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宜苏淡然一笑:“我无须知他为何不忌讳,只需知他不忌讳便可,我更知我心中,如今,只有你。他帮我,正如你说,他偏居多年,并无实权,用不得如赵家谢家这般的重臣,便只能另辟蹊径。”
露微还是并不急于反驳他所谓的表白,心里的浮沙渐渐沉底,“姚宜苏,世人只知你风姿卓然,少年玉貌,却不想面皮之下,剑戟森森,你实在不该只是一个医官。”
“我是长子,责有攸归。”姚宜苏紧接着道,“并无所憾。”
露微皱起了眉,觉得自己仍不算看透他,也想起父亲曾说,看着他长大,却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你怎知,李元珍就一定会赢?你对我和盘托出,不怕我明天就面陈君王?”
姚宜苏轻摇头:“我只想我赢,而且你空口无凭,三家尊长也不会许你轻举妄动。”
“他输了,你怎么赢?!姚家也会跟着你陪葬!”
露微第一次激动了起来,高喊,想着才刚入仕的姚仲芫,想着才从贤儿口中得知的淑真怀孕的喜讯,想着孤零无依的小泽兰。
然而,姚宜苏没有回答,只站起身坐到了榻边,“露微,你现在不能动怒,我替你看过脉了,你的病虽好了,却又经历了那番场面,惊愕过度,心脾两虚,实在需要静养。”
“你!”露微一惊,竟到此时才想到,姚宜苏既知谢探微毫发未损,自己来时已昏迷,一定也是被姚宜苏看疗过的。
然而,她不能。
“让开!”露微推开姚宜苏下了榻,不及穿鞋便赤足冲向房门。
“露微!我并没有碰你,只是寻常看脉!”姚宜苏却不解,大步追来拦住,“你看看自己的衣服,脸上的血,我都没碰!”
露微退开一步,喘息渐重,眼中闪过一丝质疑,旋即转为毅然,“纵使李元珍赢了,你也不可能赢,我可以一辈子都是兰儿的母亲,但再也不可能做你的妻!”
“为何?!”姚宜苏眼眶通红,声音低哑而却是切齿的。
露微再无可言,一笑,拔下发间银钗用力扎进了自己的左臂,身上的衣物已满是旁人的血污,自己的血再渗流出来,也并不明显。
“我赵露微,永不受你疗治,这一下是还你的。”
……
“……保宁坊安乐巷从来不是杜石羽蓄养外室的私宅,而是李元珍设在咸京的暗署,所谓私娼,也只是掩人耳目。自杜石羽的夫人撞破此处,倒也消停了许久,却又被你误打误撞,确实是天意。我今日到此,原是与他相约在此议事,院中打斗之时,我和他都在暗处看着……”
离开那间屋子,露微才知是被姚宜苏带到了宁人坊的姚家祖宅,而在昏暗的马车里,扶着尚未醒来的谢探微,她的脑子里一直在循环着姚宜苏交代的那些话。
她总算知道,父亲自回京,为何总对她说“朝廷之事,与你无关”,可原来事实却是,千丝万缕早将她绑在其中。
命数如此,她必须承担起来。
“娘子,进太平坊了,阿郎给了他的医官身牌,一路都没有惊动金吾查问,请娘子放心。阿郎还交代,若要谢中候快些醒来,只需按揉他扎针之处便可。”
在外驾车的人是阿林,但露微并不想叫谢探微现在醒来,“把车停在将军府门前,其他的不必你管。”
……
将军府中堂内,夜深露重,灯火通明,三家尊长,悉数到齐。
晏令白自白天听过谢探微的禀报,原是交代他去办一件事,但直到宵禁,也不见人回来。这已是十分反常的了,而紧接着,赵维贞便匆匆而至,开口就问女儿何在。
然而,赵维贞只是从侍女口中知道,露微是相约了谢探微,但晏令白却很快就反应过来,怕是其间出了要紧事,便随即遣人请来了谢道元,连李氏听闻是二人同时失踪,也强要跟了来。
于是,当露微浑身是血地站在他们面前,无一人不脸色煞白,脚步难稳。
“谢尚书,郡主,你们放心,谢探微只是睡着了,并未受伤,我已经让下人扶他回房了。”
第一句话,露微只是面对谢家父母,目光带过一旁的晏令白,缓缓停在了赵维贞脸上:“阿耶瞒得我好苦。”
赵维贞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信,更不知从何信来,颤抖着扶住了女儿,“微微……听话,先跟阿耶回家看伤,听话……”
“我没事!”露微高喊了声,似顶撞般抽开了自己的手臂,再一一放眼堂上尊长,忽而跪倒在地,“看来,各位尊长果然都明白,却都不肯告诉我,那我来说,看看,我说的如何。”
“孩子,你起来,你先起来再说!”
李氏扑到露微身前,和随后跟来的谢道元一起想要扶起露微,却都被让开。这是露微第二次同见谢家父母,竟是如此境地,心有余悸,再无他言。
漏断三更,堂上唯有露微从容述说之声。
“故而今日,虽是我险铸大错,却焉知不是天意。尊长护我,我亦受挫,尊长宽我,我何独善?昔年读诗,尚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浩荡世道,黑白从来同轨,我既寄身宦门,便从来不是一只寒潭孤雁,若至道不闻,不过虚度此生,纵耳聪目明,亦为孤恩负德,大人爱我,难道就是让我浪掷光阴,混沌度日的吗?”
