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既知露微牵涉案情,还是让金吾协查,便是信任之意,但你不可挟私情以揣天意。况且,此案伤者并不只有露微,你食君之禄,当存公心。”
谢探微仍未松下一丝倔强,目光直视堂上尊长,忽道:“父亲,阿父,若我说我有证据,能证明此事就是鲁阳公主所为,也并不是一个意外呢?”
……
谢探微去了有半个时辰,虽时间不长,但前后神色迥异。露微正要问及缘故,却被这人一下按进了怀中。她惊了一跳,只觉周身被环地越来越紧,难以喘气,“你怎么了!!”
谢探微却是一时忘情,感到露微挣扎才恍然松开,“对不起,疼吗?”便要去查看她的伤处,被她缩肩避开。
伤处肿痛早已消退,不过是皮肤还有些泛青,“不疼!”露微只是觉得他奇怪,“阿父怎么说?把你吓得这样!”
谢探微方自觉失态,目光有片刻停顿,勉力一笑,“阿父查到眉目了,我只是又想起那天的情形,有些后怕。”
露微连日都没追问过结果,只想此非私事,有司必会查明,可见他如此,也不难猜,那匹御马的出处定不简单:“是谁?”
谢探微用力抿了下唇,“是鲁阳公主,她纵马横行已非初犯,阿父会据实奏明陛下的。”
露微却万没想到主人的身份会如此贵重,但也是听过这个名号的:“就是陛下长女,周贵妃所出的鲁阳公主么?”
“你怎知?你见过?!什么时候的事?!”
谢探微竟骤然惊惧,脸色变得比进门时还要骇人――他很清楚,露微对这些皇室的关联是缠绕不清的,上回宗亲送礼慰问,他便与露微解释了许久。
露微却不知他内心所想,愣愣回道:“是太子与我提过一次,我没见过公主。你到底怎么了?”
谢探微长舒了口气,后脊已有汗下,抚了抚露微的脸颊,复将她揽入怀中,“听说鲁阳公主一向骄纵跋扈,我是怕你若遇上,不好应对。我是真的后怕极了,亦自愧未能护好了你。”
露微伏在他的胸口,听着他起伏的心跳,时若擂鼓,时若钟漏,“别怕了,都过去了,公主再骄纵,也不可能日日如此,此次只是一个意外。”
谢探微没再多言,此日余下的辰光都未再让她离开视线。
隔日,这个意外的祸事便迎来了一个意外的结果:不及晏令白上奏,周贵妃便亲携女儿到皇帝跟前认了罪。皇帝震怒,废了公主的封号,降为安定县主,禁足宫中,食封也一应削减。
……
原该是晚妆迎驾的时辰,紫兰殿内却是哭声起伏。一处在周贵妃的膝下,年少的吴王牵着她的衣袖泣涕涟涟;一处在殿中,素服脱妆的帝女瘫坐,啜泣声声。
伤心之情状,悲切之姿态,比六年前惠文皇后崩逝之时只有过之,全无不及。
“阿娘!你去求父皇饶恕阿姊吧!只不过是阿姊的马撞了人,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十二岁少年的声线已不同于孩童的稚音,高音处嘶哑,低音处粗沉,再是情深意切,犹像一把生锈的刀斧摩擦着干枯的树根,呕哑磨耳,令人胸口犯逆。
贵妃已无法忍耐,缓缓闭目,忽然扬手,狠狠向儿子挥下一掌:“你知道什么!!你的阿姊差一点连你也要撞死了!”
跌滚在地的李循如被抽去了精魂,脸颊痛得麻木,满头发晕,还不及被爬来的长姊扶起,又被母亲命人拖了出去:
“把他关在侧殿,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他见人!”
李柔远趴在地上,脸色惨白,双目猩红,如鬼魅仰望座上神母,“阿娘!为什么?!我已经被废了,娘还不满意?!”
贵妃倒像是极快地平静了下来,“娘早就警告过你,那谢探微碰不得,与他相关的人都不要碰,可你呢?你舅舅一看那匹马就知道是你闯的祸!娘更明白,你是故意针对赵露微放的马。真没想到啊,我的女儿竟然一个是天大的蠢货!”
