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月临春阙——长安小郎君【完结+番外】
时间:2024-12-01 14:45:18

  不必他叙说完,谢探微手上的力忽然溃散,似有痰迷心窍,胸口闷得一丝气也喘不上来,下一刻,高大的身躯竟是摇摇欲坠,轰然跌跪在地。
  郑复见状不妙,忙伸手来扶,却还不及触碰到,忽见一团鲜血自他口中呕出,喷溅一地。
  
第93章 暗渡
  ◎浮云蔽月,明星亦陨◎
  赵启英搜寻无果,又怕家中不稳,交代了家奴继续寻人,自己暂先回了趟家。脚步匆匆才至门首,便听阍房小奴报说:
  “杨公子和姚家二公子五鼓时分来过,小奴只知尚未找到小娘子。他们便叫咱们府上不要着急,他们也都遣了下人四处找去了,若有消息再来报知。”
  一自露微离开谢家,杨君游夫妻、姚宜若夫妻,一并杨淑贤都相继来过,只是露微一概不见,赵启英便也没有深究。此刻听了,更是无心理会,就问道:“父亲如何?夫人和澈儿呢?”
  小奴道:“夫人一夜都守在家翁屋外,倒是还好,小郎吵着要去找小娘子,被夫人叫乔娘看管住,只是乔娘哪里能安,反正,反正都快急死了!”
  赵启英一时心中闷痛,只想如今天意不明,家中连遭横祸,难道已至绝境?可怎么样,都要把小妹找回来,怎么样,他都要撑住。
  “我先去……”
  话刚出口,身后突起一阵惊耳马鸣,回首看时,竟见是谢探微跃下马来。前时无事他不来,偏在此刻出现,岂能安什么好意?赵启英的脸色瞬间冷到了底,就叫小奴将人截在门下,说道:
  “怎么?谢公子今日倒不用去安定观烧香了?”
  谢探微望过拦在身前的几个门奴,也并不强要上阶,嗤声一笑,仰面道:“晚一时去也无妨!不是你先叫人在我家门前叫嚣,邀我过府一叙的么?”
  赵启英其实并不算了解谢探微的为人,从最初见他维护露微,到后来两家联姻,赵启英多是旁观者的姿态,不过是与露微冰释前嫌,才算与谢探微有了郎舅的名分。
  于是听他如此言辞,只觉龌龊不堪,怒斥道:“当初陛下旨意未到,你父母就先到我家求亲,说得好不谦恭,就差替你跪在我父亲面前!可如今,眼看你寄父祸到临头,你谢家便将我妹妹转头抛却,行若狗彘,卑鄙至极,还敢称什么天下甲族,世家领袖?!谢探微,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耻之徒!”
  谢探微由他畅快说完,一无恼怒,负起手,悠然舒了口气,方道:“若论无耻,我怎及得上你?从前赵露微在姚家受尽虐待,还不是你到处宣扬她身世不清。后来被你父亲知晓,给了你一耳光,将你扫地出门,我是亲眼所见,难道你都忘了不成?你倒还敢在此大言不惭,做出一副兄妹情深的样子,才是令人不齿!”
  赵启英自然记得以往诸事,只是若非真心悔过,今日也不至于同他唇枪舌战,便紧握双拳,极力忍耐,渐从激动中清醒,向身侧小奴吩咐道:“去将我案上放的断婚书和笔墨拿来。”
  小奴听命即去,他才将目光转回对面,道:“今日你签了断婚书,赵家和谢家便作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谢探微一时收敛了面上的恣意,似是专心等候,却忽然抬手一挥,将拦在面前的小奴瞬间冲倒,大步一跨,站到了赵启英面前:“这话,还轮不到你来说!”说着,便自袖中抽出一封书信拍在他胸襟上,哼声又道:
  “你听好了!原是我休了你妹妹,但看在当时是陛下赐婚的份上,尚且留给你家些许颜面,就算作是和离――这放妻书,你千万要看仔细了!看完了,就莫再心存妄念,遵从便是!”
  话音一落,谢探微便转身上马离去,根本不及赵启英作出任何反驳。他自未接手,任凭那“放妻书”坠落在地,也不屑去看。然则,尚未从地上爬起来的小奴竟一惊乍:
  “公子,这怎么是红的呀!”
