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探微深知这小太子对露微的依赖,那时露微在宫中遇险也是为他的安危,便大概猜着,太子是替赵家下婿呢,“臣正是今日生辰。”但他没什么敏捷才思,只能如实回了。
李衡又问:“几岁生辰?”
谢探微稍稍抬眼一瞄,旋即低去,“二十五岁。”
李衡口中“咝”了声,复一叹,负起双手,却没再说什么,将这人让进了门,“你去吧。”
谢探微只等看不见李衡的鞋靴才直起身子,浑身大汗洇透了礼服不算,被他夹在腋下的大雁约莫都要热晕了过去,恹恹地眯着眼。
……
露微端坐堂中,只听外头的声音便可以想见情形,忍笑忍得花钗乱颤,忽觉乔娘附耳提醒,竟已见那人将大雁掷过了屏风。露微忙咬了唇,双手扶扇,不及眨眼,扇下就现出了新婿的袍边。
“微微,我来接你了。”
谢探微轻声送语,薄透的扇面遮不住新妇的容光,早将他一颗心勾了进去。露微抿笑,眉目低去,静静等他行了跪拜新妇的大礼,伸过掌来,熟稔地扶起了自己。
“微微。”谢探微携了露微左手,与她并立,皎月之光顷入星眸,动人心魄,不觉鼻息一颤,“微微。”
日头已西,露微由不得向这人挤了一眼,“可接到了没?”
谢探微方才回魂,赧然一笑,便有汗珠自额上挂到颌边,一拱肩揩去,“接到了,接到了。”
一见新人出堂,傧从乐士重又哄闹了起来,簇拥着他们出了府门。一驾(巾宪)车久候阶下,谢探微见露微盛装不便,索性抱了露微登车,便要上马,走出两步却又折返,掀开了车幔:
“微微。”
露微从扇后露出眼眉,并不解意:“又怎么?”
谢探微却自袖中掏出一包麻纸包裹的东西,几下撕开递了上去:“怕你饿了。”
露微这才见,是两块已挤得露出馅料的饼Z,一时笑到失声。
……
“老师,我二十五岁时会是什么样子呢?”
李衡放了谢探微进堂后也并未离去,却是换成了赵维贞跟着。此刻正携着老师的衣袖,与老师一道望着门外的情形。
赵维贞与他虽有君臣之别,但相处间亦多有爱护之情,不知他因何作问,便一笑,只当少年懵懂说的顽话,“那时殿下早已长大成人了。”
李衡近来却不是头回听到这个词,回想前次的情形,又问:“老师,我长大成人之后能不能比谢探微还英武?”
赵维贞倒一愣,大为讶异,“殿下,你……你和他比什么?”
李衡暗暗用力抿唇,却只摇了摇头。
……
浑厚无际的天幕升起一轮华月,月光空明肆意,教承照之下的庭院恍如黎明。院中池水泛着玉色波纹,微风似柔夷拨出泠泠清音,不时传入新人的青帐中。
正礼早成,新人依坐。花钗凤钗,冠带礼衣,已尽数卸去,齐整地列在台架之上,却都成了目下最无讥的物什。唯有榻前双烛,光辉摇映,徐徐隐隐挑人心窍。
“微微,今天可累坏了吧?”谢探微从后怀抱着露微,呼吸着她发间的薄香,轻轻地缀了一吻,“只是,还要烦你做件事的。”
露微捻了一缕发丝在手里,闻言一笑,用发梢扫了扫这人的面颊,顺势转过身来,“可是这事?”
谢探微不禁愧笑,举手抽开了头顶的发簪,将自己束发打散了,“你既知道,到这时还诓我先说出来?”
露微耸了耸肩,却作摇头一叹:“我自然知道,又不是头回成亲了,轻车熟路!”
谢探微笑意一僵,一手不知在身后枕下摸什么,也顿住了。
露微越发目光坦荡,眼珠转了一圈,忽而支身下榻,走到了镜前。
谢探微的眼睛不自觉地追了过去,望见他这新妇颀长如削的身架上只披了件浅红的薄罗衫子,透出莹润的肌骨;青丝如乌练,覆在这样的躯体上,倒让人忧心,是否太密太重,恐要压坏了她。
“微微。”他终究忍不住走了过去,想要抱起新妇,却赫然入目她掌心攥着的一绺乌发。
露微正是到镜台前寻剪子的,“谢敏识,他不曾和我结发,你是第一个,也不会有别人了。”
谢探微眼中一热,再不迟疑,剪下一段头发合进了露微掌中,仍将她抱回了榻上,而那枕下之物亦接着显露了面目,“我早就想好了,就用这个绾起来。”
露微一眼便认出,那是去岁暮春昭成寺偶遇,她赠给谢探微的长命缕。原本夫妇结发是用红线结起,或是装进红罗布囊,倒没有用这五彩丝缕的。
“你还留着呢?我还有一大堆呢。”她想来,这丝缕若编得好看就罢了,却实在是丑得出新。
谢探微亦记得她当时赠缕所言,便知她想的是什么,一笑,取过二人合发,就用这丝缕绑结好了,“便有再多,也不许再送给别人了。”
露微竟未想起还给过谁,呆了片刻才一恍然,“陆冬至拿给你看了?”