李柔远稍稍撑起身子,满脸难以置信,这些她已经承认的事实被母亲这般说起,竟叫她生出一种被算计的感觉:
“娘和舅舅都看出来了,可他们也看出来了吗?为什么娘不愿意保我,反而要让女儿自首?娘是六宫之首的贵妃,为何如此惧怕谢家?”
贵妃听来却是一笑,目光缓缓拂去:“六宫之首是皇后,娘,只是一个贵妃。”
李柔远瞧得出母亲笑意中的自嘲,可也仅此而已,“那日确实是女儿故意,在路上偶然瞧见赵露微,看她一身官服,神气得意的样子便气不过。我打听过,她也有一个前夫,就是那个玉树临风的医官姚宜苏,驸马还受过他的疗治,也是个比驸马强百倍的男人。所以凭什么?凭什么她次次都嫁得比我好?只可惜,我没料到会有人来救她,便没有及时将马收走――她的命就这么好?!”
“她的命就是这么好,因为她比你聪明多了!”紧接着女儿的话音,贵妃沉沉掷声于地:
“若她是你,贵为公主,必不会自甘下贱与臣女夺夫!便要下手,也不会选在大街上!沉不住气,便成不了事。”
李柔远终于感到了几分奇怪,蹙起眉,觑了眼,一时无言。
贵妃长叹了一声,仍有些笑意挂在嘴角,竟像是得意,又被殿内的空荡衬得几分诡异:
“你当真以为谢家不知?那晏令白可顶得上三个你舅舅,他拼死拼活替你瞒了两天就叫人怀疑了!若当真让他们先发制人,不仅是你,娘的贵妃之位也是小事,是你舅舅必然丢官,朝堂上就再无周家的人了,那你弟弟将来能倚仗谁?!娘只能抛开你,在你父皇面前作态,说你舅舅早知,只因心疼你青春守寡才私心先告诉了娘,终不至于都被你一人连累。”
李柔远诚然是将谢家想简单了,可忖度后又摇头:“弟弟七岁就封王了,父皇的儿子们,除了太子不论,只有弟弟封了王,他是很得父皇喜欢的。”
“独你弟弟封王,可也独太子是太子啊。”贵妃亦摇头,悠然一句,若秋风飘叶,渐轻渐无,却终有着落:
“惠文皇后虽已故去,林家也并无高官,可谢家,晏令白,甚至是赵太傅,他们如今都站在太子背后。可凭太子自己就有这般笼络重臣的本事?”
“是……是父皇。”李柔远才恢复些许的脸色又分明地褪成了一片苍白,身躯一颤,伏倒在地,
“阿娘,你都是为了弟弟才抛弃我的!可我若是能嫁给谢探微,谢家不就成了弟弟的倚仗了?”
贵妃嗤声一笑:“若你不闹成这样,娘还可等你服丧期满,为你挑一个满意的驸马,或许是能帮衬你弟弟。可现在,是你自己断送了。莫说是谢家,恐怕五品小吏之家也不愿要你。”
“那我,就只能一辈子做娘的弃子了?”
