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月临春阙——长安小郎君【完结+番外】
时间:2024-12-01 14:45:18

  “夫人,奴婢回来时恰遇上了二公子,他……”
  雪信亦随后到了,仍站回露微身后,悄悄递了话。露微只摇头示意,再无需她多解释。她既已正式进了谢家的门,这位二公子,想也该要添酒回灯,旧宴重开了。
  谢探隐在亭中站定,即松了手让孩子去了外祖母身边。八岁的梦郎生得雪白滚圆,头上两个总角,益发可爱;他妹妹徽儿不过六岁,也是双髻,粉白俏丽,与母亲相像。
  “怎么是你带着他们?不读书,又胡闹了。”谢探渺虽是嗔怪,却已起身与弟弟送了帕子,叫他擦汗,“还不来见礼?”
  露微旁观至此,其实早见二郎瞥来几眼,含笑不语,先起身与他作了一礼。谢二郎亦从容,握着帕子就将人一一唤过:
  “见过母亲、长姊,还有――长嫂。”这两字语音略重,却又收音迅速,转向上座,“母亲,是梦郎和徽儿说想外祖母了,知道长姊又在这里,才央了我来。”
  李氏如今膝下孙辈就只这一双外孙,素来疼爱,一见了早是忘情,拢在怀里亲个不停,儿子叫到这第二声才抬起头来,只随口回道:“来就来了,坐吧。”
  谢探隐便择了长姊的下席坐了,吃了口茶,又道:“阿娘,你仔细着点他们手上的东西,倒折坏了。”
  此一句前,除了露微,无人关注到孩子手里的字帖。露微也知孩子手中不防备,难免折损,却不急,果然等到二郎捺不住,这才轻笑说道:
  “那不过是我临的帖,春蚓秋蛇一般,原是不堪入目了,就给孩子取乐,也不值什么。二郎不必替我操心,多谢了。”
  李氏原已不察,闻言忙将字帖从孩子手中夺了,归在一起翻看。纸张薄柔,确也经不起几番磋磨,张张都有残破的。
  谢探渺也和李氏一样,从弟弟转到孩子,心思都在天伦亲情上,竟都忘了是自己叫露微去拿字帖的,顿时满脸涨红,拉了孩子推到露微面前,申斥道:
  “什么玩的没有?你们也是认字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还不快向舅母道歉!”
  李氏亦难堪地转向露微,忧切问道:“微微,这可怎么好?明日就要送去宫里了,不若叫人回去问问太傅,就实说是我不慎,能不能宽过两日再去?”
  孩子与露微尚不熟悉,听母亲责备,又见外祖母这般,只嗫嚅着唤了几声舅母,已怕的快哭了。可露微只一摇头,先从案上取了果子分给孩子,安抚着才回道:
  “母亲,长姊,当真无事,我再写就是了,来得及。”说着,从李氏手里接过那沓字帖,翻看了两张,忽一哂笑,回瞥了一眼身后的雪信:
  “这些是废稿,母亲传我,我来得急,随手与好的放在了一处,雪信定是没分辨,竟拿错了!这下更无事了!”
  李氏母女皆大松了口气,而露微又及时地将目光送向了后头的二郎,见他脸色已然闷滞,只又埋头端了茶吃,那小茶碗不过一两口的量,却吃了有半晌不曾离嘴。
  “长姊可别怪孩子,他们才几岁。”一句非是出自水亭的幽淡声音忽而飘来,众人循声,却见是沈沐芳袅袅而来。
  露微亦是在拜舅姑时才见了她第二面,但初见时的一记耳光早已不觉,心里又存了杨君游的这桩事,便虽不及与她深交,倒觉得她应该不是一味骄横跋扈的女子。
  露微于是暂未言语,但其余人也都知道沈沐芳与她的旧案,尤其是李氏,面露尴尬,只忙问道:“芳儿,你怎么来了?”多少有些提醒她是不速之客的意思。
  然而沈沐芳倒十分自在,一一礼过,竟主动坐到了露微席侧,从宽大的衣袂下举出手来,“表嫂,我是来送东西给你的,二表兄方才从奴婢手里要了来,却不见风吹走了一张,恰好被我拾得。”
  她手里真是拿了一张自己的临帖,但露微一时愣住没有接下:她竟是在帮自己揭发二郎!