陆冬至没给他看,是他自己全程看到了露微是如何给的,不想再提了,“已经有人来给阿父递函,问他的亲事了,早晚让他忙自己的事去。”
……
新人庭院夜已深沉,但前庭宾客却正兴浓。杨淑贤了了陪从事务出来,信步逛到宴席间,偶一过目,倒先望见了站在廊檐下的长兄杨君游。
她兄妹也是到了昨日才被父亲放出来,她陪新人忙了一日,可长兄只是来吃酒的,倒瞧着也不与人交际,就出神似的盯着一处。便一时玩心大起,悄步走去,想要吓吓人。
然则,离了只剩几步,她也定住了,随着长兄的视线看到了一个云鬓霞服的美人,而这美人双眸点漆,亦是在向长兄注目。不消片刻,她就明白了,这是在谢家,美人当是长兄心中的沈氏娘子。
她不愿再惊动,默默退回原路,寻了一个清静的廊角,但不防,廊下还有旁人,先于她的惊疑,唤出了她的名字:
“贤儿!”
借着廊檐悬垂的灯盏,她亦看清了那人的相貌,不由一喜:“你怎么不去吃酒?”
陆冬至快步走来,身上却真是一无酒气:“我才要去的,但先看见了你,就不去了罢。”
其实淑贤自接亲时就一直和陆冬至一路,因谢探微不许众人闹新妇,在青帐行礼前轰走了一班傧相,她才见陆冬至离开,到此时也不过隔了一个时辰。
“为什么见了我就不去了?”淑贤歪头一笑,“你不饿?”
陆冬至略圆了圆眼睛,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麻纸包裹,翻开举到淑贤面前,“还是你叫露微送给我的,我一天寻空偷吃了许多,就剩这些了。”
是两块饼Z。淑贤当然记得自己送了他三层食盒的饼Z,但一时只想,下午谢探微接了露微登车,也递了两块饼Z,“你是不是也分给谢司阶了?”
陆冬至当时也瞧见了,但立刻就摇了头:“他知道,但他从不占我的东西,我也不会把你的东西给了他去。”
淑贤低头一笑,尽在不言。
……
青帐灯下,夫妻交颈。谢探微不时垂目肩上伏着的面孔,见她眼睫上落*了一点细雾,心头怜爱乍涌,俯下一吻,“微微,不必熬着,就在我身上睡吧。”
露微不觉身躯轻颤,更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双手贴在这人已然松敞的中衣上,掌心微潮,却是从衣下透出来的,“你不高兴了?”
谢探微不知话从何来,将她手掌握住,“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二十五年,最高兴的一天。”
露微暗抿笑意,撑开被他握住的手,五指嵌入他的去,“来日方长,话不可太满,如月盈而亏。”
谢探微携了她的手在鼻尖轻蹭,发笑,不以为然,“若论盈亏,我也该是亏盈。二十年来,只以为父母弃我,谁知一日竟能为我去求了你来。这便是填了这二十年来一切憾事,此生盈满。”
露微不期然他想得是这些,恰正是自己想为他做的――尽力弥合他的家事。“那么,怎么就要叫我睡了呢?”
谢探微犹自感慨,闻言胸口一闷,体内便似有股血气逼了上来,“微微,我……”咽喉干涩,燥热得紧。
不及他踟蹰定,露微已攀着他的脖颈仰倒下去,见他仍用手肘撑着,并不迫近,启唇一笑,“你还不高兴?”
谢探微方明白那前一问是何意,一念之间,身躯塌下,“微微,若嫌我重了,便扎我。”束发的簪子就放在枕侧,被他交到了露微手里。
“你不疼吗?”
“你不疼,便是了。”
暖烛或知人意,在此刻双双燃尽了,帐中十指交缠,只闻其声。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得总得在评论区夸夸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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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婚后爱,苦心孤诣,复仇权谋
以身为刃,做自己的死士
第58章 天伦
◎终是父子笑谈,不知翁婿相看。◎
“殿下,已将亥时了,出来了这一日,大礼都成了,若还不好回宫,不单是陛下要过问,谢中书和郡主也不好安置啊。”
李衡在赵家送了新人登车仍不足,又随到谢家来。此刻更深露重,还站在新人院外观望,身后随侍的乳母钱氏已劝了多回。
李衡也知这话听了五六遍,脚下总算动了动,“这个时辰,父皇也该歇下了吧。”
钱氏弯腰牵起李衡,一笑:“那明日再去给陛下请安回话就是,殿下也累了。”
李衡跟着钱氏下阶,不防就打了个哈欠,“我不累。”
众宫人见他熬得这样,却还满口找补,都低头抿笑。倒就这时,一行人后的花丛里忽然沙沙弄响,引动目光纷纷聚去,竟是一个总角的孩子滚了出来。
李衡一见,却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忙遣宫婢去搀了过来,“你是谁家的?”又见他衣裳虽新,却着了泥污,颊上还布了许多蚊虫叮咬的小包,“这时节你躲在那里,可不成了舍身饲虎了?”
