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月临春阙——长安小郎君【完结+番外】
时间:2024-12-01 14:45:18

  “你说,朕让阿衡早早地迁居东宫,是不是太狠心了些?清筠在天有灵,又会不会怪朕?”
  “清筠”是林皇后的闺名,丁仁成已许久不听天子这般称呼先皇后了,“殿下是储君,国本所系,自与别的皇子不同。”他并不敢轻易多提皇后。
  李煦未置可否,回望了宣室一眼,又一叹:“大事之后,朕还没有好好问过阿衡,今日原是借着喜事想同他亲近亲近,不料这孩子竟有些怕朕。朕心中有愧。”
  天家父子历来不同于普庶,可丁仁成最是知道,本朝天子更是不同于历朝的,“殿下未必是怕陛下,只是太傅将君臣父子的礼序教得好罢了。”
  李煦一笑,抬手指了指丁仁成,“这几日就叫阿衡跟朕睡吧,不急送他回去。”
  ……
  谢探微陪露微在谢家住过数日,拜了舅姑,见了家人,便一道回了岳家。露微自然欢喜,但见了父亲,便也不会忘了母亲。母亲的忌日是六月初五,并不远了。
  然则此一件事却是夫妻二人同时提起来的。
  露微原以为他不过是筹备婚事时有所留心,问来才知,这人竟早就推知了。那时露微病中与他坦陈往事,说起姚家小女满月之日正是母亲去世之日,而这小女的生日便是端阳五月五。
  因而露微更觉宽慰,陪父亲用过饭后,便拜辞了,领了这新婿去南郊乐游山祭母。谢探微虽无二言,到底觉得仓促,而他提起来,也只是想早做准备,到当日再去郑重祭拜。
  露微却知晓他的心思,一路笑而不语,等上山到了母亲坟前,看着这人战战兢兢拜过,才与他解释:
  “我早想好了,就是要今日来,也不必你准备什么,阿娘生前别无所好,就只这一样。”
  谢探微面色仍紧着,看向碑前一盘红玉般的樱桃,是露微一路捧在手里的,“那你是不是也和阿娘一样,喜食樱桃?”他倒尚未留心露微在饮食上的偏好。
  露微摇头,伸手替这人拭去颊上汗珠,关于樱桃,心里一时涌出许多故事来:
  “在咸京,自春天到如今中夏,樱桃易得,不是什么罕物。可阿娘并非出身咸京,我虽不知她的来历,但可以想见,她幼时是吃过很多苦的。”
  谢探微亦适时地想起来,露微早对他透露过母亲是个孤女,“微微,阿娘在天有灵,必不愿你再为往事伤怀。”
  露微见他将自己的手握得紧了,便是一笑,“我没事,你听我说完。”
  樱桃旧事并不完全是母亲宋容的往事,其实露微最要提的,是去岁清明在母亲灵前摆下樱桃的一位不知名人物。而到如今,这人的身份已不再重要。
  “所以,我倒猜想,这世上应该还有一个娘的知己,一直记得她,对她有一片真情。”
  谢探微解了这桩缘故,倒也瞬时懂了露微之心,不再一语,松了手,复往宋容碑前一拜。
  时过中夏,暑气蒸燠,然而山间清风却是无限清凉的。清风可遣幽怀,何尝不是知己,眼前人又何尝不是知己。
  ……
  夫妻在临近申时下了山,登车回城,谢探微只叫仍去赵家,却被露微改成了将军府。谢探微方反应过来,露微这一日的安排都是早想定的,不止是祭母。
  “去看过阿父,明日你就去上职吧。”
  马车驶入城西一片,露微忽然说起,谢探微一直盯着她看,心里满足,却是一无思量,顿了顿方道:“不急的。”
  露微知道天子给他放了长假,也给自己传下口谕,虽还是做东宫学士,却不必像婚前那般定时了。“这事没得商量。”
  谢探微也知职责所在,不能久溺私情,不过想耍个无赖,却早被看穿,一笑:“好,听你的,那明日先送你回父亲身边我再去。”
  这“父亲”自然不是谢家的父亲,露微深吸了口气,仍清楚他在想什么,只是她既心中有底,也是有所筹谋的。
  这几日在谢家,露微见到了他长姊一家,还有谢二郎,也有那位沈氏表妹。他是怕自己应付不来,甚至是受委屈。
  “我回你家,这事也没得商量。”
  谢探微果然要再劝,但车驾恰在此时停了,露微瞥了他一眼,不容他再商量,先一步下了车。
  二人进了将军府,晏令白倒还在职上,谢探微便先携了露微回房安置。正笑说着,不防穿过花园时,迎面碰上了两人,一是江h,再是崔为。
  与三人皆不同,崔为此刻虽早得知了“赵学士”的缘故,也赴了她夫妇的新婚酒宴,却一直惊情不减。而因也与谢探微是熟人,便只先对露微开了口:
  “赵学士,我不知女人还能当官,当时真的一点也没看出来!”