贵妃终于起身走下来,扶起了早已尊严破碎的女儿,但神色仍叫人难以分辨,缓缓道:
“柔儿,你该庆幸,虽已至此,却好在他们并没有证据说你是针对赵露微,此事已作为意外了结。你只要乖乖听话,安静下来,总有一天,封号、恩荣,一切都会回来的。”
李柔远再说不出一个字,贵妃也已尽言,仍叫人将女儿带去偏殿安置,却未停歇,传了内官王弘俦又吩咐了几句:
“去传太医,吴王为长姊的事痛心过度,以至晕倒了。”
……
周贵妃携女认罪的消息传来,倒比惊马的案子本身更加轰动。身为谢家主母的李敬颜也到这时才惊觉,问起了谢道元,方知这场看似意外的祸端竟是暗流涌动。
“阿颜,你还想怎么做呢?陛下已经严惩了公主,此事已成定局。你应也知晓,我朝此前还从未废过公主啊。”
李敬颜自来只问内政,不管谢道元的外务,所以即使谢道元已经将缘故细细告知,却也瞧不懂她的态度,非惊非怕,竟是一番严正沉肃之色。
李敬颜于良晌的深思中抬起了眼睛,“好一个周贵妃。”又哼声一笑,“陛下十五岁婚冠,她是与元妃张氏同时被赐婚的。后来张妃早逝,她为良娣,本当晋为正妃,可陛下认为正庶有别,罢了此议。开和元年,陛下即位,很快就立了林氏为后,也正是立后之际,她生下了公主。虽是女孩,却也是陛下第一个孩子,但只封了美人,直到吴王出生才晋了她昭容。至于如今这贵妃位,便是林皇后崩逝,后宫无主,才依资历封她的。”
谢道元万不料李氏对周贵妃如此了解,周氏又不是宗亲,便是宫闱之事,一般也是难知底细的,但想来,倒能理解她先前的神色了:“阿颜,你是想说,周贵妃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李氏点头,道:“我便不说,你难道看不出她这次的手段?陛下的决断自然不能再改。只是,她养了这样一个浮浪妄为的女儿,伤了我家的孩子,我自然是要记上一笔账的。”
众人皆知,李氏待人宽和,心肠慈悲,就是三十年的夫妻,谢道元也甚少听见她这样记仇记怨的言辞,一时惊圆了眼睛,仿佛不认识了似的。
“阿颜……”略感词穷,谢道元只忙凑近,握住了她的手,顾不得这把年纪的体面了,“她毕竟是贵妃,你还能犯上?就算是为了孩子,你就能不管不顾了?”
“那你和同僚吵得还少?就没顶撞过陛下?”李氏扎实地翻了他一个白眼,抽开了手,“再说了,我能傻到直接去宫里犯上?我既如此蠢笨,你这般聪明绝顶的人,当年为何要涎皮赖脸地求娶?”
本是议论正事,谁料话赶话就歪到了山林僻壤,说得谢道元这样一个直臣满脸涨红,分辩不出半个字来。
李氏见状,好不可笑,直引得门外守候的叶氏以为出了什么事,问起来,才将她笑意逼停了,长叹一声道:“好了!我四十余岁的人了,心中有数,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放心就是。”
谢道元慢慢平静下来,总归是无奈,摇头叹气,却又将她的手握了回来,“我是怕你添麻烦?我是怕你受欺负!孩子们已经受了极大的委屈了,你不能再叫我担心了。”
第70章 孝悌
◎“你竟然想和你的母亲做交易?!”◎
惊马案彻底了结,露微也早已痊愈,仍要入宫辅教。然则临去前日,赵维贞忽然遣了乔氏来谢家接她。她倒还好奇缘故,不想李氏听闻,只来劝她早该时常回去,便替她置了礼,又叫叶氏跟从,送回了赵家才罢。
她路上问起乔氏,可乔氏也不知家翁的安排,只与她问长问短,说了许多贴心话。及至父女相见,起初也说起家常,但很快,竟不期然地转到了刚刚了结的这桩案情上。
“敏识说了,那位安定县主从前就喜纵马横行,只是此次闯了大祸。周贵妃既为后宫之主,又是县主之母,如此大义灭亲,也算是公正无私了。阿耶为何还要提?难不成还在为女儿不平?”
虽如此问,她也只是觉得奇怪。父亲为了朝廷,举家贬官流放都在所不辞,如今天子一怒废了亲女儿,已是很重的惩罚了,父亲岂还能不知足?
