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你,住口!”他怒得浑身发颤,不可遏止,缓缓抬手指向她,切齿道:“阿父于我高天厚地之恩,我做什么都在所不惜。你觉得我恶心,可你自己就行端坐正吗?!”
露微瞬间明白,这话是指她与姚宜若之间的流言,心中如有山石崩塌,震荡得胸肋剧痛,“谢探微,你,好!你说得――好!”饶是如此,一张煞白的脸孔仍勉力抬了起来,唇上分明深陷的齿印似见血色,不曾叫人看清,已展开一笑:
“既生两意,便非同道,谢郎,你我――断婚吧。”
谢探微一直止步妆台之前,仿佛听到的只是平常字句,半晌,长舒了口气,提步转身,“也好。”
……
谢探微返回前庭时,在廊庑间已能听见朗朗笑语,行至门下,果见席间家人俱都到齐,除了,他们。
“父亲,母亲。”上前行礼,他已另作神色。
堂上双亲这才将目光从二郎身上转过去,李氏道:“怎么才来?”又放眼他身后,笑意乍收,“去坐吧。”
谢探微垂目拱手,就近择了长姊身侧空席坐下。谢探渺早也注视他,心中忖度,悄悄拽过他的衣袖,问道:“露微呢?你如何也该把她带来才是。”
谢探微纹丝不动,只淡淡回道:“她不肯来。”
“怎么就到这般了?你素日不是最让着她的么?竟不会说句软话?”她难以置信,细想更觉不通,索性道:“不然,我去试试?”
见长姊就要起身,他这才抬脸,却是伸手拦住,“长姊。”顿了顿,喉咙一咽,“我原准备散宴后再向父亲母亲禀告的――我与她彼此不合,反目生嫌,已经决心,和离了。”
“你说什么?!”
谢探渺一声惊呼,将众人目光都引了过来,却不必他再重复,只听谢二郎喊道:“阿兄,你们可是陛下赐婚,怎么能和离呢?!”
谢探微怅惘一笑,遂起身走到中央,目光自二郎移向父母,道:“陛下赐婚,圣旨上说她‘禀性贤婉’,可她多日不来请安,不顺父母在先,背后还污蔑二郎得官不正,口出恶言,更则与前夫小叔纠缠不清,淫佚放荡――这七出之条已占其三,岂是禀性贤婉之妇?既德非柔淑,不宜其家,便理该仳离,还请父亲母亲,允准!”
“那些话你也信了?!”
话音未落,谢探渺又冲上前来,拉住他手臂,又惊又急。徐枕山也随上来,见两尊亲脸色僵冷,忙就要撩袍跪倒,替他求情。然而这时,忽有一个小婢连滚带爬地跌进门来,趴着就道:
“大夫人说已与长公子断婚,这就要回本家去,奴婢们拦不住,她已经出了府门了!”
来的是东院一个洒扫小婢,谢探渺见过她几面,顿时脑中空白,再不管众人如何,一心就要去追,却在放开谢探微手臂的同时,被他猛一反手,生生拽住――
“叫她去吧!放妻书我自会差人送到赵家。”
谢探渺从不与露微亲近,就算与她坦诚深谈过,至今也不算交心,可此刻望着弟弟冷漠至极的神色,望着父母天差地别的态度,她忽然只觉周身寒彻:
“她再如何,也是你阿父亲女,一日晏将军昭雪归来,你拿什么颜面去见他?你们怎能――凉薄至此?!”
厅中再无人应她,只是无声处,一个隐秘的微笑悄然泛起。
……
早已宵禁,街道空荡,头顶是一弦孤月,身畔唯恻恻阴风,这是露微第四次犯夜,但与以往不同,她既不躲避,也不害怕,就端端正正地走在中央。
“夫人,为什么……等到明天不行么?这样回去,家翁见了只怕要急出病来!这么大的事……公子他……”
“公子怎么忽然就这般绝情?当初也是他们家来求的亲,如今竟没有一个人来留你!难道往日的好处都是假的?”
雪信和丹渥自是要跟露微共进退,只是难免一路追问,心中既为露微急痛,又为此事糊涂。露微自有所思,一时并未说话,直至转过一处街角,忽见迎面来了一队巡街金吾。
这是迟早的事。
不必她们再送上前去,金吾郎很快迫近,弓弩长剑,纷纷指来,“哪家的小娘子,难道不知夜禁?!”
城西一片如今已无熟悉的金吾,但露微也毫未慌张,将雪信丹渥揽护身后,便自腰间取出女官身牌递了上去,从容道:
“我是东宫女学士赵露微,前因陛下赐婚,嫁与金吾司阶谢探微为妻。然则两情不合,今已断婚,不得再留谢家,正要回归本家。若郎官不肯通融,只送我三人下狱便是。”
莫说金吾之中,如今整个咸京,岂有没听过谢家赵家的?为首郎官只一见身牌便满面凝重,抉择良久,下了声斥令:
“来人,将赵学士送回本家!”
