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两手于腹前搓拧,仍不敢轻心,抿了抿唇,问道:“站在外头等太子的那个就是赵露微?太子只带了她一人来?”
王弘俦自已留心,立马回道:“正是赵露微,太子素来亲近她,想必也是她将太子劝来的。咱们大王告病,陛下都不曾过问,其余宫里也是见风使舵,倒是这位赵学士――娘娘,此女,厉害啊!”
贵妃细眉深蹙,不由切齿,来回踱了几步,道:“你去亲自看住柔儿,不许她出来……”
话未一半,却见一个宫婢小跑而来,报道:“娘娘,县主听说太子殿下身边的赵女官来了,非要出去相见,奴婢们拦不住啊!”
……
露微伏跪在地,一双洁净柔腻的手将她轻轻扶起。缓缓抬眼,她方望清这位天子长女的模样,不饰金翠,淡扫蛾眉,是一位秀丽娴静的妙龄女子――
却也是一个居丧的孀妇,一位刚刚因错降位的县主。
“你的伤都好了么?”
目光不及垂避,思绪尚在萦绕,露微不防她这般关切,忙躬身答问:“回县主,臣只是小伤,早已无碍。”
李柔远淡淡一笑,近前牵住了露微双手,“你不必拘束。今日虽是初见,但你的名号我早就知道,天子亲封的女官,你也是本朝头一个了。”却又一叹:
“当日都是我不慎,却不料能闯了如此大祸,也竟不巧,你怎么就在那条街上!若真伤了你性命……我总是难辞其咎,父皇废了我不冤,你实在受苦了!”
她如此谦卑态度,却和传闻中纵马横行的公主天差地别,可就算是正在受罚,也实在不必对一个臣女低首垂眉。况且,那日的伤者远不止露微一人,听说伤重的一个礼部官员至今还不能起身,难道她也去慰问了?
未必。
“县主言重了,臣不敢承受。陛下想必也是一时之气,定会很快复县主的公主之位的。”露微并不轻信,也只是恭敬谢恩罢了。
李柔远见露微脱开她的牵扶,笑意微微一凝,又道:“我原以为,父皇为你赐婚后,你便不会再当女官了。你是谢家长媳,冢子嫡妻,难道不用学些经营内政之道?若是两头都要顾,也太辛苦了。”
既觉她态度存疑,又忽然提到家事,露微也是心有计较的:“陛下未曾免了臣的职分,臣便不敢怠惰。况且臣年少德薄,难堪持家之任,只承望大姑安康安泰,能永沐慈恩便愿足矣。”
此后再不闻问话,露微揣测地稍稍仰起面孔,却正好见她拂来一笑,不浓不淡,亦不平静:
“你家大姑新安郡主,算来是我的祖母辈,我和你便算是亲戚了,今后定还有机会亲近的。”
……
李柔远进殿后不久,李衡便在一位内官的护送下出来了。露微见他面色愉悦,心里更加安定,仍牵着他返回东宫。
“阿姊怎么都不问我在里面说了什么?”
没去多远,李衡便主动发了问,却不知露微早等着他自己按捺不住,得意吐露,便一点头笑道:
“不用问啊,殿下一定做得很好,不是吗?”
李衡果然咧嘴,颊上泛起淡红:“周娘娘亲自来接我去见阿兄,还问了许多体贴的话,问我身体可好,课业如何,我都细细回答了。阿兄见了我也说甚为想念,只是提到长姊时不大开怀,还求我向父皇进言。后来长姊也来了,却是请我不要进言,说她甘愿领罚。我看她红着眼睛,心里十分不忍。”
大抵是意料之中的内容,可想着父亲昨日的一番嘱咐,露微还是多了几分思虑:“那殿下可想好了如何做?”
李衡抿起嘴巴,眼睛看看远处,又转回露微面上:“阿姊以为呢?”
