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氏本是掖庭采选的良家子出身,早年就是林皇后身边的八品采女,因知书识字,为皇后举荐,得幸于天子,先晋了六品宝林,生下皇子后才升为四品美人,赐居凝香殿。
李煦待之不算宠爱,但也绝不至于忘却,就更没想到一个生有皇子的嫔妃竟会如此落魄,不由阴沉了脸,向丁仁成肃然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谁敢怠慢他们母子?!”
丁仁成是天子近臣,内官之首,可毕竟不在后宫当差,就算对许多事都有耳闻,也无权直接管辖。此时上前回话,却也只能备着李煦降罪,不敢多辩:
“陛下息怒,这是老奴的疏忽!老奴稍待就去亲自挑选一些得力的宫人送去凝香殿,再去太医署传太医为六皇子看脉,必保小皇子平安无恙。”
李煦倒也是深知丁仁成的,本怒不在他,又听他自己领罪,到底也是明白的,挥手一叹,道:
“后宫的事与你无关,只怕是贵妃为自己的儿女操心过度……罢了,你先去办吧。朕今晚就去看他们母子。”
丁仁成稍稍一顿,又低了头,转身而去。
殿内只剩了一对天家父子,李煦将孩子揽到身前,又抚了抚他的脸颊,宠溺道:“阿衡,阿耶很欣慰,你既知道关心长兄,也知道疼爱幼弟,已很有些担当了。”
李衡倒不似先前,嘴巴鼓动了片时,说道:“那父皇刚刚为何对周娘娘生气?臣以为此事也与她无关。”
李煦只将话说了一半便是顾及李衡尚在,不料这孩子还是听明白了,想了想,不再隐晦:“怎么无关?若是你娘执掌六宫,就绝不会出现这样荒唐的事。”
……
谢探微算是得罪了露微,自出紫宸殿到进家门,露微都没瞧他一眼。他本不该这时候回家,又是这般情状,叫经过的下人瞧见,很快便传到了李氏的耳内。
李氏自然关切,忙迎出来看个究竟,却正好撞见露微将儿子的手甩开,小跑走了。果然事出稀奇,李氏不能坐视,一声将儿子叫住,便问道:
“你怎么惹微微了?你竟也有欺负她的时候?”
谢探微刚要追上去,跨出的步子还没撤回,连带神色都一僵。这话不大好回,但想想,母亲却是知道底细,便稍将心思收敛了,先解释了一遍宫里的事。
“母亲,不是我故意要瞒她,只是不想她担惊受怕,却不曾想她为太子能做到这般,因而举动急切了些,惹恼了她。”
李氏听明后倒并不惊讶,轻声一笑,道:“微微对太子有辅教之责,你也说陛下对她很是赞赏,便说明她做得对,有了陛下的庇护,你倒不用过虑。至于那个安定县主,还有她母亲周贵妃,娘还算了解,后宫之事你顾不到,自有娘来护着微微,你放心就是。”
母亲在皇室的地位自不必说,只是他倒是头次见母亲提及宫闱,又是这般气定神闲的态度。而虽感惊疑,却已有一种踏实的感觉自心底蔓延,问道:
“母亲连宫里的贵妃也认识?是因为去岁刚到咸京,应酬过安定县主的宴席么?”
李氏摇头笑笑,抬手拍了拍儿子的手臂:“娘自小也是在咸京长大的,又有幸辈分高些,大小事也知道不少。就算没有微微,娘也不可能看上这个安定县主做我谢家儿妇,你就安心吧!
谢探微本就因父母为他求亲赵家而感激不已,觉得能够弥补他二十五年来的一切憾事,此刻听到这番承诺,更不禁心情激荡,不知言表,唯是撩袍下跪:“谢母亲!”
李氏不料,忙将他扶起,心知这孩子性情直率分明,倒是惹人心疼,“傻孩子!以后再有难事就直接跟娘说,这京中人事,娘还是比你父亲明白些的。”又不禁感慨叹笑:
“也是我儿风度出众,才至于看杀卫d,为美所累了。”
谢探微不惯母亲夸耀,垂目一笑,心情已畅,便仍要走,可与母亲作辞之后,脚步却是转向了门外。
“还不去哄微微?做什么去?”李氏追问道。
他只侧身回话:“去……”却忽然望见连廊上站着二郎,四目相碰,倒不好再急着走了,“你也要出门?”