孩童一时只站着,钱氏看来,心猜是谢家的孩子,不好吓着,正要求李衡开恩放了他走,竟见他敛衣行礼,端端正正跪下了:
“小人赵澈,拜见太子殿下!”
李衡本是寻常问他,倒一惊,既为他礼仪咸备,也为他这名姓,“你是老师家的?那我白天怎么没见你?你一人在此岂不要叫老师担心了?”说着便亲自扶起来。
赵澈复一拱手,从容道:“回殿下,小人父亲是吏部主事赵启英,祖父正是太子太傅。殿下今日驾幸敝庐时,小人随母亲站在最后,故而小人才有幸识得殿下玉容。如今这般,只是小人私心,想看看小人的姑母是否安好。”
李衡早将这些人事理清楚了,他的姑母不就是自己的赵学士么?“原来你和我一样心肠。只是,你几岁了?”
赵澈应道:“小人是开和十一年生人,已满八岁了。”
“那你还比我小两岁。”李衡细细点头,牵起了赵澈的手,“走吧,很晚了,我送你回家,然后我也得回宫了。”
赵澈倒不敢握掌,“殿下,小人不敢无状。”
李衡却不管他,已带着他往前走,“你以后别自称小人了,你姑母在我面前是自称臣的,你也学她吧。”
赵澈尽力伸长被牵住的手臂,不敢与李衡并肩,“可是姑母有官职,小人尚是白衣,不敢僭越。”
李衡嗤笑了声,“你才八岁,还能是个五品官吗?哎呀,你就听我的便是了!怎么老师家的人个个都是把规矩当饭吃的。”
赵澈不敢再辞,倒是众宫人一路听着两个孩子的对白,又都不禁低头忍笑。
……
李衡倒不必将赵澈送回赵家,才到前庭,已见他父母找了过来,自此分别。踏进宫门时已将子夜,李衡眼皮已重如千斤,却不料丁仁成就在夹道上守着,又将他带到了内宫蓬莱殿。
蓬莱殿是天子寝殿,李衡自被立储,虽不及元服加冠,却也早早受命迁往了东宫,因而数年来已不常踏入内宫。
如此,再是昏然欲睡,此刻也不得不撑起精神。可谁知,父亲却并没高坐殿上,竟是立在门下等他,一见就将他揽进了怀里。这一下,李衡的睡意全都散了。
“阿衡今日可玩得开心吗?”
李衡毕竟才十岁,年少失恃,多有寂寥之时,也就是有了赵学士后,数月间才开朗许多。于是父亲此状便让他瞬时就红了眼眶,强忍了半晌才颤颤回道:
“儿臣不知父皇还在等着,儿臣知错。”
李煦望见孩子眼中泪意,不觉蹙眉,“阿衡何错之有?”
李衡低头不语,虽一直被父亲揽着,两手却不敢触碰圣体。李煦亦能体察,先遣了殿内侍奉的人,将孩子带进了内殿宣室。父子榻边并坐,才见孩子神色松缓了几分。
“阿衡,已经没有别人了,可以给阿耶说说今天的喜事吗?”
李衡微微抬头,仍有怯意,又观望了片时,终将一日的见闻都说给了父亲,越说也越不拘了。
婚事无非那些章程,只是当听到李衡唤赵露微为阿姊,又以林皇后的凤钗为贺,李煦才露出惊讶,“阿衡,你就这么喜欢赵学士?”
阿姊原是私下叫的,凤钗为贺也不曾事先请旨李煦,李衡虽才觉不妥,却并没有犹豫,起身禀道:
“儿臣与她一见如故。先前宫中大事,她为了臣能安心,就一直陪着臣,太傅不在,她就给臣说故事。她总是很有主张。”
“什么故事?”李煦越发稀奇了。
“陈书最后一卷,陈朝陈叔陵逆案。当时臣也不解缘故,后来才知,她是在教臣,何为览前王之得失,为在身之龟镜。所以臣知晓大事后并没有感到一丝害怕。”
当日李煦回避太子的探望,正是因为太子年少,舐犊情切,毕竟,李衡是他和林皇后唯一的孩子。然而,他此时竟觉自己做得还不如这赵露微。
“父皇,凤钗已经赠与阿姊了,臣不能收回来,若父皇生气,就只降罪于臣吧!”
李衡见天颜似有凝滞,以为李煦终究不悦,说着便要撩衣下跪,却再次被揽进了怀里,“阿衡无错!赵学士更该赏,实在是阿耶对阿衡多有疏忽。”
李衡愣了一愣,倒没再局促,慢慢地也抱住了父亲。
夜已二更,宣室没再传出话音,李衡偎在父亲怀中渐渐睡去了。直至孩子鼻息沉稳,李煦才将他轻轻放到了榻上,为他脱去外袍,卸下冠履,一如寻常人父。
“陛下,不若移步东殿安置吧?太子殿下这处,自有老奴细细看着。”丁仁成守在宣室外久不闻声,忽见天子出来,忙上前应承,却见天子只是挥手,叹声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