露微暂停了脚步,心想太子去紫兰殿之事定会很快传到皇帝耳中,皇帝一旦召见,太子定是要“进言”的。这是父亲为太子的未雨绸缪之计,只不过在于如何表达罢了。
“臣以为殿下据实而言便可,不忍就是不忍。”
李衡皱了皱眉,正要再说,却忽见一个结着五彩流苏的鞠鹿龅搅私排裕他弯腰将率捌穑又见前方小径上跑来了一个孩子,不到他胸口高,如那小掳愎鲈驳哪源上梳了两个小角,身着紫色短袍,脚步一跨一颠,煞是可爱。
露微只知这孩子穿戴不一般,并不知身份,待要问李衡,却已见他蹲身抱住了这个孩子,柔声哄道:“阿律又顽皮了!万一你娘找不到你怎么办?可摔跤了没有?”
叫阿律的孩子一笑,颊上便呈现一对酒窝,越发显得讨喜,也不惧怕太子,竟撅起嘴亲了李衡一下,口中糯糯道:“阿兄!”
李衡亦对阿律难以释手,点了点他的酒窝,也亲了下他的额头,将他细细搀好,才为露微解释:“阿姊,这是六郎,叫阿律,师出以律之律,今年才三岁,他母亲是凝香殿的纪美人。”
露微已从那声“阿兄”明白了李律的身份,此刻不免颔首行礼,“殿下是说,六皇子三岁了?”她忽然联想起一件久远的往事――姚泽兰如今也是三岁。
李衡点头道:“是啊,他是五月初五的生辰,已足三岁了。”
果然是端阳日!露微不禁心内默叹,却不能再说什么,唇边不经意地带出了一丝苦笑。
这时,方才李律来的小径上追来了一队慌促的宫人,为首的一位淡黄襦裙的女子脸色煞白,疾呼声声,眼中全无别物,只盯着李律的身影,待将孩子一把揽过,上下看过几遍,才恍然抬起头,发现面前站着的竟然是太子。
“妾行事鲁莽,未见殿下!六郎没有冲撞殿下吧?!”
李衡一笑摇头,先向她拱手行礼,方道:“纪娘娘莫要惊慌,弟弟很乖。只是,他还这样小,跑得又快,该要选些机灵的人跟着才好,否则太危险了。”
纪美人不由羞惭,颔首道:“确如殿下所言,六郎实在顽皮,都是妾一时疏忽,今后必当引以为鉴,妾替六郎多谢殿下关怀。”
李衡仍是笑笑,又伸手抚了抚李律头上的小角,叮嘱道:“阿律要听娘的话,以后再不可乱跑了,不然娘和阿兄都会担心的,知道了吗?”
小小孩子竟很明白,高抬下颌重重点了下头,将母亲的手牵紧了些。纪美人见状,既感喟,又不免多添了惭愧,不敢再扰,向李衡致谢还礼,带着孩子离开了。
李衡倒像是不舍,目送母子身影直至不见才转过脸来,却是一叹:“阿姊,你知道吗?父皇如今有六个皇子,四个皇女,但只有我没有自己的娘了。”
露微刚刚一直随从李衡身后,只见他尊敬庶母,爱护幼弟,极尽孝悌,却不料他心里是作如此想,顿时为他心疼:
“皇后娘娘虽然早逝,但陛下却对殿下爱重,殿下还该自珍自宽,想着娘娘在天有灵,也定会希望殿下开心的。”想了想又道:
“其实臣和殿下一样,都没有娘了,但也都有一个很好很好的父亲。宫里虽不比寻常人家,可只要心中守着一份纯粹的常情,便没有很大区别。”
李衡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番说法,既新鲜,又忽然想起露微成婚那时,父皇将他接到身边亲自照料,一连多日同食同睡,也真是其他兄弟姊妹没有享受过的了。
见他的神色恢复明朗,露微欣慰一笑,便要继续出宫,彼此一抬头,竟见内官丁仁成笔直伫立的身姿撞进视线,惊诧的表情让人难以描摹,只听他禀道:
“太子殿下,陛下召见,快随老奴去吧!”
