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贤一身俏丽春裙,双环髻上珠翠如星,颊腮打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把张圆润的小脸衬得愈发娇艳了。
“嗯,我阿兄带我出来踏青!”
她一笑,歪着脑袋指了指身后的马车,车前高头马上骑着一位年轻郎君,风姿卓拔,十分儒雅,便随着妹妹所指,先向陆冬至稍稍颔首,致了一礼。
陆冬至知道杨家有一位长兄,但不曾有机会见过,露微和谢探微又都不在,他莫名有些紧张,只慌慌地拱手还过一礼。
“你这是要出远门吗?就你一个人?”这间隙,杨淑贤已把陆冬至打量了一遍,指着他马鞍上挂着的两个大包袱问道。
“不算太远,半月就能回来。”陆冬至点头道,喉中咽了咽,两手背在身后抠着衣角,“那我就不打搅你们了,先走了。”
说要走,脚步纹丝不动。
“要这么久啊!”杨淑贤也像是没听到他要走的话,还是自顾问着,收了几分笑,“是将军派你去的吗?”
陆冬至还是点头,余光只觉马上的郎君瞧着他,越发把头低了,分出一手抓上了缰绳,“我真的得走了。”
淑贤吸吐了口气,抿起嘴巴,终也点头:“那你,一路当心。”
“多谢。”
挤出两个字,陆冬至就横着身子,背贴着马身,似只螃蟹般横着牵马往前挪,一直挪到稍空的地方,才翻身上马。
可眼见这人绝尘而去,杨淑贤还在原地不动,直到杨君游下马走来,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小东西,你不应该急着和为兄解释一下吗?”
“什……什么啊?”杨淑贤脸上一红,目光闪烁,要上车去,又被杨君游拦住,“哎呀,他就是……就是微微阿姊的朋友嘛!”
杨君游自回家来,被小妹灌输了许多故事,却没听过这么一位“朋友”,“谁家的公子?叫什么?几岁了?”
杨淑贤知道自己这兄长素来严谨,有时较起真来比父亲杨献还像个老学究,不想说,又不得不说,但陆冬至的情况也简单,几句话便说清楚了。
“就这些了,但他几岁我不知道。”
杨君游忖度了片刻,脸上倒没什么情绪。
“阿兄,怎么了?”杨淑贤看不出意思,挽过兄长的胳膊,轻轻摇了摇,“你不喜欢他?”
杨君游却一笑,抬起另一只手抚了抚淑贤的脑袋,“我还不认识他,但,你可别欺负人家,他怕你。”
“嗯?”杨淑贤秀眉一皱,“我没有,你几时看见了?”
杨君游含笑转身,上马之际才道:“他一见你,行礼时手都搭反了,还不是怕了你?”
“有吗?”杨淑贤提着裙角追上兄长,按下了他的马鞭,“我刚刚态度很好啊,一点都不凶。”
“那你一定凶过他,哈哈哈……”
……
姚宜若自春闱一举得名,姚家的门庭更比长兄受皇恩眷顾时热闹,隔三差五都会有人登门拜访结交。姚宜若虽不热衷此道,却也不便拒绝,徒惹非议。
这日,姚宜若才在府门送罢访客,恰见长兄下职归来,兄弟便一道进了内堂,谈讲起来,却只见长兄满面郁容,“阿兄身体不适么?近日听闻阿兄接掌了时症预防一事,可是为此过于劳心?”
姚宜苏只一笑,“这不算什么,倒是你,集贤殿学士众多,也不乏资历深厚者,没人欺负你吧?”
“不会的,他们都知道阿兄有宠于陛下,就算不喜,岂会宣之于口。”姚宜若看得出兄长笑意中的苦涩,思及前后的事,大略也懂,“阿兄,有些事,该放下了。”
姚宜苏目光凝住,缓了缓只道:“我的事我自己有数,你有空就去多陪陪淑真,有孕三月尚不算稳,你要护好了她。我不在时,泽兰就交给金氏的母亲看待吧,不必淑真再费心。”
杨淑真其实早在春闱之前就已受孕,只是夫妻俩都没发觉,如今正是双喜临门。
“我知道,我不会让她累着的。”然而,姚宜若目下更关切的是长兄,“阿兄曾答应我,要与我事事共担,你若当真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千万不能瞒着我。”
姚宜苏又有许久没出声,再抬眼时,已见弟弟来到了身前,就像小时候那么仰望着他,“我没事,只要你们好,我便放心。”
“阿兄,事无尽美,强求无益,你已经很累了,不要再给自己加担子了。无论如何,你还有我们,有兰儿,我们一起好好把兰儿带大,若这孩子来日能出落得好,便也不负了。”
不负,不负谁,当真会么?
“阿兄,你岂不知这孩子的名字取之何意?泽兰,性苦而味辛,是去痛散瘀的良药。她望这孩子,虽生而失恃,无限凄苦,却能一生无痛无灾,顺遂平安。”
姚宜苏自然知晓这区区一味药的药性,可他的眼睛怔怔看着弟弟,却好似
第1回 听闻。
可谁的一生能做到无痛无灾,顺遂平安呢?
