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得好就罢了,难得还是才貌双全,郡主真是好福气啊!”
忽有对面席上的几位贵妇抛来目光,言辞虽是对着李氏,可露微很快也反应过来,这大约就是她受伤时来谢家探望过的宗亲们,果然便听李氏笑着应道:
“诸位王妃还年轻,世子们也还年少,便从现在起细细挑选,又何愁遇不上一个贴心的好孩子?”又转向露微,柔声示意:
“这是岐王妃、庆王妃、汝南王妃。”
露微自是颔首起身行礼,但半途就被她们叫免了,又道是中秋节宴,图个喜乐,没那么多规矩。可停了没片刻,那三位中坐在下首的汝南王妃朱唇轻启,又道:
“两位嫂嫂瞧,我是不是有些眼力,赵学士头上戴的凤钗就是惠文皇后之物吧?”
岐庆二妃闻言转目,又对视一笑,岐妃即道:“可不就是太子殿下亲赐的那支凤钗么?听闻陛下知晓后,也说很配得上赵学士呢。”
庆妃也不住点头:“是啊,原只知赵学士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到底年轻柔弱些,可与这凤钗倒是相得益彰,真是天生的大家风度!”
说了几车天花乱坠的词,虽不必露微应对,却也叫她有架在火上炙烤之感。李氏也听得清清楚楚,却只是垂目抿笑,以了然的余光向露微传递安慰之意。
露微细细体察,倒并不是一味慌促,再着眼高座上的贵妃,凤目流转,钗影轻动,亦在和前来恭祝的人笑谈。本来这席间就是各有交错,她似乎真的像是不曾察觉。
然而,区区数步的距离,怎会不见,又怎能不言。露微才收目光,贵妃便向李氏主动邀酌,一如刚刚对旁人的和颜悦色:
“与郡主上次相见,倒还是正月的宫宴上,郡主如今既长在京中,可要多走动才好。”杯中香醪反着一汪清冷的光,虽一语已落,也只微微荡漾,“郡主,请。”
李氏这才慢悠悠举杯,却只轻抿一口又放下了,“贵妃执掌六宫已有千头万绪要理,我怎好多去搅扰?倒是先前承蒙安定县主相邀,赴过几次燕集,莫不是这也是贵妃授意款待的?那我可要多敬贵妃几杯还礼了。”
方提到“安定县主”几个字,近前的席间便起了一阵私语低笑。露微亦一惊,竟从不觉李氏的口齿这样厉害:表面是恭维,却又暗指贵妃忙于内政,疏忽了儿女的教养,便也点破了安定县主不安于室的恣意行径,或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
这间隙,又有不知隐在何处的窃窃议论自身后钻入耳内:
“谁不知安定县主是本朝第一个被降位的公主,从前那般争艳争强,今天都不敢露面,贵妃也只怕是强撑颜面在此主持呢!新安郡主是何等身份?伤了她家儿妇,岂能轻易过去了?”
“就是!听说这一个月来,陛下都未曾去过紫兰殿。倒是颇为宠爱凝香殿的纪美人,说不定也要封六皇子一个王做做呢。”
“要说这纪美人也是命好,良家子出身,却被选在惠文皇后身边侍奉,这才有机会承宠。好像这回也是先偶遇了太子和这赵学士,才被太子提到陛下跟前。这赵学士还真是个福星呢。”
露微不知该作何想,略感刺耳,只能不动声色地平常端坐。可这时,那双凤目却幽幽向她拂来,待见她一瞬失色,又似不经意地挪回了李氏面上,一笑:
“郡主说哪里的话,柔儿自小娇纵,都是我将她惯坏了。”
简短的一句,将意思点到即止,既给了李氏薄面,也挣着自己的尊严,倒是一个平衡的说法。
只以为贵妃毕竟位尊,李氏至此也不会再说什么,却又出乎意料地接了口:
“女儿家嘛,又是天家长女,自该是千娇万宠的。就算是我家渺儿,自小也是这般,如今也为人母了,回娘家来,我还是一样千依百顺的。”笑了笑,又道:
“算来驸马过世也满三年了,贵妃可有替县主留心着?”