……
太子离去后的紫兰殿早已恢复平静,只是内殿中母女相对,贵妃想着女儿擅见赵露微的情形,心中颇是疑虑。
她原是怕女儿又行冲动,再造祸端,不及叫人拦守,随婢女赶去,却先隔窗听见了女儿的言辞,竟与往日大不相同,像是换了个人,便没再亲自出面。
“阿娘现在还觉得我蠢吗?”亲娘的意思根本不用猜,李柔远也等不及,索性先点破,说着扬唇一笑,“我再蠢,也不至于在紫兰殿动手啊!”
贵妃轻蹙蛾眉,似忖度似忧虑,轻一摇头:“她能在此刻劝了太子来慰问,单这一样心计,换成你就想不出来。你以为你说的那些,真能入得了她的耳,她的心?她所言,也未必不是在敷衍你,你倒还敢提什么亲戚。”
李柔远却又作了然一笑:“可阿娘,我本来就不是想以真心换真心啊,那又何必管她是不是敷衍呢?”
贵妃忽觉得这话有了些意思,招了女儿近到身侧,道:“柔儿,你就非要那个谢探微不可?就算没了赵露微,他的父母可能认下你?尤其是,新安郡主,你父皇都要敬她三分。”
前几次见母亲提到谢探微,提到谢家,都是严厉驳斥的态度,可这次并不见,李柔远心气一提,终于将目的摆出来:
“我从前并不知阿娘为了弟弟煞费苦心,现在知道了,却觉得阿娘实在不必一个人撑着,不如让柔儿帮帮你,你也帮帮柔儿。”
“你竟然想和你的母亲做交易?!”
“阿娘,谢家若真成了弟弟的靠山,你还愁舅舅在外独木难支么?这不是交易,是两全其美――这世上,两全其美的事其实并不少见。”
第71章 分明
◎谢探微一笑,心绪无不透彻分明◎
紫宸殿是分隔前朝后宫的内朝,寻常宫人未经传召不得靠近。露微上回擅闯未成,这回倒是跟随太子正大光明地去到了殿前。但也不及她感慨此间气象宏伟,就先望见了阶下站班的谢探微。
自然,那双眼睛也早在她行来之时就将她紧紧锁住了。
谢探微本就是司阶的职分,露微虽第一次见,却并无稀奇,只朝他一笑,可这人却不见欣喜,面色发沉,反而像是忧切。不过天子威重,二人也不得在御前交谈,便如此长久对视,倒引得阶下一众金吾兵都抿唇忍笑起来――
众人皆知,他们谢司阶娶的就是太子身边的这位女学士。
露微很快察觉,顿时脸面烧得通红,再顾不得那人的表情,只把头埋到了最低处。饶是这般,待丁仁成将太子引进了大殿,廊庑间只剩了露微一人,那痴儿竟三两步跨过来,将她一路拉到了殿侧僻静的甬道上。
露微自是惊魂难定,都不知怎么说他,只听他毫不停顿且理直气壮地反问:“太子去紫兰殿是你跟着的?!”
他就在殿前值守,听闻些动静也平常,可露微已然站在这里,他又何须多此一问?而且这语气也不对。
“你若不是疯了,就是嫌这御前的差事太安逸了!”
谢探微却越发有些喘促,扶住露微双肩急急又问:“你见到安定县主了吗?她可同你说话了?”
露微完全糊涂了,又不便此时给他解释父亲的用意,想了想就只能是他还在为安定县主的惊马伤了自己而担忧,一叹道:
“我只是太子随从,贵妃未曾宣召,我没进殿,但县主确实见了,却是她主动出来向我致歉。此事已毕,你不要再多想了!”
谢探微仍不见轻松,慢舒了口气,还要再说什么,丁仁成忽然现身甬道,见他们夫妻举止亲密,忙侧身避目,远远抛过话来:
“哎呀,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有什么话还等不及回家再说!赵学士,陛下传见!”