……
“你几天不来,来了就带这几块饼啊?”
夜雨隔窗,重帘垂地,灯檠三盏,男女一双。
“谢探微,你只看我做什么?我问你话呢。”露微坐于榻上,手里端着摊开的麻纸,五块饼Z整齐排在上头。
谢探微其实刚进来不久,坐在杌凳上,才将双手擦净,反将饼Z从露微手上拿开了,“只是给你看看,这几块做做样子还不够?”
“啊?”露微并不是计较饼Z多少,可敷衍也不至于这么直接吧?想了想,觉得有古怪,便要掀开被子,伸腿下榻,但也不及触地,就被谢探微一手顶了回去。
“不许乱动。”
露微的两个脚腕被谢探微握在一只掌中,动不了,却忽觉这掌心有些凉,再往下一看,地上都是水迹,谢探微浅色的袍服自膝盖往下都深了一层,“外面下得很大吗?”
“刚刚来时有一阵,现在小了,你听声音。”谢探微一笑,起身将露微抱回了榻上靠好,“没关系,我不冷。”
露微没让这人再坐回去,一手拉着他的领口,一手拍了拍榻沿,“坐这里,离我近点。”
谢探微抿唇一笑,顺势坐下,目光款款拂去,“饼Z多用糖膏,吃多了犯腻,面皮也不够松软,恐你现在不好消化。等你好了,你要多少我给你买多少,行不行?”
原来是这个原因,但露微此刻早不关心饼Z了,心里思量着什么,身体往内挪了挪,“你,上来。”
虽然两人已经多有亲密之举,但,还不至于同床共枕,这道界,谢探微觉得还不能越,“微微,别闹,如此,不可。”
露微亦是略含羞的,但缓而,还是抬起双手伸进了他的腰间,将他的腰带解了,扣带松开的那一瞬,只觉谢探微腰背一挺,浑身都僵直了。
露微并没停下,贴靠着他,一点点拨脱着他的外袍,“你抬抬手。”
“微微,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谢探微将手压紧,脸色泛起潮红,喘息渐重,“你还在生病啊。”
露微却笑出来,倾身抱住了他,在他耳畔吐息:“反正你要娶我的,不是吗?”
谢探微在抖,说不出话,唯有吞咽之声,也还是动不得。
忽然这时――
“娘子,家翁来看你了,你可是要歇下了?”
隔着门户,是雪信的声音。
露微的身体顿时瘫软,全靠谢探微僵硬的骨骼撑住,然而,谢探微不能出声,她也不说话?!
“阿耶,我已经躺下了,”千钧一发之际,露微反应过来了,雪信的措辞是在提醒她,“我没事!”
话音传去,外头听见两声轻咳,“微微,早些休息,身体未愈,不要熬夜。”
“是,阿耶也早些歇了吧。”
父亲应无要进来的意思,但露微吓得浑身冒冷汗,伏在谢探微肩上,根本无力去熄灯,只觑眼窗户,看有无人影移动。
但,窗外一时无人,谢探微却突然翻身将她压倒,带着她滚到了卧榻内侧,而刚刚停下,那窗纱上就走过了一个身影。
“别怕,你父亲走了。”
如此避祸,颇是诡异,然而,也真的避过了。
“你还有这个本事呢?”面孔相对,鼻尖相碰,露微轻声道,“不端着了?”
谢探微含笑咬唇,外袍已被露微脱了一半,方才动作过激,发巾也松了,束发散下来,正与露微的一头青丝搅在一起,“生气了?”
露微撇撇嘴,半低眼眉,“我原只是想让你把湿的衣服鞋袜脱下来晾晾。”
“那你为什么不直说?逗我?”谢探微的笑扬了又扬,根本含不住了,“结果反把自己吓到了,傻不傻?”
露微确实没料到会有惊险,父亲从未夜晚来过,可这人说得轻飘飘的,好像不是因他而起似的,“烦人。”
谢探微把露微颊上的惭红细细收进眼底,忽抬起头,向露微额上轻轻一吻,“好,是我傻,我其实也当真了。”
露微不禁忍笑,挑出一缕头发在拇指间缠绕,心曲铮铮,不再言之于口。
谢探微都瞧得懂,只静静看着,抬手捋过覆在她额上的碎发,却忽一顿,“这伤口,还是留了痕迹了。”
露微知他指尖停住的位置,正是一年前去杜石羽府前做戏时所伤,“没人能靠我这么近,只有你能看出来,没关系。”
“当时我都还不理你,你怎会为了帮我出气,去做这样的事?”谢探微愧疚起来,将露微搂近,让她枕在自己臂上。
“因为你放了我,我想报答你。”虽隔着几层衣服,露微也能感觉到谢探微的手臂很紧实,枕得颇稳,她闭上了双眼。
“被你抓住的那天,我才被姚家赶出来。所以,你也是我最落魄时,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我更想报答你了。”
“可我后来送金疮药给你,怕也是无意中伤了你吧?”谢探微的气息不觉沉顿。
“我没那么容易被伤到。”露微笑了笑,“只是当时确实感叹,怎会是你送他制的药来给我呢?我终究是从未受过他的疗治的,因此,身上还留了别的疤痕,有一天,你都会看见的。”
谢探微不言,但心中不平静。
露微瞧不见他的面容,但自有衡量,手臂环住了他的腰,“我多想早些遇见你啊,可是当年,我也好喜欢,好喜欢他……凡是咸京官宦门户,哪有刚满婚龄就把女儿嫁出去的,总归要过了及笄礼,是我自己亲口对阿耶说,我喜欢他,阿耶才早早遵了婚约……”
“微微,你可以不用说的,我从未在乎。”谢探微感觉到衣袖在一点点被湿透,抬起想要拍抚的手,却也颤抖地悬在半空。
露微要说,这些详细的往事,是她人生中不可割裂的一部分,谢探微是她想共度余生的人,便应该坦诚告之。
“自新婚夜,他虽与我同床共枕,却从不碰我,后来,他乳母之女金氏就怀孕了,这个孩子就是泽兰。金氏柔顺,对我很恭敬,但我也不敢与她多来往,我没有底气。可金氏命舛,孩子早产,又是倒生,等姚宜苏回家时,早已血流不止,孩子的命都是从阎罗手里抢回来的。”
“那你……”谢探微悬着的手终于放了下去,依然颤抖,和他的气息一样,“为何还要抚养这个孩子?因为嫡母的身份?”