  小奴将“放妻书”双手举起,进入赵启英眼中的那一瞬,只令他躯体一震。
  ……
  郑复万没想到,他这一报信,竟叫谢探微当场呕血。他是既愧疚担心,又不禁疑惑:谢探微已经出妻,该是夫妻情断,怎会为前妻失踪如此反应?可既已这般,他二人又为何离婚?
  一时无解,谢探微也不听劝去休息,换下了沾血的衣裳就出了门,他踟蹰半晌,也只好返回自己家中。但刚进房门,茶还不及吃上一口,贴身的侍从便呼喊着跑了过来:
  “公子!公子!公子!”
  郑复只看他上气难接下气,憋出的一点气又只忙喊人,不舍得说事,一脸嫌弃,道:“你再喊,就断气了,到了地下可不要说是我短了你的寿!”说着摇头,继续端杯吃茶。
  侍从也跟着摇头,两手撑在肋下,大喘了几口气,渐渐缓了过来,说道:“小奴是想说,她醒了!还能说话了!”
  “噗――”郑复嘴里尚不及下咽的茶水,猛一下全都喷在了随从脸上。
  ……
  谢探隐陪李氏到岐王府贺喜,一整日的宴饮赏戏,来往奉迎,他只觉从未有此风光时刻,愈加憧憬今后仕途官场的经营,心中受用之情,得意之情,诉说不尽。
  至将夜禁,他方伴母归来,不免有些酒沉,一进卧房便往榻上瘫倒,呼唤宁英服侍他更衣吃茶。然而,他兀自叫了半晌,却一无回应,烦躁地睁眼寻看,竟叫他登时惊醒:
  “……长姊,姊夫,你,你们怎么……来了?”
  夫妻二人都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神色望着他,谢探渺更是渐渐红了眼眶,徐枕山将她扶到一侧,稍示安慰,这才开口:
  “二郎,你有什么事瞒着家中么?”
  谢探隐惊疑方定,却也想不到什么篇章,愈觉口干舌燥,自去案上倒了茶喝,才道:“这话倒奇了,我与姊夫同是门下省属官,日日碰见,能有什么事瞒着?”
  “是么?”徐枕山目光愈冷,缓缓摇了摇头:“你的一甲第一名――真是你自己考出来的?”
  谢探隐正欲倒第二杯茶,一听这话,指间猛一抽动,险叫掌中茶碗掉落在地,道:“这……还能作假么?父亲就是主考官,就算试卷都封了名姓,他还认不得我的字么?若觉得不好,当场也就否了。”
  徐枕山极轻地哼了声,道:“父亲主考判卷,自然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但我问的是,你的‘好’,是真的么?”
  谢探隐的脸色不觉淡去一层,却强笑又道:“姊夫今日说话绕的慌,我还要怎么解释呢?”
  “谢探隐!你还不肯说实话!”
  这一声突然的怒斥,来自一旁的谢探渺,她旁听至此,已是忍无可忍,那双泛红的眼睛,也在同时掉下泪来。谢二郎这才被镇住,嘴唇张合之间,欲言又惧。
  谢探渺走上前,深吸了口气,再不宽纵:“你知不知道,章圣直今日找到你姊夫,要他在明日朝会上,告发父亲私下怨怼陛下薄情寡恩,还逼迫他指认你这一甲第一名的状头,是父亲舞弊泄题得来的。否则,便会将晏将军和一众甘州军士,数十条人命都置于死地,还要治他一个暗藏兵器入宫,意图不轨的大逆之罪!”
  谢二郎早已在听到“舞弊泄题”时就已支持不住,浑身如抽筋剥骨一般瘫软在地。谢探渺只是看着,并没停顿:
  “所以,章圣直为何有此底气威胁你姊夫呢?正是他泄题给你的,对么?我们没有证据去反制他,他却有我们众多把柄。如今贵妃一党只手遮天,大郎为了晏将军,竟连妻子都舍出去了,赵家又何罪之有?可你都做了什么?依附奸佞,屈膝求荣,纵然父亲再严厉,何至于你做出这种毁家败业的事来?!”