  二郎带着孩子来时,虽不提他们手里的字帖,但既然遇到雪信,定问了送字帖的缘故,便是故意叫孩子拿了来损坏,将错都推到孩子身上,叫露微这个新妇无处责怪,只能自认委屈。
  而果然,李氏母女都一时因孩子的出现,不曾想到他的错处,只是怪自己,或是责备孩子。便是露微已经巧计反制,也不能十分直白地指责二郎。
  于是沈沐芳这一句话,当真是明敲明打,也为她自己化解了身份的尴尬。只不过,这份善意着实突然,露微还不能参透。
  “多谢。”
  迟过一晌,露微终是在沈沐芳的笑意中双手接下,再抬眼时,已见谢探渺坐了回去,朝二郎暗瞪了一眼。李氏岂还不觉,微一摇头,微一叹声,再没了半点消夏的兴致。
  ……
  小宴散去,已将暮时,送罢尊长后,露微追上了沈沐芳的踪迹。她原先走一晌,却是坐在后园石上,不曾回房,见露微寻来,亦无惊讶,先开言道:
  “你那些当真是废稿?还是诳那蠢货的?”
  露微便知了,沈沐芳正是在等她来,一笑道:“真是废稿,我才到你们家来,怎就敢好为人师指点外甥呢?断不敢领这差的。可没想到,你那二表兄反竟喜欢为自己揽差办的。”
  露微无须对她言假,既见她直率,不免更爽快:“只是我不解,你怎么知道他是个‘蠢货’,还肯帮我?我叫雪信拿的是废稿,可你拿来的那一张不是。”
  沈沐芳挑眉一笑,摇了摇手中罗扇,“如你所言,你是才来,可我已经认识那厮十几年了,岂能分不出高低?至于那张好字,只是叫人另去你房里取的,有什么稀奇。”
  “你为什么肯帮我?”露微没听到最要紧的那条答案。
  沈沐芳倒没迟延,仍摇着扇,向露微走近,“我看到了,那位晏将军来府里警告他,吓得他腿都软了。他嫉妒大表兄,但不敢撕破脸,便连带大表兄这份,都加在你头上了,每每对他母亲进谗。所以我也不妨再说明白些,舅母虽向着你,却难免慈心过甚,表姊更不必说,就是为这蠢货来撑腰的,你以后的日子可精彩了。”
  这番话有露微不太清楚的,但也都不出她的意料,“第三遍,你为什么帮我?难道是,为那一耳光有愧于我?”
  沈沐芳终于凝了笑意,罗扇恰停在颊边,掩去了半脸,只露出一双并不大善藏的眼睛,“就算是吧,你我交好,也可让那蠢货少生些事,对你有益。”
  道理不错,却又以锋芒的措辞说出来,反有图穷匕见之妙,露微豁然一笑:“你其实,不喜欢谢*探微吧?你另有意中人,他叫――杨君游。”
  罗扇翩然,飞坠青苔。
  露微弯腰与她拾起,交回她僵硬的掌心,“正当长夏,休急捐扇。”
  
第60章 参差
  ◎刀是短刀,鱼名冬至!◎
  露微回到东院,已是掌灯之时。午间雨停后天一直阴沉,此刻天际便只剩了一点混沌的灰白。饶是如此,又忽有黑云载雨,伴着滚滚雷声倾泻而下,汹涌之势,如拔山倒川一般。
  “怕不怕?”
  露微与雪信、丹渥前后才进房门,三人皆被惊雷吓了一跳。因她二人都比自己小些,露微脱口就问了声。二人倒是不怕,相视一笑,左右扶了露微坐下。
  雪信道:“不防备都会吓着,有了一声,其余的就没什么了。夫人忙了这半日,累了吧?想吃什么?”