话音掷地,露微挺直身躯,抬起血红的双手向堂上尊长端正地拜下了一礼。
每个人的眼里都是无尽的惊痛,但,唯有从头至尾不言一句的晏令白,眼中更多了些深意,露微一时不解。
……
“乔娘,我真的没事,你先回家,等下,我自己回去就好。”
将军府的厢房小院,还是露微从前住时的样子。也是昨夜跟随赵维贞而来的乔晴霞正帮露微梳洗更衣,她之疼惜,不在赵维贞众人之下,然而,也无从议论这样泼天大事。
“娘子还有什么事没说完?硬把家翁劝走,我再走了谁看着你?”乔氏望着唇色青白的露微,早是泪流不止。
露微确也有些精力不济,只一笑道:“原定是今日复职,我不能去,可以说病情反复,还需告假,可若阿耶再不去,岂不令人察觉?这些事,乔娘莫管。你现在去帮我问问,将军还在不在府里。”
提到晏令白,又是在此刻,乔氏自是不愿,但门外忽然轻咳了两声,晏令白的脚步已悄然而至。
乔氏一步三回望,终究还是回避了出去。
“将军,我还有些事,只能同你说。”
露微立马迎了上去,同先前每次和晏令白单独交谈时一样,满怀信任。但晏令白却似迟疑,目光又是略显闪躲的,只将露微扶回平榻坐好,才一言:
“露微,是我的错,你不要怪任何人,一切都是我的错。”
露微愣了愣,本是有实在事要禀告,也从无怪责,“将军,我堂上之意并非怪谁,我已解释了,而且,这原非将军之故,是我阿耶从头便瞒着家里,就算阿兄跟去了零陵,也一无所知。”
晏令白在极力压抑胸中翻涌,默然许久,才换出一口气,“那你可是又要说关于敏识的事?”
露微摇头,郑重言道:“非止谢探微,而是谢家。姚宜苏说,李元珍知道陛下谋篇布局意在修德,而他既不能在朝堂上置喙,便将手段用在了陛下任用的重臣家中,便是谢家,赵家,还有将军你,他要败坏三家的家德,再造其势,反德为刀。”
晏令白眼光忽一亮,心中实则是察觉的,“先前你阿兄之事,便为你所破,这谢家,怕是从二郎下手的吧?”
“将军已经发现了?”露微顿时就松了一口气,“但姚宜苏不经手此事,只知杜石羽遣人接近了谢家二郎,并不知具体何为。不过将军还是可以设法提醒谢尚书,未必要说穿。”
晏令白叹息:“这段时日冬至不在,便是被我安排暗查此事,你放心。只是二郎心术不正,受人蛊惑,一味隐瞒,难保震慑不足,你要多为自己以后考虑才是。”
听到“以后”二字,露微忽一心虚,但又很快略过,“保宁坊既埋伏了李元珍的死士,便说明,他可能并非只有那些坏人家德的卑劣手段。将军有没有怀疑过,李元珍或许豢养了私兵?”
晏令白皱眉,复一叹息,“你的见识,原非锋芒,我不该拦,若早让你知晓,便不至于让你遇险。”
露微明白了什么,不禁凝视,“将军虽与露微相识不长,却已尽知露微往事,将军护我之心,不逊于家父,父母之心,何错之有?”
晏令白恍然浮现一个笑意,却在极短的一瞬,化为茫然,一顿,“那么,以你所见,姚宜苏救下你们,主动现身,所图为何?”
露微想了想,无法肯定,“他说当时杜石羽也在,他能将我们带走,必是先制服了杜石羽的,他,心思颇深。将军既为陛下筹谋良久,可也关注到他?”
晏令白是有所知的,因为谢探微提过太医署人事更张的事,然则,不过是佐证了他的思量:
“他不过才被李元珍看中,却能深谙其道,今既自行暴露,便是对李元珍有所不满,趁机故意为之。先前,李元珍的党徒太常少卿孙严欲将咸京诸卫时症预防之事交予他办,却又领着他在敏识路过处张扬此事,看起来是意图在汤药里下手脚,影响都城戍卫,实际上却是向我们抛出了他,既能令我们捉摸不透,也能令他只能为李元珍效命,再无选择。”
露微听来深以为然:“他有如此心计,倒不像首鼠两端的人,况且对我陈言之时颇有底气,断非不能自决。我恐怕,李元珍枉自奇谋深算,却终究不能完全控制其人,他的不满定是因为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将军,你觉得这个威胁会是什么?”
晏令白的神色却变得惊诧:“露微,这还需问?”
露微皱了皱眉,似懂非懂,“我?只是为我吗?”
