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微低了头,拂下了左臂的衣袖,“我没有想过移情的。”
谢探微仍未松开眉心,注视着露微面容上未曾干透的泪痕,“我不知道移情两个字怎么写。”却是郑重地赌了个咒。
露微没忍住,一时笑出声来,“痴儿。”
……
露微既还是女学士的身份,在家休养了多日后,便仍和从前一样,随父亲往东宫侍奉辅教。
一日授课已毕,不知因何,小太子竟求了赵维贞,暂留了露微。赵维贞自无违拗,但等崇文殿中只剩了露微和他二人后,这小小少年却又许久不语,只直直地盯着露微。
“殿下怎么了?”忍耐了一时,露微实在摸不透,不免去到李衡书案前主动问起,“可是有为难之事?”
李衡倒未出神,只是一见露微靠近,忽然缩了下肩膀,似惊吓,眼眶却缓缓泛红了,“阿姊要嫁人了吗?”
听到这话前,露微还真以为李衡受了什么委屈,想起他曾对自己表露过宫中的不易,舒了口气,“嗯,是陛下赐婚。”
李衡却也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的,谢探微,我也见过的。算起来,我还得叫他一声表叔,那我以后就不能叫你阿姊了。”
露微更被逗笑了,“他可不敢受殿下这般称呼。”
“那阿姊嫁人之后还会不会进宫呢?”李衡两肘撑在案上,整个身子忽然凑近了,直抵露微鼻下,“我舍不得你!”
这回换成露微一惊,身子向后缩退,“臣……”其实是并不冲突的,可少年灼灼的目光,只叫露微滞涩难言,也不敢付之轻薄平常的解释,思忖良久:
“殿下,臣不会离开殿下,必会看着殿下长大成人,做一个如陛下一般的圣明君主。”
李衡仍伏在案上,但面色渐渐和缓了下来,“长大成人,就可以成婚了,可是我尚未元服加冠,还要等很久呢,我要是再年长几岁就好了。”
露微再次失语,但只是心知其状,却不可名,片刻,揆情度理想来,终作一笑:
“常人男子冠礼,几是足岁,可天家不同,多是早于二十岁的。所以算来,殿下也无需等很久。只是臣斗胆问,殿下如此急于婚冠,难道是已经有了中意之人?”
李衡面颊顿时红透,坐回了席上,再不敢直视,只不时以余光瞟来,“阿姊怎么取笑我?我才没有呢!”
露微抿住笑意,仍以打量的眼光看李衡,慢慢点头:“嗯,想是没有,不然臣可要禀告太傅,说殿下三心二意,荒疏学业了!”
李衡急得昂起了脑袋,可看着露微颇是审视的目光,又泄了气,嘴里嘟囔:“谢探微真是好福气。”
“什么?”露微没听清,侧过耳去。
“我说,我要给阿姊挑个贺礼,挑最好的!”
……
自东宫出来,露微仍想着李衡被堵得面红耳赤的样子,时时发笑,步子也不觉轻快。平素甚觉漫长的宫道,竟似短了许多。
一时已能望见皇城城门,露微偶一过眼,瞥见自宫城方向走来了一行人。原也无可稀奇,就是服绯服绿的官员,却待相近,倒见他们不仅有内官引路,最后还跟着一位身着粉绿翻领袍年轻娘子。
然而虽是有些好奇,露微也不至于去一问究竟,只估量着这些人定有些特殊身份,便放慢了步子,礼让他们先行。
“阿h,天时尚早,我们去逛逛可好?”
“逛什么逛,咸京的路你都认全了?”
才将人让过去,隔了有三四步远,倒无意听见了前头的谈话,就是那年轻娘子和她身旁的一个服绿少年。
别的都罢,引起露微注意的,只是那并不陌生的名字――她以前也曾叫了一段时日的“阿月”,原来,这位年轻娘子也叫“阿月”。因这小小的巧合,露微不禁一笑。
很快到了城门前,引路的内官了了差事,正要返回,却被方才说话的服绿少年叫住了。露微仍等在后头,只听他问道:
“敢问内官,可知延寿坊怎么走?”
内官瞧了他一眼,却咂嘴皱眉,“我并不知!你们还是快些离开,皇城禁内,岂敢喧哗?”
不料,这内官竟十分倨傲,莫说这行人顿时一惊,就连露微都觉得不忿起来。再思量他们前后这般问话,露微也能看出,他们是人生地不熟。恐怕也正因此,才让这内官目中无人。
“既是皇城禁内,你又怎敢喧哗?!”一无迟疑,露微上前拦在了那内官面前:
“内侍之职,在内侍奉,出入宫掖,听宣传令而已,原该是奉命唯谨,言听事行。我倒不知,是谁给你的胆量,竟敢欺侮朝官?!”
这内官一见露微便已脸色煞白,再听这通教训,早已躬身缩头失了气焰,“赵学士恕罪,赵学士恕罪!小奴是当真不知外头的路啊!”
露微身着官服,倒不意外他识得自己,“你便不知,也该善气迎人,难道你素日内宫行走,也敢这般出言无状?!”