露微深吸了口气,极力咽忍,“因为,泽兰满月的那天,我也没有阿娘了。”
谢探微心上犹如重锤砸下,生生闷痛,只有切齿咬住。
“我可能就是从那时起,对姚宜苏断了心思。可谢探微,你来得太晚了,又太巧了,我竟不知要如何待你,才算尽心。”
“好了!不许说了!”谢探微发出低吼,将露微紧紧摁入胸膛,“你不知,我也不要你知,我心知,非你不可,便是了。”
三盏灯烛忽然同时燃尽了,屋室变得一片漆黑,雨还在下,也无星月的光照透进来。
然而,正是此心安处。
第44章 水落
◎血迹飞溅,寒影四射。◎
昭成寺的桃林又到了绚烂之时。
露微病愈了,将去复职的前一日,与谢探微相约于此。
旧地重游,心境已大不同。
“我以为你今日出不来呢。”谢探微牵着露微的手,侧脸笑看,露微发间别无饰物,唯是一株丝绢桃花斜插鬓边。
“阿耶为我连日不朝,他一出门我便溜了,反正要是他回来知道了,我就说是你把我骗出来的。”
露微病了前后旬日,谢探微就夤夜潜入了三四回,如今只摆出一副胆肥皮厚的样子,说道:“那要是他打我呢?也抽我二十鞭,你管不管?”
露微眼珠一转,丢开了他的手,摇头,“管不了,我阿耶都能把阿兄赶出家门,何况你这么个小子,我可拦不住!”
谢探微眯起眼看露微,眉头高挑,“你再说一次?”
露微咬唇忍笑,一边摇头,一边跑远了。谢探微岂是追不上,跨去两步,伸手就够到了,却恰抓在露微的衣袖上,衣料丝滑,又被她脱开了。
“微微,你慢点!”
此地正是桃林山道,颇有些高低不平,路上还有碎石子,谢探微只担心她脚下不稳,很快就收了玩心,可露微忽然也不笑闹了,停步道旁,眼睛看向道下低谷处。
谢探微也放眼看去,只见一座坟茔前跪着一个啜泣的小女。目下虽说已过清明,但祭奠先人也不受限。可令人奇怪的是,这座坟前并无墓碑,就只一个坟包。
看了片刻,谢探微将眼睛转回露微脸上,却不止瞧出了好奇,“微微,有何不妥?”
露微是在梳理思绪,缓缓才道:“我们见过她的,她就是杜石羽之妻王氏的婢女,你再想想?王氏早便寄居寺内,不知后来怎样,但这恐怕就是王氏的坟茔了。”
谢探微并没盯着那女子的脸看,但也记起来了,二人于去岁春暮在此偶遇,便在寺内厢房巧见了王氏。
他没想到匆匆一幕能让露微记这么久,而露微也并不知,“杜石羽”如今牵扯着什么事,谢探微深深想来,不能多言。
便正想带露微远离,还不及说,只见露微沿着斜坡下去了,追上了将要离开的婢女。
“这位娘子,有什么事吗?”小婢泪痕未干,打量着二人。
露微是心生同情,想起王氏也算是她无意连累,“我是你家夫人从前旧友,曾见过你,敢问此处葬的可就是王夫人?我知道你家遭逢变故,可瞧着夫人一向是体健的呀!”
小婢倒不怀疑,又哭了出来,承认坟中正是葬了王氏,“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月前,还是正月里一日,奴婢照常出去采买,可回来就出了大事,夫人衣衫不整,竟暴毙房中。问了寺内僧人也没见有什么贼人,还是大白天啊!”
暴毙?!
“那你就不曾报京兆府叫仵作验尸?!”露微只觉匪夷所思,上前拉住小婢,“就这么埋了?”
“微微!”谢探微一直陪在身后,自知此事多有蹊跷,不想让露微深究,“不要管了,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