露微此刻的羞耻感已无法言喻,浑身一抖,一顿小跑竟冲到了丁仁成前头。丁仁成捂了把脸,哭笑不得,只能又赶上去。
谢探微仍站在原地,但看似身形不动如山,内心却是波澜起伏,又呆立了片刻,方才整甲拔步。
……
那阵羞耻之感甚至掩盖了面君的惶恐之情,露微直至行罢大礼,仍是面红耳赤,便到了皇帝眼中,似乎也是隐有笑意的微妙神色,半晌才悠悠开口问道:
“赵露微,方才朕听太子说,今日是你提起让他去看望兄长的?你只是一个侍奉笔墨的女官,为何要如此做?”
虽然皇帝召见太子比预料中的快,但露微也是心中有底的,此刻只暗舒了口气,缓了缓心神,恭敬回道:
“回陛下,吴王抱病已有数日,宫中尽人皆知,殿下先曾问起左右侍者,臣才有此提议。臣也自知身份,但想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也是本分之内。况且臣初到东宫侍奉那日就与殿下有过约定,要提醒殿下的过失。”
皇帝未置可否,瞧了眼站在身侧的太子,又问:“按你所说,太子若是不去探望兄长,就成了过失了?那其他皇子公主也没有去,便都有过失了?”
“父皇,赵学士不是此意!她……”李衡只觉父亲的语气稍冷,怕露微受责,可皇帝只是皱眉对他摇了摇头,目光仍向下拂去:
“赵露微,你自己说,是何意?”
露微其实并无慌张,很快答道:“臣是东宫女官,没有资格置喙旁人,但若殿下不去探望兄长,确也算得一项过失。”
此话未落,皇帝已是瞠目一惊,太子和守在殿侧的丁仁成也都睁圆了眼睛,露微却似不见,继续从容说道:
“圣贤说,孝悌是仁德之本,国朝也素来崇礼尚德。吴王抱病,陛下是吴王的父亲,自然为他担忧,殿下亦为陛下子,当知为君父分忧,此为尽孝;吴王又是殿下长兄,也该尽其悌道。而况,殿下位在储二,是社稷所托,一言一行都在天下人眼中,若不能恪行孝悌,又怎能令德教加于四海?这就是臣所言的过失了。”
皇帝从年初宫宴上便试问过露微,是知道她的口才的,今日亦不过是试问,却又不禁刮目相看,终于点头,赞许一笑:
“好,好个东宫女官啊!果然是忠君之事,很知本分。朕要赏赐你,说吧,想要什么?财帛金银,或至诰命封爵,都可以。”
露微既不为赏赐,也没想到有赏,此刻心中只有为太子尽心的愉悦,“多谢陛下,只是臣这个女官已是宫官中的唯一,非寻常可比,臣再无所求。”
皇帝忖度片刻,似有什么重大考虑,“那朕――就赏谢司阶两日假,让他安安生生地回家把话说完吧!哈哈哈……”
只以为天子威严持重,却不料竟如此打趣!可也根本不及露微羞得无地自容,那位谢司阶竟是闻风忽现,还没叫人看清个影子,就听他谢起了恩:
“臣领旨,谢陛下!”
……
见那对小夫妻一张红脸一张白脸地告退离殿,李煦的笑口仍合不上,政事繁杂,又逢长女闯下祸事,他已多日不曾开怀了。李衡甚至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一直以惊奇又欣喜的目光从旁观察着,许久才见父亲望来:
“阿衡,阿耶算是知道你为何那般喜爱赵学士了!阿耶今天也该赏你,你想要什么呢?”
李衡一时想的却是先前感伤母亲早逝,又被露微劝解,想起父亲待自己与众兄弟姊妹不同,“父皇,臣只能为自己求吗?”
李煦还以为他会学露微谦辞,一笑,“只要是阿衡说的,阿耶都可以答应。”
李衡抿了抿嘴巴,却又深思了一番方道:“臣才在太液池旁遇见了六郎,他竟是一个人跑了出来,倘或不慎落了水,岂不要出大事?后来纪娘娘追过来,也吓得不轻,可臣却见她身边并没几个服侍的人,想来照料六郎也是力不从心。所以,臣想求父皇多选几个机警的人到凝香殿,帮纪娘娘护着六郎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