  谢探隐脸色惨白,气息短促,似是黄粱初醒,颤颤抬头,却道:“我只是想要……想要你们都高看我一眼,想像阿兄那样,建功立业……我们谢家天下甲族,累世勋爵,不会那么容易倒的,还有阿娘!阿娘是宗室长辈,连陛下都称她姑母,等这阵风头过了……”
  他的声音愈发虚弱,也本身就毫无根基,谢探渺不禁失笑:“说得连你自己也不信了?你其实到现在也不清楚,贵妃一党究竟是要做什么吧?”
  谢探隐只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不必,也并非想从弟弟口中听到肯定的回答,沉默半晌,继续道:
  “二郎,从你寄信给我,我便一直是偏信你的,每每所见所闻,也都是为你心疼。直到露微与我坦诚相见,告诉我,你都做了些什么,我仍对你抱有希望,想要找个机会好言相劝。可万没想到,从前那些竟只是皮毛――你若忘了,我便给你提一提!”
  徐枕山一直护在谢探渺身后,纵然也已清楚一切,心情却不比谢探渺轻松。他不止一次规劝过妻子,不要心存偏见,但将心比心,以这对姊弟的情分看来,做长姊的不知真情,一味宽纵,也并非十恶不赦的大罪。他终究是更心疼妻子的。
  谢探渺感受到他温热的掌心,侧脸望了望,千言万语,心照不宣,仍是要将话说下去的:
  “我才到咸京时,楚王逆案刚刚了结,你正被父亲禁足。我问了母亲才知,是你在外胡乱结交,险些为人蛊惑。那人叫罗新,是你在酒肆买醉时相识,明面上说是与你一道落榜的士子,实际却是楚王奸细。此前,赵家公子就才被逆党放出的流言煽惑,闹得父子不和,所以罗新接近你的目的,也是要怂恿你将谢家搅乱。幸而是晏将军早有留心,便告诉了父亲将你看住。后来若非大郎婚事,母亲又为你求情,你觉得你还能留在咸京?”
  这场禁足是引发谢探隐心中不平的一件大事,此刻又缓缓抬起脸来,睁着涨红的双眼问道:“我不知他底细,也只是与他饮酒,未有深交,这也能算我的错么?”
  谢探渺失望透顶,压住胸口闷痛又道:“你未有深交是因为晏将军及时制止,未成大错是因为露微一念之仁!他们根本没有告诉父亲,更多的细情!去岁春闱的名单中确有一个叫罗新的灵州士子,也果是落第,但此罗新早在返乡途中为人害死,你见到的只是冒名顶替之人。这些都是晏将军派遣亲从陆冬至去灵州探查得知,绝无虚言。可还记得你醉酒犯禁?你是在酒肆吃醉,人却在城西小巷中被发现,也正是罗新故意将你转移,好叫大郎巡夜时发现,将你送官受刑,借此离间你们的兄弟之情!”
  谢探渺说得浑身发颤,手心冰凉,徐枕山万般不忍,将她从后揽住,扶到了一侧安坐,闭目深叹,替她接续了下去:
  “这些事晏将军和露微根本没有告诉父亲,而逆党做到如此缜密的地步,无非是怕事情败露,祸及自身,而他们要你做的事,一定是会让谢家天翻地覆的――你在罗新面前每每倾诉家事,罗新便顺着你煽风点火,若你再与他多交往几回,他便会怂恿你,一剂毒药,害死你的长兄!或许是些隐蔽的法子,可你终究是一枚弃子,就如同现在一样,枉自屈膝求荣,以为他们会将你当做自己人,可关键时刻便将你抛出。二郎啊,你还不知错吗?”