  露微尚不深解崔为其人,但观他两次言行,却也爽朗,心里是有些好感的。只是方要回话,先被谢探微挡在身后。
  “崔为,你少嗦,这事还要说几次?”
  “看你小气的,你夫人都没生气,你白急什么!”
  露微不禁忍笑,凭他二人饶舌,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江h。江h仍穿着那身粉绿袍服,面含羞愤,亦早将眼神拂来,只是并不说话。露微心中衡量了片刻,主动走了过去:
  “上回不识得娘子,多有得罪,不知娘子如今可还生气?”
  江h僵直着身子,嘴唇暗咬,虽越发瞪大了眼睛,却只是难堪,“哼!算你厉害!”半天就憋出这一句,然后便又像上回,扭头跑了。
  这时,崔为那头正将一句话说到一半,忽然见状,不明所以,却抬脚就追了过去。谢探微自是拉了露微回来,倒也没听见是何事,只切切道:
  “你不必管她的!她也不会总留在咸京。”
  露微才将目光从崔为的背影上挪回来,只一笑,仍牵了他往院中走,“我只是全个礼数。”
  ……
  江h习武之人,素来步伐如风,又带着气,崔为直至厢房住处前才将人拦住,问道:“你怎么了?就说人家厉害。她一个读书的小娘子,还能欺负你不成?”
  原来,崔为虽没听见露微那一句,倒是听清了江h的声音。可他又并不知江h与露微还有一段缘故,今日是第三次碰面了。于是,如此反问,就更激起了江h的脾气:
  “谁要你管了!我说她什么关你什么事!”
  崔为撇了撇嘴,又挠头,倒一点不上火,“其实我也觉得她很厉害,能陪太子读书。难怪谢探微这么拧巴的人,一到了咸京就喜欢上人家了呢!”
  虽不上火,却是雪上加霜。话音未落,崔为已人仰马翻地躺在了地上,疼得喊不出口,懵得不知道怎么喊,只听:
  “砰!”震天响的一声关门声。
  ……
  “她叫阿h。”
  夫妻方在房中落座,露微就道了几个意味深长的字,叫谢探微反应了半晌,才摸到几分门道:
  “她不是微月之月。”
  露微捧腮一笑:“同音,叫起来是一样的。”
  谢探微凑近拨开她一只手,趁她不意,俯面一吻,“不一样。”
  露微并不抽手,顺势勾出一指,抬起这人下颚,似拘审:“那你当时知道我叫阿月,可曾想起她来?”
  谢探微亦不惊不急,垂目瞧她举动,若有迟疑,却忽伸了手臂将她挟制在怀,贴耳道:“微月只有天上一轮,你可曾见过双月了?”
  露微绽唇一笑,又被这人的鼻息弄得半脸发痒,意欲挣脱,反更被拿住腰腹间,“痒!你放开!”身子已笑得发软,不想忽又颠倒过来,被他揿在平榻上,“做什么?大白天的!”
  “已经晚了!”