自儿女家常谈论到儿女婚事,乍听倒是极平常的。可前列的这些贵妇,不是皇亲就是宫嫔,无不了解皇室女子再嫁的规矩,也无不知晓当下的情势。
没有子女的宗女是可以再嫁,但并非自行可以决定,却是要先上表陈奏,再经宗正寺审议处分,获得允准后才能议婚。可如安定县主这般临满丧期忽然闯祸被废,德行有亏的女子,就算报到宗正寺,天子也未必会同意。
毕竟,天子若存了恻隐之心,徇私之情,也不会以废位来惩罚长女――所以,李氏不过是在明告暗警地提醒贵妃,要好好管教自己的女儿,更休想她谢家的儿郎。
而果然,这番话的层层深意,都被一双双耳朵择取了自己能够理解的意思。尤其是周贵妃,所有的春秋笔法都了然于胸,只是宫灯明烛的辉映之下,她盛年的容色并不算很黯淡。
“郡主倒比我这个做娘的还心急,我只觉得再留她几年也无妨。”隔了半晌,贵妃方似不觉地说起,唇边依旧陪衬着端庄的笑意,眼波转动,复向露微浅浅送去,又道:
“尤其是看到郡主家这位辅教东宫的女学士,倒让我想起要为阿循也择一位良师,才是要紧事。”
露微旁听到现在,李氏的旁敲侧击,席间的议论纷纭,乃至于贵妃的语态微妙,都已不再让她感到惊讶。她明白是无可避免的,而终于也提到了吴王了。
许是以为露微情怯,李氏自袖底牵住了她的手,方才继续说道:“贵妃如此说,想必也早有人选了吧?”
贵妃微一垂目,道:“这原是陛下先提起的,说阿循已足十二岁,不该再只学些蒙童的浅薄学问,朝中多有饱学之士,比如领袖群臣的谢中书。只不过,谢中书身兼吏部,辅国理政,实在太过繁忙,倒是阿循无福了。”
此事并无法求证,且此情此景,又更添了几分试探的嫌疑。可正当众人翘首以盼,等着贵妃下文时,忽有一位年长的妇人自席间站了起来,举杯上前敬道:
“妾身恭祝娘娘芳颜永驻,万福安康。”
席间时有来往恭贺的人,但贵妃正与李氏交谈,先也不曾有人敢打断。露微正疑惑时,却忽见贵妃神色一扬,极赏脸地还敬了一杯,口中称道:
“夫人太客气了,今后我儿还要多劳章侍中费心了。”
章侍中,满朝就只一个侍中,门下省的长官,左相章圣直。露微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人的样貌,以及唯一一次见他时的场景:他当着谢道元拂袖而去,但谢道元只解释说是寻常的政见相左。
“微微,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许多猜测在心中缠绕,恍然回神,只见李氏担忧地看着她。然而李氏纵然通晓宫闱之事,也不当了解朝局,便也无从解释。
“母亲不要担心,我只是想到方才进来时,见廊庑间挂了些新奇式样的宫灯,想告个假去殿外瞧瞧。”
李氏自无不依,宽心一笑:“去吧,别走远,别去太黑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天气变冷了,最近过得好吗?要按时吃饭,一切顺利~
第73章 儿弄
◎星河未转,月在天心,永夜正澄明。◎
仅仅一墙之隔,殿内殿外却是两样天地,仍有通明的烛火透窗照来,只是廊庑间早已清光无限,也无需它共襄盛举。遥天之上银蟾乍涌,河汉之外桂影婆娑,仰望时久,不觉神驰,直待周身薄寒初浸,肩上却忽一惊颤――
“赵学士,更深露寒,当心着凉。”
目光由身上的氅衣缓缓抬起,方见面前人物,不是素娥霓裳,竟是婀娜凝香,“妾见过纪美人!美人万福。”
迟滞的片刻终是见礼未成,纪美人亦是独身而来,明眸善睐,倩笑颔首:“上回当着太子殿下不便多言,不想赵学士能记得我。”
露微自然不能说更多的缘故,但想来,刚刚席间关于她的议论不绝于耳,她应该也是清楚的,便大约也不必作暗室之谈。
“妾斗胆问,美人可是特意寻妾有话要吩咐?”