李氏也才随长子视线瞧见了二郎,笑道:“你们兄弟如今虽都住在一处,却也不常见,二郎近来勤勉,日夜读书,倒不大走动。”转对二郎又道:
“若要出门就同你阿兄一道走吧,早些回来就是。”
谢探隐一无挪步的意思,不过脸上浮出浅笑,向母亲和长兄一一行了礼,才道:“我只是路过,见阿娘和阿兄说话不敢打断。阿兄想是才回来,如何又要出去?”
谢探微却是笑着上前拉住了弟弟,“读书辛苦,也不要总闷在屋里,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谢探隐万般意外,脸色一凝,但他刚刚是不敢打断,现下则是不能打断,只能由长兄拖去了。
李氏见状,掩不住一阵惊喜,这兄弟二人竟是从未如此亲密过的,“这孩子,倒也不必在此时和弟弟走了,好歹先顾着微微啊!”虽忍不住嗔怪,心里仍是赞许谢探微很有长君的担当,遂叫了从旁侍奉的叶新萝,吩咐道:
“快去东院传话,就说我知道大郎鲁莽,已教训过了,叫微微别急,等大郎一回来就去给她赔礼。”
……
露微到底是一时之气,回房后就平静了下来。可正等着那人跟来,要向他解释父亲的用意,却见叶娘传话说他带着二郎出门了,于是心底又不免生出烦躁。
一是为这人专会误事,御前不管不顾,此时也不知想哪门子心思,主次不分,但更多的是为那位两幅面孔的二郎而生闷气。
自她上次与二郎私下挑明,倒见此人隐身了多日,却不信是就此悔改。而听叶娘描述起谢探微的举动,却又是做了真心错付而不自知的事,她也无法言明。
左右是闷滞难平,雪信丹渥端了午食进来,她也没动,就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然则,将将半个时辰,那人竟就回来了,脸上挂着干涩的笑,双手捧着一碗馄饨,喘息笃笃:
“微微,你再恼我也不能不吃饭啊!”
露微已囫囵地坐起身,只是不知该恼该喜,呆看了片时,方问:“你去颁政坊买馄饨了?那也……也是带二郎去了?”
见露微还肯开口,他不由缓下一口气,将馄饨暂放,坐上榻沿,试图慢慢挪近,先覆住了一只手:
“我上次问了乔娘,她说你见到馄饨就会开心,不管先前有何事都会忘记。二郎是巧遇上了才顺便带他去的。他没吃过,倒也新鲜,但一听说我是为你来的,便很明理懂事,没在铺里细尝,催着我一起带了回来。”
谁料,话刚说完,露微忽将手抽开了,反问道:“从前给他买饼Z,如今我喜欢的东西也带上他,求了我一路,看见他就不管我了,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同他一起吃去便是了!”
谢探微原也预备着要被数落,可这话端怎么对准了二郎?且又提起饼Z的事,他也就买过那一回,露微却提了不止一回。也不仅是饼Z,似乎每次说到二郎,露微的口气都不太寻常。便细想来,难道是露微与二郎间有何矛盾?