  这人却是一语双关,倒让露微辨不出真假,正此心意荡漾,推搡嬉闹之间,忽听外头传话,将军回来了。
  一时,声笑俱灭,二人面红耳赤地相扶起来,互整衣冠。直至携手出门,四目偷视,方各作嗤笑,掩过不提。
  ……
  晏令白自保宁坊事后便没再与露微近处照面,前次露微替淑贤办差而来,也是错过。硬说相见,便只是亲迎礼上,泯然于宾客中,目送新人步入青帐。
  于是,回府一听阍房报知,他是手足无措。
  下人去传话后,他就站在中堂门前举目,以看似平常的姿态粉饰内心忐忑。当那一双佳偶执手翩然乍现在视线里,他不禁一阵目眩,心底轰然一声,想起当年,亦曾青春作伴,人月双圆。
  “阿父!”
  “阿父。”
  两声平齐的呼唤将他的旧梦惊破,眸中再聚起光泽时,这双儿女已跪在身前。他略显仓惶地弯身扶起,耳畔仍沉浸那短短的一声称呼,却也不算短,快要十八年了。
  此后天伦相聚,终是父子笑谈,不知翁婿相看。
  
第59章 枝蔓
  ◎添酒回灯,旧宴重开◎
  御前站班一如之前,可谢探微的心境到底是不同了,无事时,满脑子只有露微。想她执意独自回了谢府,如今是守着规矩和母亲一处,还是自己在屋里消遣,或至有无按时吃饭,睡觉有无贪凉,此等大事小情虑了个穷极。
  “嗳,你!过来。”
  思绪正如放马,不知哪里说话,抬眼四顾,方在殿侧阑干下瞧见一个女子,艳妆华服,应是内宫贵人。然而此处紫宸殿,虽是内朝,紧邻后宫,他却头回见有女子踏足。
  “就是你,过来。”
  已然对视,这女子又抬手指来,他身为司阶,又是殿前戍卫中的长吏,不好再迟疑,终究应承前去:
  “臣谢探微,不知贵人有何吩咐?”
  贵人闻言一笑,颊上描得两笔斜红似倒钩般,衔着扬起的嘴角,颇是冶媚,“我知道你叫谢探微,但我不叫贵人。”
  谢探微行礼后仍略躬身,目光亦是守礼避垂着,可越发不知她是何意,便一时不言,却又听她道:
  “你怎么不问我是谁?”话落,却自左手脱了一枚琉璃指环扔在地上,“替我捡起来。”
  谢探微顿了一顿,两手已不觉握拳,终于明白这是在戏弄他,“外臣不便为此。”他只退开数步,将身躯压得更低。
  “哦?”贵人语音带笑,却又迫上来,高头履一步踏在落地的指环上,便有碎裂之声,“我怎么觉得你不是外臣?你母亲是新安郡主,算来是与我有亲的。”
  谢探微自然知道因母亲之故,多有宗室亲缘,但只看她既能堂而皇之地站在此地,又这般作态,便不是皇亲,身份也低不了,故而并无意外。
  “我都说到这般了,你当真不想知道我是谁?”