纪美人复一颔首:“因六郎一时顽皮,倒叫我无意承宠,我是不想争什么的。只是我也看得明白,此事实则不利于太子殿下,也恐怕波及了赵学士。”
她爽利至此,三两句话竟无不通达,露微纵有几分计较,也着实吃了一惊,不及回应,又听她道:
“惠文皇后于我有恩,太子殿下于六郎有情,若今后有可效用之地,望赵学士不要忘了我。”
“美人……美人言重了。”露微小心地暗暗舒气,眉头仍不自觉地拧着,“可是,可是如今,美人不也是众矢之的么?”
纪美人却是摇头:“我没有出身,六郎又年幼,贵妃再是防范,也不屑与我相争,否则我怎能有机会生下六郎?陛下也不会一直专宠于我的。”
表面上倒是此理不错,除了太子和六皇子,吴王还有三个弟弟,贵妃的手段和心思是用在别处的。
“太子殿下想也是因为美人和惠文皇后的旧故,才亲近美人的。妾侍奉殿下半年余,也不见他如此关心过别的嫔妃。殿下时常思念惠文皇后,也会羡慕别的兄弟姊妹有自己的娘,若美人今后能多多关顾,殿下必定是欢喜的。”
清风澹荡,将她鬓边垂下的银流苏带得微微摇晃,细长的线影恰好合上了她挺秀的鼻梁,将这张柔美的脸衬得几分坚刚,“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太过关顾。”她又抿唇一笑:
“惠文皇后是陛下登基之年亲册的皇后,一直与陛下夫妻情笃,然而虽数度怀娠,却都因体弱而小产,直到开和九年才平安诞下太子。我便是那一年进宫的,当时只有十三岁,因思念家乡时常心神恍惚,皇后知道了不仅亲自宽慰,又命人做我家乡口味的饭食,还替我送了家书回去。因看我认得些文字,便又亲自教我诗书,传授礼仪。可以说,我是皇后一手调教的。”
露微不是第一次知道惠文皇后的贤德之名了,只是越发能想象得出这位贤后的形象,“那么,为何不能关顾太子呢?”
纪美人将脸孔转向玉阑之外,道:“陛下苦心为太子布局,朝堂上有赵太傅,谢中书,还有晏将军,都是太子的后盾,但吴王只有一个庸碌平常的舅父,京兆尹周崇,所以贵妃笼络左相章圣直,是想有分庭抗礼之势。”
露微再三未料,这位湮没深宫,名不见经传的美人,竟是一个能够窥破天机的女谋士,“美人是想隐蔽锋芒?”朝堂上已成太子之党,确实不能再添后宫前朝暗通款曲的嫌疑。
她终于认可,转过身来执起了露微的双手:“我既为太子,也有私心。作为母亲,我想陪我的六郎平安长大,作为受过皇后大恩的嫔妃,我也想见太子长大成人,登临践祚。所以倘若到了不能为之处,一定要记得我!我会一直为太子留心的。”
星河未转,月在天心,永夜正澄明。
“妾,铭记于心。”
……
宫宴罢时已将亥尽,只是中秋之夜与平素不同,全城解禁,夜市灯会,士民同欢。参宴的百官家眷之中,多有离宫后就去游逛的。谢探微更是早想好了,难得遇上解禁又无需备职,一在宫门汇合,便告了长辈,将露微带走了。
露微虽还不困倦,但因宫宴上的见闻,心中到底存了思虑。谢探微见她不大说话,有所觉察,暂避人流到一巷口询问起来。露微既无可隐瞒,也正可问他,便如实说了一遍。
“母亲那样宽和的人,不料今天对贵妃说话那般大胆,单为了我那件事,总觉太过了些。”
谢探微却是知道的,母亲答应了他要护着露微,劝慰道:“母亲从不会仗势压人,只不过是以你的事为由,借机警醒。母亲这样的出身,难道还不明白吴王和太子之间的缘故吗?”