赵维贞听来一笑,揽了女儿到身侧,说道:“从前阿耶不与你说朝廷之事,你怪阿耶,如今要告诉你,却又不好了?此事,没有这么简单,县主固然骄纵,可贵妃要保护的,实则是吴王。”
最后二字,叫露微呼吸一顿,但明白其中要义不需片刻,“春天时,太子来家中探女儿的病,便提到他的长姊长兄,安定县主和吴王。他说虽为亲兄姊,在宫中却不一样。女儿当时只以为太子年少失恃,难免孤寂,皇家亲情自然也不同些。可阿耶如此说,难道这周贵妃……”
女儿虽未说完,赵维贞也早已是一片慰然神色,点点头,添了几分郑重,说道:
“阿耶既为太子师,自是要替太子思虑深远。况且,楚逆之事殷鉴不远,阿耶实在不敢轻心。从前逆党未除,阿耶不同意谢家的婚事,便是知有结党之嫌。可如今也是一样,因为婚姻,也因为阿耶是太子师,赵家、谢家,还有晏将军已是密不可分,倘若有人存心构陷,必然以结党相攻。莫说你与敏识是陛下赐婚,就算是陛下明知,许多事也全在君心如何去想。”
露微不由深吸了口气,既感佩父亲的苦心,也同时明白了其中深重。父亲复官以来行事低调,除了太子太傅,便再不受其他封赏,天子不问政,父亲也绝不主动议政,这原来都是因为:三者为一,如今都是“太子之党”。
“阿耶,那这些事父亲和阿父可有察觉?阿耶可也与他们说了?女儿觉得,如今既已不党而党,不如就彼此坦荡,君子之道方是破局的正道。”
露微可喜父亲同她分担心中远虑,又是在此私下场合,便也无所避讳。可赵维贞听了女儿这番直言,虽目露了十分赞许,却也很快摇了摇头:
“谢中书和晏将军绝非等闲之人,阿耶不必与他们说到明处。如今阿耶特意同你说,便是因为太子素来看重你,你既食君之禄,便该对太子尽守护之责。阿耶想来,这未必不是陛下当初封你女官的初衷啊。”
父亲倒是解释得清晰,但露微想来又问:“可我毕竟只是女官,侍奉书墨而已,该如何为太子做得更多呢?”
赵维贞抚须一笑,却是反问:“当下惊马案虽已落定,可吴王却因长姊之事痛心抱病,你想想,该如何?”
露微望着父亲脸上明朗的笑意,将方才与父亲的谈话细细回味,思绪交绕,忽一扬声:“女儿明白了!”
……
露微常在皇城行走,却不能擅自踏入宫城,但上回踏入,倒就是除逆当夜的“擅入”,却也只是止步宫门侧边的金吾仗院,被陆冬至生生关了一夜。
此日东宫课罢,露微随太子再次踏足了宫城,也因有她陪护,李衡便没再另携宫人。二人过外朝大殿往后宫而去,直到已能望见紫兰殿,才将牵着的手松开。
“阿姊,我与周娘娘并不熟悉,同吴王也不常见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怕。”
见太子表露迟疑,露微也是意料之中,半蹲下来,仍握住他一只手,笑道:“臣方才不是说了么,殿下不必将此去当做如朝参一般的大事,就是长兄卧病,长姊受责,殿下该去慰问自己的家人。那和家人要说*什么,殿下岂能不知?”
李衡自是懂得这道理才来的,但难免生疏情怯,又沉了沉气,自露微另侧手中提过了食盒,一点头:
“典膳局做的甜酪浆和尚食局的一样好吃,我记得阿兄也是爱吃甜食的,他又吃着苦药,见了甜的,说不定一开心病就好了。那我这便去了,请赵学士在殿外稍候。”
露微见太子通透,欣然应诺,跟在数步之外,直至见他登阶入殿,便静静地在廊庑下站定。
想是太子少临后宫,守殿宫人无不惊慌,只一个稍年长的警醒些,忙奔去通传,其余的都立时跪下了。露微见状了然一笑,再等贵妃亲自迎到正殿,都只是隔窗传来的动静,她没能再多见,但想来,一切都该是顺利的。
……
周贵妃立在偏殿外,才刚迎接太子的惊情毫无散去,此刻不时向殿内瞥眼,难知太子会和吴王说什么,愈加私心惴惴。
“娘娘稍安,吴王与太子少见,当是不会乱说话的。”王弘俦是贵妃心腹,陪侍一旁,见她焦灼不安,不免劝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