“小奴不敢!小奴知错了!知错了啊!”
小人本没骨头,此刻完全被露微吓住了,不必提醒,主动就向那一行人告了罪。露微也不过是要警醒,点到即止,放了他去。
既已替人出了头,露微也知必要与人解释几句,但才回过头来,已见他们之中年长的一位站了出来:
“方才之事,多谢赵学士援手。我等原是初次入宫,也是初到京师,故而甚不熟悉,才闹此笑话。”
这情形与露微猜测不差,一笑还礼,“不是诸位闹了笑话,是那内官欺软怕硬。只是,内官大多自小侍奉宫闱,甚少有机会出宫,大约也是真的不认路。”
“原来这样!”问路的少年恍然一叹,也上前与露微拱手,“那赵学士想必是本地人,可否赐教呢?”
话音未落,已见那年长者将他拉了回去,嫌他失礼,一脸惭愧。露微并不在意,将他们带出了城门,来至朱雀大街的开阔地面,为他们指了方向:
“往西穿过太平坊就是延寿坊,两坊东侧相接,你们一见店肆热闹之处便是了。”
“那岂不是与我们住得很近!”少年眼睛一圆,“赵学士,我们就住在太平坊!”
露微倒无意打听他们的隐私,见已终人之事,便告辞去了。
见人去远,一直急着游逛的少年反而不聒噪了,盯着赵学士离去的方向越发出了神,口中喃喃:
“咸京就是咸京,连个学士都生得如此好看!而且这样小的年纪,已穿朱衣,品阶比我都高,定自小就是神童吧!”
阿h一旁抱手,只是连连白眼,“再好看也是个小郎君,崔为,你不会到了咸京就改喜欢男人了吧?”
崔为猛被揶揄,脸上一红,却反问:“我赞男人好看你也吃醋?”
“呸!谁吃你的醋!”
……
未有几日,谢家便将聘礼送到了赵府,一并请期的礼书也呈送了家翁赵维贞过目。
露微原在房中并不知晓,直至被父亲唤去才见,原本家里最开阔的前庭竟都被各样箱奁填满了,教人眼花缭乱还不算,简直连下脚的缝隙都找不见。
却还不止这些能摆在面前的,接过聘财单子一看,竟还有写了足足五张纸的田产。其中在咸京的只有三四成,却有大半都来自谢家在扬州的资产。
虽然露微并非长在寒素门户,但这泼天的财产也是见所未见的,眼睛从纸上转到一旁的父亲,只是呆呆的:
“阿耶,不然,还回去吧?”
赵维贞早见了女儿情状,只是淡然一笑,“怎么?现在知道怕了?阿耶早同你说过,谢家是豪门,这些定远非他家全部资财。你做了长媳,以后自是要当家的,可不能怕。”
露微沉思了半晌,倒不算惧怕,左右她一直管着*赵家,有些经验,而且谢家母亲春秋正茂,一时也轮不到她理事。只不过,此情此景,果是成婚在即,难免生出忐忑。
“只要阿耶好好的,女儿就有依靠,便不怕!”
赵维贞原是预备着话想勉励女儿,一听这话不免想起从前,因朝廷之事疏忽了家事,对女儿深有愧疚,“好,好!阿耶答应微微,以后常去看你,什么事都不再瞒你,什么事都还请微微做主拿主意,好不好?”
露微深深颔首,眼中已不禁发酸,才要说什么,却见父亲忽将自己手中的聘财单子取了,换成了红丝扎好的一卷文书,“那么,就请微微先做这个主吧!”
露微先不解,展开一看才见是谢家告期的礼书,所定的婚期是五月十六,“我还以为阿耶已经回复函使了。”
赵维贞一笑,只问:“五月十六,可好吗?”
常理请期,都是男家先定,与女家互相谦让一番,最终也少有改日子的,但露微却想改,“阿耶,早一日吧,五月十五。”
赵维贞再不多问,一点头,铺纸提笔,即刻另改了礼书。
……
露微自父亲书房出来时,天色已暗,见丹渥提着灯候在院中,便一笑走了过去,不曾要说什么,却听丹渥说道:
“娘子在里头的时候,长公子来了好几回,但只走到院门又不进来,此刻恐怕还没走远呢。”
自从父亲将多年旧事说开,露微与赵启英之间也算平和了许多。但多年疏离,又无血缘,如今相安已经很好,露微也不奢望情分能更深一层,便于诸事,还是要以礼相待。
故此想来,露微不免加快脚步追了出去,果然就在院外小径瞧见了赵启英的背影,“阿兄!”
赵启英闻声顿步,却迟了迟才转身,“你,与父亲都说完了?”
露微点头,将丹渥所见说了一回,“阿兄是有急事吗?父亲现在不忙,你赶紧去吧。”
赵启英却并无急色,倒是有几分难色,呼了口气,才道:“我不是来找父亲的,我只是见,前头那些聘礼……婚期定了吗?”