  露微在水亭已用了些果饼,并不觉饿,看着依偎身下的两张清秀面孔,忽生感慨。她自小并不喜人跟随,诸事都可自理,但自从二人前后来到身边,既体贴也忠心,已让她依赖上了。
  原本出嫁前,乔氏也想跟来,但父亲的起居饮食仍需乔氏打理,她便终究留了乔氏。加之如今赵家内政交了长嫂朱氏管理,也需乔氏从旁辅助。
  “你们今晚就随我睡吧?左右长公子是不会回来的,他五天才一假,现在才第三天。”
  二人见露微一时不语,还以为她在想吃食,却是这话,当即齐齐摇手,连称不敢。露微又劝了一回,还是无果,便由着她们去安排晚食了。
  屋里静了,外头仍是雷声填填,风雨潇潇。虽已紧闭了窗户,却经不住那般狂劲透进湿寒。露微索性和衣上了寝榻,歪在枕上养神。不意,却一眼望见那人枕上落了根头发。
  露微将发丝捻起细看,乌黑柔韧,也分不出是他的还是自己的,一笑又一叹,心里忽而寂寥起来,“你在做什么呢?雨这么大,雷这么响,你怕不怕?”
  她自语的声音淹没在雷声中,不曾入耳,却紧接着,分明地听见了另一个低缓的声音:“微微。”
  她断定自己听岔了,已稍离枕上的脸颊又贴了回去。但心里愈发突突起来,像是怕,眼中便一热,却又不及拂拭,竟有一双手自她腰间卷了进来:
  “微微,别怕,我回来了。”
  眼前人如梦似真,但人醒着岂会入梦,“你怎么――回来了!”
  “是我之过,让你一个人了。”
  谢探微见她眼角含泪,鼻息随着一颤,便有两股清水自两耳后顺延脖颈淌了下来。
  露微这才惊觉,将这人从上望到下,竟似塘里捞出来的一般,再一觉,方才腰间被他环住的一圈也洇得半透了,“快去换衣裳!”一声叫得急,音调都偏了,等捧了干衣回头,这水猴儿还愣着,“烦你自己动动手吧?”
  谢探微果然动了动手,挠了挠沤着水的领口,“怪痒的。”又站了片刻,将脖子一圈都撸过一遍。
  露微只觉闷气,这时,偏雪信丹渥端了晚食进来,也不知这人忽然回来,一见个如山的黑影,险些跌了手中食案。露微只好推了推他,自去接下食案,叫去准备浴室。
  “我换了衣服就行了。”
  露微侧目一瞥,将食案不轻不重地一放,“你别换,穿着再下水就是了,泡在水里总是不会痒的。”
  “那你哭什么?”谢探微似充耳不闻,附到露微身畔,两手背起,以靠得最近又不曾触碰的姿态。
  “被你吓的。”露微只是低头看着饭食。
  谢探微望着她低垂的眉目,淡唇微抿,两颊略鼓,便知她有隐瞒,“微微,你怕雷对不对?别骗我,阿父都告诉我了,所以才亲自替了我,叫我回来陪你。”
  露微诚然是遮掩,却断没想到这话,“阿父如何觉得我怕雷?我不怕啊,你看我都一个人在屋里呢。”
  谢探微半信半疑,先将缘故说了。原来就是春天里,露微拦着晏令白在府前说话,天上忽然作雷,冷不防惊了她一跳。“难道这不是怕?阿父又岂会编胡话?”
  露微这才完全记起来,由衷一笑,也不同这人计较了,“你先去沐浴吧,想也该准备好了,我等你回来陪我。”
  谢探微一听软话,浑身即刻都要蒸干了似的,就在身侧帘帐上抹干了手,扶了露微坐下,“我叫她们先来陪你。”
  这人随话音就去了,片刻就换了雪信丹渥进来。露微瞧来,忽想起之前要叫她们一起睡觉的话,脸上一阵发热,看来以后当真不能随意估量了。
  等谢探微再回来时,雨声小了些,但天鼓未断,仍时有高低。“这怕是要闹一夜。”将露微抱持怀里,他才通体安生了,“这几天可还好吗?都做了什么?”