  见谢探微再次不理,脸上又摆着一副避犹不及的漠然态度,贵人终也露出些许愠色,只是扬过声又猝然一笑:
  “我知你是新婚,可是你如此不解言笑,岂不要冷落了你那娇妻了?这女人是什么心思,不若我来教……”
  “臣还在职上,先告退了!”情势已到了获罪也忍不下的地步,谢探微勃然一呵,随即转身回到了阶前。
  然而,也隔得不远,那贵人轻薄的嘴脸仍朝他拂来,许久才拖裙走了。这时,忽有身侧站立的执戟郎向他小声递话:
  “司阶,她是陛下的大公主,鲁阳公主,是周贵妃的女儿,可得罪不得啊。”
  谢探微不禁蹙眉,竟是听过这个名号的。母亲才到咸京时曾应酬过一些宴席,其中便有这鲁阳公主相邀的。
  “只是公主出嫁不到一年,驸马就病死了,如今丧期还不满。”
  谢探微复是一惊。
  ……
  午后落了一场凉雨,将炎炎暑气压下不少。李敬颜一时起兴,便命后园水榭设席,叫叶氏传话,引了露微前去。
  露微在谢家摸索了这几日,已知内政无一不是李氏做主,而李氏虽不多外交,在家倒时常自娱。如今长女回门,又多了她这个长媳,自然场面又不同些。
  她心下思量过这些,脚步已到了水榭连廊,再一过眼,果见水亭席间母女宽坐,四目望来,都是笑意。
  “你原在做什么呢?我倒怕你正睡着。”
  方走到亭中正欲下拜,露微便被李氏扶住,又搀到了自己身边落座。她虽不好辞,仍颔首向对面竹榻上的谢探渺致了一礼。见谢探渺摇头一笑,她才放心回了李氏:
  “母亲,我不大午睡的,原是正整理临好的字帖。还是前时父亲给太子殿下布置的,我因辅教,太子要做什么我便一样,明日正是要去交差的。”
  “那可以先给我看看吗?”接话的却是谢探渺。
  她自亲迎礼次日新妇拜家门时,便一直打量着这位弟妇,只是那日多在礼数上,不得亲近,不过看了个样貌,倒果如母亲所述,明媚清丽,亭亭似月。
  如今再细看,弟妇着了身远山青的齐腰长裙,一无繁复纹饰;头上松松的一个反绾髻,一支祥云玉簪斜插发间便再无点缀;脸面更是素清雪净,只见一双明眸。当真是个脱俗的美人。
  “我只是想,我那梦郎也在学书之龄,若能得你的指点,岂不是他的福分?”见露微迟滞了一瞬,谢探渺又补了句。
  然而,露微却是有两重思虑。先是不料,想自己并未从小苦练书写,字迹仅算端正,远不到指点蒙童的地步;二则,她听谢探微描述长姊,除了是些人口情况,其余皆是不甚了了。而她更知,二十年疏离,长姊自是与另一个弟弟更近。
  于是其中分寸,难免是要谨慎琢磨的。
  李氏却瞧露微是为难,挽过她的手,轻拍了拍,“你不知,旁人说起我们谢家娶了个做东宫女官的新妇有多羡慕,是陛下亲封,不同寻常宫官,就若朝官一般,满朝独你一个,也非命妇诰封可比。所以微微啊,你长姊也只是羡慕,但你若不好意思,也无妨的。”
  实则露微已想好了应对,却是晚了李氏一步开口,可也算意外之喜,李氏待她当真瞧不出一丝姑媳间的样子,不若当年华氏……一时参差,忙回转心思,颔首道:
  “我只是想我的字并不好,以前常被阿娘打的。”说着便与跟来的雪信吩咐,叫去取临帖,“梦郎当写得比我好罢。”
  谢探渺的眼睛仍在露微脸上逡巡,见她先是犹疑,望向李氏时又若惊若惭,再转到自己这处,神色又是无所矫饰的,便倒拿不定她的主意,索性一笑:
  “他连笔都握不稳呢。我不如你,无心笔墨诗书,教不了他。他父亲虽是进士出身,却忙于庶政,更无暇管他。扬州家里聘了老师,此来咸京却叫他寄了水云身了。”
  这固然是些谦辞,露微只听提起梦郎之父,便想到谢探微的交代。姊夫徐枕山是开和九年的进士,出身扬州诗礼门第,家中长子,双亲逝后做了家主,仕宦十载,已是扬州长史。
  因谢探渺上京时尚不知他们婚事,并未夫妻同来,故而徐枕山倒是接了岳母家书,才告假随后赶到。露微只在拜舅姑那日见了一面,是个品貌端正的官人。听说连日都被岳丈携在身边,侍应朝参出入,当必是个很受宠爱的女婿。
  “学书习字终为修身,是长久的事,梦郎才八岁,长姊不必着急的。”
  说笑间,忽闻廊外传来动静,三人皆循声看去,却见是谢二郎两手各牵了甥男甥女走来,而两个孩子手中竟还扬着些纸张。旁人未必着眼孩子手里时,露微已断定了,就是自己的临帖。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