“微微,你是不是不喜欢二郎?他做了什么叫你不高兴的事么?”虽是猜想,他也已认定了大半,又觉自己甚少关心家事,越发惭愧,“你告诉我!不要一直憋在心里。”
露微至此方自悔失口失态,目光闪烁,侧避一旁,“我跟二郎能有什么事,话都没说过几句。”
他显然不信,抬手将露微身躯扶正,又追问:“那你刚刚只说我便是,为何怪他?他醉酒犯禁那次,你阻拦我替他受刑,又因你阿兄的事,拿这个作由头与我争论;后来病中好些,还说是嫉妒我给他买饼Z,没给你买;冬至和贤儿的事,你又觉得二郎会怪我偏帮外人。这许多事,我算到今天才回过神来,微微,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他原来桩桩件件都记得这样仔细,直说得露微心慌汗下,竟想不出解围的法子,“我没有!谁吵架的时候还想得那么周全!”只能以乱治乱了,抬高了声音,逼红了眼眶。
谢探微倒吸一口气,却也有些惊愕,“微微……”
露微见此法有效,心绪忽也松快了许多,不免赶紧将这话端挪开,“我就是烦你至今也没什么长进,遇事着急冲动,御前也敢乱来,我随太子去后宫,是阿耶交代的正事!我想告诉你吧,你又跑了,我能不生气吗?”
谢探微只顾着自己的隐情,果是不知她也有隐情,不觉喉中一咽,顿了顿方道:“何事啊?”
他神色已变,露微终作一笑,这才将父亲的想法细细说了一遍,“安定县主闯祸,陛下震怒,贵妃自是惶恐,以吴王为此事抱病,便能平衡县主之过,纵然陛下一时不顾,也定会觉得吴王有德。太子身为储君,若在此刻顾念孝悌,必能赢得朝野赞誉,那么无论贵妃出于何种心思,也都没用了。”
谢探微只知贵妃主动携女认罪是为了掩盖惊马伤人的真相,也就是安定县主因看中他而想要害死露微。可如此再看,这惊马的案子竟是周贵妃的一次失算,让女儿险些连累了儿子的前途。
没想到,刚刚了结了楚王逆案,朝中却还是暗流涌动。
“怎么?还是不懂?”见他凝神许久,露微倒觉得有些过度,伸手推了推他。
他却并非走神,亦不作声,只将露微紧紧搂进了怀里,耳鬓贴蹭,又不觉深深吸气,良晌才道:“微微,都是我的错,是我以己度人,小看了你。”
露微早已平静,听他耳语温存,也再无不可,“是啊,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小家子气!但你也就是一碗馄饨的心思了。”
谢探微一笑,心绪无不透彻分明,侧脸在她耳畔缀下一吻,“正是这样。”
第72章 中秋
◎中秋当日,皇帝设宴明光宫。◎
太子探望兄姊的举动果然得到了朝野称颂,同时也引起了后宫效法,当日便有嫔妃领了皇子公主去紫兰殿探望。皇帝自然高兴,却也止于归功太子,并无意原谅长女,也不曾驾临紫兰殿,连日反倒频频驾幸凝香殿。
露微听说这些消息,心如明镜,也深究不到余事,只为太子高兴。未有几日,另一桩喜事落定,也将她的心思分转了:晏令白为冬至与杨家过礼,终于到了请期这步,以杨家之意为准,将亲迎礼定在了本年十月初十。
当下已近中秋,算来倒还有两月之长。露微问起淑贤,方知还有一层考虑,便是杨淑真怀胎足月,大约是在九月前后临产,总要等长姊出月,一家人才好专心忙她的婚事。
露微听来却有恍悟之感,并非不记得淑真的产期,而是想到姚家,竟似是上辈子的事了。
“也有三四个月了,他可有家书传回来?”唇齿间滞涩启言,缓缓转成一叹,“仲芫独支门庭,想是辛苦,我有几次在皇城里瞧见他,他只是远远致意,并不愿多停。集贤殿是才俊荟聚之地,他资历不深,兄长又忽然外任,定有人猜测诟病的。”
淑贤今日来只是想分享喜悦,却不料惹露微想起旧事,可反一思索,就因杨家这层关系,因她们的情谊,露微此生怕也是做不成避秦客的,便也一叹,道:
“阿耶阿兄都很关心姊夫,有他们在,不至于让人欺负姊夫。你也知他不是个软弱的人,又要做父亲了,一向是很有担当的。姚宜苏是有家书寄来,不过说些问候的话,无甚特别。”
露微于案上撑着腮,目光移向了窗外,满园绿意已稀,秋风似清密的纱,笼薄霭于台阁,布轻雾于剪水,总显得几分迷蒙,“那,兰儿呢?”