  这人不问,露微也是要说,但连日可说的就只今天水亭那一桩,便隐了谢二郎的事端,多说了几句沈沐芳。露微也知,谢探微最担心的就是沈氏再欺负她。
  谢探微倒无心琢磨沈沐芳究竟是何性情,只听露微受用,也放了心,“我听叶娘说母亲已在为她议婚,你不便,我明天就去吏部走一趟,让杨君游早来提亲也就是了。”
  “数你聪明绝顶,别人都传不了这话?”露微听来嗤笑,仰面蹭住他的下颌,“杨家要娶我,说遣媒来就遣了来,比你家都快,可为何我们大事了了,也不见他家上你家来求?”
  谢探微于内事上自是一根直肠子,况又不是他的心事,“为何?”一偏头吻了下露微额角,满心足意地一笑,“他家再快也没用。”
  露微不欲与他闲扯,将杨家的诸多顾虑直接说了,也都是听淑贤转达才知,“我今日见,沈氏也怕是有心无力,所以才示好试探于我,你先别惊动得上下皆知,再计较吧。”
  谢探微其实听得云山缭绕,就大约知道杨家学官清流,不喜攀亲高门,便乖乖应了声,“好,一切你定。”
  当下也到将歇之时,谢探微见她已揉了两次眼睛,便收了心,要将人抱去榻上。方才起身,倒听门外雪信的声音:
  “郡主遣人来说,今晚雨大风大,恐夫人独寝害怕,要接了夫人去同郡主一道安置。”
  夫妻闻言同声一笑,谢探微回道:“告诉母亲我回来了,明日一早再去请安。”
  外头即没了动静,他仍拥了露微上榻,替她抽去发间玉簪,拢过长发,才轻轻推到枕上,“睡吧。”玉颜雪白,粘了几根青丝,若刻痕般,他亦细细拨开,“我替你捂着耳朵。”
  露微笑笑,朝他胸口挪了挪,埋住脸,“我真的不怕,我其实,是想你了。”
  他不觉一咽,身躯随之发紧,“好。”
  不知好什么,天气尚不好,灯烛也昏昧了。
  ……
  晨起天已放晴,夫妻先去父母处请了安,便携手往宫中去了。谢探微自还有两天的班要站,但露微辅教罢了,午后便回了谢家,叫丹渥请了杨淑贤过府,另有打算。
  一夜雷雨,东院池塘的水涨了几圈,竹枝花叶也多有残败,婢仆们收拾毕,却将一个广口白瓷水盂端到了主人眼前。露微一看,倒是卧了几尾花色鱼儿在里头,多少有趣。
  “想是涨水气闷,这几条就飘在岸边。奴婢瞧着五颜六色的可爱,就捞了来给夫人玩吧。”
  说话小婢原是谢家派在院里洒扫侍奉的,露微只知她叫宁婉,先前还不曾交言。如今倒见她伶俐,谢了一声,留下了东西。她亦不多话,随即告退走了。
  一旁,淑贤刚到吃了口茶,见状凑来,却笑得促狭,“瞧,这便是如鱼得水的绝佳注解了。”
  露微岂不知她在映射取笑,却就陪着她笑,随口说道:“我听敏识说,近来有人去将军府问冬至的亲事,倒是令人好奇。”
  那人手里的茶碗忽然滑了,当空磕在案角,又跌在竹席上,一直滚到门槛,撞得清脆一声才停,“是,谁家?”
  露微起身捡来茶碗,于两掌间揉搓,慢悠悠道:“我不知。”回到坐席换了只茶碗,仍斟了茶推到她面前,眯了眯眼:
  “他前时金殿受赏,风光无限,春闱放榜还有当街捉婿的呢,天子赐恩,满朝衣冠虽各有班序,心里眼里却只怕没了礼法,早将女儿的嫁妆都捋过三章了。”
  那新茶未曾得幸于娇客,小小的水面也照不全花容,“那他怎么说?”话音带出气息,倒把水面拂得一抖,洒出几滴。
  露微摇头:“说了不知,不过你――”拖得冗长的一个音,“就先收下这些鱼吧,我送你了。”白瓷水盂也在案上放着。
  淑贤只略抬了一眼,“我不要。”
  “果真不要?”露微一挑眉,用指尖敲了敲水盂肚,“你不要鱼,那你的刀不就无用武之地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