  “我……我……”谢探隐惊惶到了极致,已毫无判别之力,眼睛望着长姊,似是求救。
  谢探渺早已泣下如雨,嗓音喑哑地道:“这年来,你在我面前谗言挑拨,我信以为真,也有大错,可陪你一起长大的宁英,却能明辨是非。他妹妹宁婉勾引大郎,被母亲遣回扬州,也是因你指使逼迫,对吗?你不在意手足之情,就以为,所有人都不在意了?薄情寡义,卑鄙无耻――谢探隐,你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话到此处,已是尽头,就如此刻的天色,早已陷入一片暗昧,浮云蔽月,明星亦陨。
  ……
  子夜时分,谢探微方回到家中,门吏向他报说,白日来过的郑小公子下午又来了一回,听闻他尚未归来,也不肯委托事由,匆匆又走了。他略一思索,却并不好奇,只说了三字:“知道了。”
  及至回到东院,正在寝屋廊下推门,不料又有小婢寻来,说长姊夫妻已在内堂等候多时。他只好转去相见,可才一踏入内堂,竟见长姊迎面冲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就道:
  “你这么晚回来,是不是去找露微了?找到了吗?”
  露微失踪满城皆知,他并不奇怪,片刻只道:“我今日只是去赵家送了和离书,她如何,已经与我无关。”
  谢探渺难以置信地摇头,本就泛肿的眼睛瞬间落下来泪来。徐枕山见状,也知她心境未平,难以畅言,上前将她揽回身侧,长叹了口气:“大郎,我来告诉你。”
  谢探微不禁蹙眉,这才发现长姊和姊夫的神色皆异于往常,点点头,暂且听了下去。
  徐枕山所言之事,便是才与二郎言明的种种,虽则言辞通顺,面对谢探微,仍是惕然心惊,也不免多了许多惭愧之意。
  “父亲今夜在省内当班,恐母亲一人难以承受,我*与你长姊便暂未惊动,告诉你,便是望你能够撑住。我已佯作答应章圣直,明日朝会就带了二郎上殿,反参章圣直一本,纵然不能一招制敌,也不至于为他钳制。你看如何?”
  从姊夫说第一个字起,直至话音落下,谢探微的脸色神情一无变化,唯是几度有意无意的抬眼,叫人十分看不透。
  “大郎,你说句话!”徐枕山又追问道,稍露急色。
  谢探微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缓移,若有深思,又似质疑,忽一下,亮出声来:
  “你们既已知晓,也有明断,我就――更好办了。”
  
第94章 陵谷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通往紫兰殿的宫道上,内官王弘俦脚步匆匆,一个穿着乌色斗篷的身影紧随其后,隐匿于沉沉黑夜之中。直至片刻后转入殿内,方在久候他的周贵妃面前,撤下了通身的遮掩:
  “娘娘夤夜宣召臣,不知所为何事?”
  贵妃走出隔帘,见他虽是言辞平常,面色却略显慌促,轻笑道:“章相当真不知?还是不愿相告呢?”不停顿又道:“我说过,事到如今,不可操之过急,章相为何不听?”
  贵妃直言不讳,章圣直不由退了一步,但一时倒也定了心神,拱手道:“娘娘所谋之事,原不在于急不急,而是一旦行事,便要一鼓作气,迟则生变。况且,娘娘已是后宫之首,后宫之事皆在掌握,可臣欲助娘娘成事,朝堂之上却屈居人下――说到底,晏令白不过掌握一卫的兵权,赵维贞更只是太子的老师,并无实权,那么,只剩了谢家,树大根深,十分掣肘。”
  贵妃听来并不意外,亦未见深思,道:“所以,你便想出叫谢家女婿污蔑谢道元的法子,看似是他们谢家祸起萧墙,以为便能万全?可是今日朝会风平浪静,你还不是一事无成?”
  从岁考之时,将徐枕山调入门下省为官,再到谢二郎主动投诚,顺水推舟给了他进士的名头,一步步谋划,都在章圣直的掌控之中,但今日之事他确是失策。既未见徐枕山告发岳父,弘文馆中,谢二郎也告假未至。难道,谢家为自保当真放弃了晏令白的性命?正当他思忖后计之时,贵妃便遣了王弘俦前来传见。
  见章圣直脸色稍暗,贵妃不禁冷冷哼声,肃然道:“章相也算老成谋国,数十载仕宦,眼见登峰,却想要功亏一篑?”
  章圣直一向自有谋划,不过是从做了吴王的老师起,才算与周氏结盟共谋,便是这“数十载仕宦”,也并没有受过周氏一丝提携之恩。故而听她语带质问,不由心生暗怒,不客气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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