露微只是不觉得,姚宜苏仅仅是为了她。
【作者有话说】
到这一章,第一阶段就算是水落石出了。如果一直看过来的小伙伴,应该知道,尽管男主女主各有思路,通过各自遭遇,摸到了事情的真相,但问题就在于,家长一味保护孩子,其实有的时候是起到反作用,就比如赵维贞之前埋头干事,造成了家里父子不和,兄妹不容的情形,一家人之间应该坦诚相见,尤其长辈教导子女应该以体谅子女的心为前提,把话说出来,才有可能家和万事兴。
露微说得那段话的意思也就是,她其实具备了与家族共荣共辱的能力和真心,也很能体会这世道上是非黑白的混沌,愿意做一个风雨之中的鸡鸣之士,与大人们共同承担。同时,这也是她和谢探微两个人的成长交汇点。
如果你还有什么感受想法,欢迎留评~等你们~
预告:下一章赵维贞会和盘托出,把整件事连起来。
题外话:就是想问一下能看到这里的读者们,言情一类的网文真的必须有那种广义上毕竟甜的成分才能有更大的市场吗?其实我觉得现在的读者,尽管有些还很年轻,但整体的审美能力和品读水准都是在上升的,我也一直不是一个能够顺应热点的作者,时常困顿于文章的数据问题,也在改进自己的写作习惯,但是总认为,就男女之情来说,真的有太多可以描写的角度,而且是深刻且耐人寻味的,这也是我自己理解意义上的“甜”。如果你也认同,我觉得接下来的篇章还是会给你带来惊喜的。谢谢。
第46章 晦明
◎可到如今,竟是为父错了。◎
露微与晏令白还没说完,忽听院外传来呼唤,一声高过一声,“微微,微微……”――谢探微醒了。
五鼓早过,天已全明,露微也知这人该醒了,却不料这般夸张,只看晏令白的神情霎时尴尬,又不曾想,起身迎到院中,谢家父母竟也跟在后头。
真是热闹。
“微微,我都知道了!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他有没有欺负你?”
谢探微完全忘形,先是紧紧抱住了露微,又对着露微旁若无人地上下查看。露微再是咬牙瞪眼地示意都不起作用,忽一下被他握住了小臂的伤处,吃痛闷哼一声。
“伤着了?!”谢探微吓得连忙松开手,只见露微袖上渗出血迹,复是一惊,“给我看看!”
露微刚刚更衣时连乔氏都瞒过了,只找了块帕子粗粗缠住,都功亏一篑。而谢探微一味只要掀开她的袖子查看伤势,这么一惊乍,连前后的尊长都拥了过来。
“你这孩子怎么不说啊!什么东西扎这么深啊?”李氏最先问起,也来得最快,从谢探微手里扶过露微的左臂,随即竟直接让身后的谢道元去请医人。
“不是刀剑利器,是怎么伤的?”晏令白也接着追问,神色尤为急切。
“是……”露微大为窘迫,虽见谢探微满脸愧色,也还是想踢他一脚,“可能是钉子吧,我不知道,当时……当时太乱了。没关系,是小事,已经不疼了。”
“怎么可能不疼?!”
眼见已经遮掩过去了,偏这谢探微又上头了,说着竟将露微横抱起来,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屋子。
露微浑身紧绷,只觉自己空剩了一副躯壳。
……
“这伤口很深,恐怕钉子再长些,就把这小臂扎穿了,娘子今后务必小心为是,万一伤到筋脉,定会影响动作的。”
医人来得倒快,只是又说了这番话,露微自己倒无所谓,却越发经不住众人的担忧。她很不习惯,亦深怀愧疚。
然而,倒是晏令白替她解了围,先以议事为名请走了谢道元,李氏见状,虽有迟疑,也随后离开了。
露微瞬间就冷静了。
“你刚刚是没看到我给你使眼色吗?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瞥了眼包围自己的谢探微,露微言道。
“微微,等这件事了结,我们就成婚吧!”
其实谢探微进门后一直没出声,但露微竟不料他在想这个,再看他,忽而心生不忍,“可这件事有多大你不知道吗?什么时候能了结?”
“那你是急,还是不急?”谢探微轻轻拨转露微的身躯,眉头压得很低,竟有几分严肃,“我急!昨天若只有我,一半的时间就能结束,可你在,我便分心了。阿父对我说过,杀敌的时候最忌分心,所以,我怕了!”
原来,即使自己躲到了一旁,也还是令他分心了。
“微微,你千万千万不要怪自己,比起分心,我更怕你给自己定罪,因为这样,你就会不要我了!”
露微一惊,铺天盖地的羞惭随之而来,“你如何知道我会这么想?”竟作痴痴一问。
但谢探微并不停顿:“我是武官,手上必是沾了血的,可有了你后,我就怕让你看见。一直觉得咸京太平,或许也没这个机会,可昨天……你那么害怕!怕什么便自会远离什么,况且你还竟对我说,是你险些要了我的命。微微,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我不怕血,但真怕要了你的命。
露微心中如此默道,没有宣口,“婚事,你是不是又对你父母提了?”
谢家父母种种态度,看来自是令人受宠若惊,然而,露微更多是惊。不及谢探微答,她又问:“我瞧着,你和家里,是不是缓和了许多?尤其,是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