露微疑心自己听岔了,可四下安静,字字清晰,赵启英分明是在关心她的婚事,笑意不自禁地浮上嘴角,“五月十五。”
“那便很快了。”赵启英微微点了下头,转动脚下,却就要走了,“这些时日就好好准备吧。”
露微心中了然,没再拦住他,只朝着他的背影告了一句:“阿兄,从今后,我把父亲还给你了,我一定不会再被休回来了!”
赵启英的脚步与这话音同时落定,他没有再回过身来――
“非要被休,才能回来么?父亲,始终也是你的父亲。这么多年,是我愧对你了,小妹。”
【作者有话说】
想说一下前夫哥,并不是想给他洗白的意思。他的成长背景,从小负担很重,母亲又很强势,一家子都指望他出人头地,所以他的底线是保全家族,不再出现任何风险,这就导致他的行事作风就是有点“阴暗爬行”的意思(包括之前皇帝问他,天天有机会,连谢探微都没有的得天独厚的机会,他都不敢去做正确的事),哪怕女主那样的身世,也是坦坦荡荡的,但是他做不到,也就无法共情,就跟谢探微更不是一种人了。给他这个结局,第一是我写文不太喜欢把哪怕是反面角色非得写死,第二就是他之后对情节还有作用,也会让他有所成长,但是始终无法改变结局,这就是选择的代价。“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这两句出自苏武的留别妻,选用的含义就是,姚宜苏终究还是把露微看做妻子,但也知道,这也是最后一次,从此“别过”了。
江h崔为是以CP形式出场的,有点小故事,不用担心是什么碍眼角色。另外有没有发现,小太子其实情窦初开了?朦朦胧胧的状态,嘻嘻~
第56章 同归
◎春水满泽,夏云嵯峨,秋月清辉,冬雪盈岑◎
婚事临近,天子加恩,许了谢探微长假,可以婚后再来上职。只是到底还有段时日,那些礼仪正事自有李氏安排妥帖,他也忙不上,头一日便只要去那该献殷勤之处。
然而,兴冲冲的脚步还不及踏出将军府的内院,便被道旁突然窜出的一人堵住了。若非他一瞬全力刹步,又扯住身边树干借力,险些就要倾身贴上去。
急退了两步,谢探微才抬起眼睛,但看清了来人,倒也不好说什么了,“阿h,你有什么事吗?”
名叫阿h的人身着粉绿翻领袍,是位英气焕发,身姿挺秀的年轻娘子。相较于谢探微,她只是平静如水,“我有话早想告诉你,但一直没有机会,如今已经不能再等了。”
谢探微不解,心里只急着走,“你有何所需只管告诉阿父,我还有……”
“谢探微,你娶我做妾吧。”语出惊人。
……
杨君游拒婚之事,在杨家祖祖辈辈都是没有过的,因而即使杨献已将儿子打得半月都无法上职,也不曾完全气消。却还不止,殃及池鱼,连杨淑贤也被禁足了。
露微听闻,虽十分同情,却也无法施救,但日前忽见丛玉上门来,替她主子交代了一件差事,要送个东西给陆冬至。露微接过看时,倒就是各色饼Z,装满了一个三层的食盒。
家事如此,竟还有这般闲心,露微自是稀奇,便问起丛玉有何前因,竟不料听说了一桩奇事。原来大事戒严当日,陆冬至带兵路过杨家,为护杨家周全,留了贴身的一把短刀。所以,这三层饼Z,就是谢礼之意。
露微先是有些感叹,但越想越觉得值得推敲,竟品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终究欣然应下,次日便奉命办差去了。
马车在将军府前停下,露微带了丹渥下车,便有门吏前来应承,因早也熟悉露微,上来就直接报说:
“娘子只管进去吧!如今陛下放了谢司阶的假,他今天也没出门,正在呢!”
虽然这门吏嘴乖,可露微倒也不知那人得了假,便一笑,只叫丹渥先将食盒送去陆冬至屋里,“那将军在吗?”
门吏摇头:“将军昨夜当职,目下还不曾回。”
露微点点头,不再多问,想着也算个巧合,径自往谢探微院中去了。
……
内院小道上,谢探微仍被阿h堵着,刚刚那惊人之言已令他怫然作色,可又因这阿h的身份特殊,一时只先强压着怒火:
“阿h,你好歹也是将门之后,刚刚的话我就当没听见,你好自为之!”
阿h仍执着,愈发张开双臂拦住谢探微,“为什么?我既是将门之后,难道还不配与你做妾吗?”
谢探微憋得好一口闷气,大吐了几口,才忍耐着驳斥:“不管是谁,我此生都不会纳妾!请你自重些!”
阿h摇头,万般不可思议:“可你都能接受皇帝赐婚,娶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怎就容不下我?我与你认识十年了!”
谢探微本已气得浑身发颤,根本不想再听她无赖,正要绕道另行,抬脚间却听――
“谁说他不认识我的?”
声音从阿h身后响起,是此刻能令谢探微闻风丧胆之声――露微到得不早不晚,正好从“将门之后做妾”的话听起。而这位唤作阿h的将门之后,她亦认了出来,皇城之下曾有一面之缘。
“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