淑贤顿了顿,显露意料之中的无奈,还是答了:“身体饮食都好,也长高了,知道爱漂亮了。只是自她父亲走后,虽也改口认了长姊和姊夫做耶娘,却反比先前拘束些。不过阿姊不用太担心,这孩子原本就灵慧,等相处久了,会好的。”
这倒和露微想得不差,泽兰的身世注定她会是个早慧的孩子,淡淡一笑,转回脸来:
“我没有担心,你长姊和姊夫还怕不稳妥吗?我只是前时在宫里见到了六皇子,今天又提到这些,忽然有些感慨。”
淑贤不解,问道:“兰儿和六皇子有什么关系啊?”
“六皇子和兰儿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露微缓缓吸吐了口气,眉心微微一拧:
“兰儿的母亲难产时,姚宜苏正在宫中备职,为一位嫔妃看产,后来皇子平安降生,兰儿却失去了母亲。那位小皇子就是六皇子,我还是听太子说起他的年纪才猜出来的。”
姚家的旧事大白后,淑贤也知这桩缘故,这才明白过来,“倒是巧了。”
露微点点头,继续道:“我一直以为是金氏命薄,没能等到姚宜苏回来,可后来才*知是老夫人不让人传信,生生拖死了金氏一条命。所以那时陛下不曾追究姚宜苏,恐怕也有这层缘故。长辈作孽,金氏枉死,姚宜苏竭尽全力才保住兰儿,倒这么快就被女儿还了恩。姚宜苏离京前曾对我说,已不堪为人父,那神情我是信的。不论如何,他是爱这个女儿的,你们好歹要叫兰儿不能忘记他。”
淑贤听得心酸难忍,不觉红了眼眶,“兰儿连你都不曾忘,又怎至于忘记她的亲生父亲?放心吧。”
露微抿唇一笑,仍回望窗外,秋色已至薄暮了。
……
中秋当日,皇帝设宴明光宫,这是每年的常例,在京六品以上文武官员及其家眷都有幸参宴。自然,也少不了露微。
只是与正月那场大宴不同的是,众人入宫后分去了两处,朝官由天子赐宴芙蓉殿,女眷则是后宫之首的周贵妃于承庆殿设席。二殿隔太液池相望,倒不算远。
露微已是谢家妇,自是随李氏和长姊一道去了承庆殿。见识过正月的场面,此处的气氛倒宽和得多。但因李氏的身份,宗亲之首便成了女眷之首,不及她们向高座之上的贵妃拜礼,一路上殿,就早已受足了旁人的礼。
露微自是不惯,满眼靓妆华服的贵妇美娘似乎都长成了一张脸,根本分辨不清,唯有学着谢探渺一一含笑还礼。等到终于入席,却也是跟着李氏坐在了左侧首席,与贵妃近在咫尺。
看来是不能乱动了。
“微微,别怕,想吃想玩,随便就是。”李氏似能看破她的心思,对她一笑,又抬手替她扶了扶鬟上的赤金凤钗。
自太子在婚礼那日赐下这支先皇后的凤钗,她戴了一日,便再也不敢轻易示人,唯恐损坏亵渎。今日原也不曾想到,还是李氏送了一套新做的衣裙来,又特意嘱咐她戴上的。
衣裙也正是一身郁金底色的齐腰襦裙,上襦绣了金线,下裙则以金缕裙为底,外罩了层轻软细薄的单丝碧罗纱。如此通身打扮下来,虽是将她衬得容光璀璨,环姿艳逸,在众目之下,却也叫她添了许多不自在。
“母亲,我知道,无事。”她也知是李氏一片宠爱之心,沉了沉心,回以微笑。
李氏这才放心,又看向坐在另侧的长女。谢探渺毕竟生长在谢家,纵是常年都在扬州,也有天然的从容。况且她也深知,今日赴宴,多是有戏可看,便也向母亲含笑示意。
“原来这就是郡主家的赵学士啊!上次过府不得见,今日一见果然生得仙姿玉貌,我家何时也能娶这样一位新妇就好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