回。”晏令白仍不抬头,轻笑,“你足足给他多带了两大包的行李,又是钱又是吃的,还要担心什么?”
谢探微抿住嘴,倒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但越发想来,这还是他和陆冬至二十年来第一次分开,心里还是不适应。
陆冬至比谢探微小三四岁,和谢二郎年纪相当,自谢探微五岁到甘州,陆冬至便已在了。因远离家人,倍觉孤单,谢探微便将陆冬至当成了亲弟弟,自小亲厚。
至于陆冬至的身世,他也是大了些才问起晏令白。当年贼兵犯境,抢掠了一个陆姓村庄,除了被母亲护在身下的一个婴儿,全村无人幸存。那天正是冬至,晏令白在死人堆里听见哭声,抱出来一看不过两三个月大,又是个男孩,便为他取名陆冬至,留在了身边。
正因此,谢探微虽总觉自己是家中“弃子”,但看到陆冬至,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便更对他怜惜爱护。二人在甘州时同吃同睡,习武行军都在一队,到如今住在将军府里,谢探微甚至还会起夜,跑到陆冬至屋里看他有没有踢被子。
总之,情深义厚。
“你今天无事可做吗?”半天不闻谢探微的动静,晏令白又问。
谢探微回过神,却又道,“阿父,冬至要做的事危不危险啊?”
晏令白稍一停顿,嘴角扬起一丝笑,“他现在应该还没出城,不然你去替了他?不过就是半个月,正好,等你回来,露微的身体应该也养好了。”
晏令白点中了谢探微的封口穴,他立马不提了,“阿父,我觉得还是你说得对,冬至也大了,该去历练历练。”
说完,谢探微便转身跑了。那动作快得,晏令白听到话音抬头的时候,堂中只剩一阵风了。
晏令白朗声大笑。
……
春三月,风和晴暖,正是人们出游赏景之时,街道上车马往来热闹。陆冬至虽负重任要出城去,却也因此不得疾驰,只能稳速走马,防备蹭撞。
然而,好不容易到了城门,正欲加速,却忽被一个清亮的声音叫住了。他摸不准哪个方向来的,只向各处都张望了一遍,没见着,却一低头,马下仰着张笑脸:
“陆冬至!我在这儿呢!”
是杨淑贤。
“人太多了,我都没找着!”陆冬至立马跳下马,笑容跟着浮在脸上,两手不自觉地在身侧衣袍上乱搓,“你是出来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