露微原是觉得李氏不当了解朝局,可这样一想,后宫之事本就牵连着,李氏总不难看出表面上的瓜葛,点了点头,又道:
“那你可知左相章圣直做了吴王师?纪美人的说法与我想到一处,我曾见过章侍中与父亲不合,恐怕今后还有事端。”
朝堂之事,谢探微自是近水楼台,道:“贵妃虽一时失势,但陛下本就重视皇子教养,此时由贵妃提出,请老师教导规正吴王,陛下怎会不许?这位章侍中确是两朝老臣,饱学知政,与吴王为师,是合适的。”顿了顿,又道:
“微微,圣明烛照,不必做杞人之忧啊。”
露微其实不算忧虑,不过是倾诉心肠,此刻早已了然,仰面一笑,不再多言,夫妻携手仍融入了繁华之中。
这还是他们相识以来
第1回 夜市同游,没有一定的去处,就随着涌动的人流徐徐行进,遇上店肆设灯猜谜,就参加了几回,见到路旁摊贩叫卖,也驻足流连,总是欢愉不胜言表。
不知逛过几时,街头仍是人声喧闹,谢探微见露微脸上已热得泛红,替她将氅衣解了,搭在自己臂上,问道:“饿不饿?累不累?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歇?”
露微却摇头,兴致正浓,向左右环顾,见有一圈人拥在一处,想是什么新奇东西,拔脚就去了。谢探微也只得追上去,唯恐她被人撞到,两臂左右揽护,硬为她围出一块场地。
二人终于挤到前头,这才见原是一个贩卖儿弄之物的摊子,虽铺陈不大,种类倒有许多。有五彩的泥塑小狗、小龟、小兔子,也有唐图和难人木,还有形象奇特的布偶。
“微微,喜欢就买吧。”谢探微的眼睛早从摊子上转到了露微脸上,只见她倒是目不转睛,比先前逛过的所有店肆摊铺都显得有兴趣,便也没什么不懂的。
露微侧脸对他笑了笑,拣了一个泥塑小狗举到他眼前,“这个好像你啊!”
小狗直抵他鼻头,仰后半寸才能看清,倒是一副乖样,还有半截舌头吐在外头,“一只小花狗,我又不穿花衣裳,是你吧!”说着忽伸臂将露微腰身环住,贴耳又道:“不然回家寻件花衣裳我试试?若像再说。”
露微不料他无赖至此,忍笑忍得额上冒汗,用手肘顶了他几下。他却越发得意,又从摊上拿了只抹成金桂之色的小兔子,“这个像你,连衣裳都不用换了!”
他二人本就紧靠摊铺,这副夫妻情浓的样子便早就落在摊主眼中,又见这娘子的打扮异常华丽,少不得要恭维讨好,希冀多挣些银钱,便趁隙插话道:
“贵人若是喜欢,就都带了去也罢!虽是不上台面的儿弄,也都是卑人和贱内一道亲手制画的。”咧嘴笑笑又道:
“郎君和夫人这样年轻,想必燕尔新婚,坊间原也有个说法,若及早摆了这些在房里,便如庙里求了灵符一般,定会百子图开,将来生男总为卿相,生女则尽聘公王!”
咸京地界,纵是贩夫走卒也这般能言善道,直将他二人听得齐齐一愣,又双双脸烧心跳。尤其是露微,手上一僵,小花狗都跌落在地,转身想跑,又无力挤出去――
“微微。”
彷徨间听到他的低唤,似带有轻微的笑,露微不愿理会,却也只能将脸埋进他的胸膛,由他的身躯为自己隔开真切的嘈杂与想象的灼灼众目。
“你这话说得不错,可却说窄了,生意也便做窄了,难道儿弄之物只能给孩子玩不成?我家夫人喜欢的东西我一向有求必应,所以原还打算都买了的,可现在她不高兴了,我只能挑拣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