……
一场家宴终未宴成。谢探微回到东院,四下静极,周遭如旧,唯是正寝房门大开,昏昧的烛光照出来,虚弱迷蒙,同今夜的月色一般,难敌黑夜。
“她走之前,可留了什么话没有?”
方才去报信的小婢随在谢探微之后,知他态度决绝,不敢靠近,只缩在阶下一角,颤颤道:“夫人说,一切皆虚假,什么反复……哦,是人情反覆间。”
他似乎失了神,半晌,抬脚跨进了房门,“她不是夫人了,以后不可如此称呼。”说完,关门声轰然作响,小婢惊了一跳,愣怔片时,仓惶跑开。
屋里人影随灯影移动,由外间渐次深入,忽然停在了妆台之前。他看见,台上空了许多,少了一只存放皇后凤钗的J顶长盒,也少了那一排十二生肖泥塑――不,是十一个――
刚刚不曾从她掌心取出的泥塑小猪,落在了铜镜下缘的角落里。
第91章 沉舟
◎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露微同长兄赵启英前后自父亲卧房走出,脸色俱是凝重。她眼中泪意未消,悲戚之中更多了一重惭色,苦笑道:
“那时信誓旦旦,说我再也不会被休回家来,可如今未满一载,不仅覆辙重蹈,还连累阿耶和阿兄都丢了官,阿耶也气病了。我该是,不要回来的才好。”
那夜离开谢家,路遇的金吾虽不相识,却将她安然护送回了赵家。问起缘故,那郎官倒并不知详细,只道金吾上下一心,都盼着晏将军回来,而他们也感念赵学士授课办学的恩惠。她便也才得知,自晏令白入罪,竟是章圣直暂接了将军大印,军中虽不服,也不愿再闹出事端,徒与晏令白添罪。
金吾报恩之举虽令人感佩,却与她原本构想大有偏差。而接踵而至的,便是她被谢家休弃的消息,在“犯禁”的烘托下,次日一早就传遍了咸京。于是,本就恶议缠身的她即刻便被天子免去了女学士之职,连带父兄都被罢官。
“你不回来,还想去哪里呢?”
赵启英早已自悔从前亏待,但一向也没有什么能为露微做的,此刻淡淡一笑,眼中投下宽慰的目光,“我那时也对你说过,这里就是你的家。父亲为你一时急怒攻心,医人说并无大碍,你也听到的。你就安心在家,以后一切诸事,有我担承。”
露微勉力抬起头来,道:“阿兄也不介怀,晏令白就是我生身父亲?若没有他的事在前,也不会到如今地步。”
赵启英不料她提起此事,一时想起的,是从前对她多有欺侮,每每都是以她出身不明来泄愤,自惭形秽,偏开了目光,“你既不想认他,他便与你无关,与赵家无关,无关之人,我何必介怀。”
露微深深吸气,挤出一笑,不知再说什么,向长兄略致了礼,转向自己院中而去。
赵启英望着的她身影,眉心未曾一松,招来守候廊下的小奴,问道:“谢家还没有来人么?”
这小奴本是常年随侍赵启英前后的,清楚赵家近来的光景,虽是敛色低头,终究难掩不平,道:
“尚未来人。谢家既敢将小娘子赶回来,与当初姚家有什么不同,权高势大,更是薄情寡义。”
赵启英斜他一眼,又不由叹声,道:“我哪里是求他们来道歉的?小妹当初既是明媒正娶,如今回家来,也须得堂堂正正,不然当我赵家可欺?”顿了顿,略一思索,道:
“你现在就去趟谢家,叫谢探微来见我,就说我拟好了断婚书,必要他来具名!若他迟延不来,我必去登门拜访谢中书!”
……
露微回到自己房中,原想安静自处,却见丹渥、雪信不仅都在,且毫未察觉她已到身后,只东西各一头趴在地上找寻什么。她便唤了一声,问道:
“这是做什么?”
二人闻声一惊,这才慌忙起身,并排站到露微跟前,彼此目光暗通,半晌还是雪信先说道:
“娘子拢共就带回来两样东西,太子殿下赏的凤钗好好在的,那套十二生肖泥塑,不知怎么倒少了最后那只小猪。可当时娘子说要带走,奴婢明明很仔细收好的,不会记错的。”
丹渥虽不是经手的人,怕雪信受责,也嗫嚅道:“娘子不要生气,那天夜里我们一路顺畅,肯定没有丢在外头的。”
她们愈是焦急自责,露微却愈发淡然,将目光转向窗下,那剩余的十一个生肖仍是排在妆台上的,“两三日了,亏你们现在才发现,并没有丢的,你们不用多管了。”
两人稍松了口气,雪信又问:“是娘子收起来了?可是奴婢也没见在榻上啊。”
她只想起先前只有小兔和小狗两样的时候,露微是喜欢握在手里睡觉的。后来凑齐了十二个,就变成摆在台上赏看,却并未见这小猪格外受宠过。
露微摇头一笑,道:“叫你每日少擦拭一件东西,轻松些岂不好?何苦这样刨根问底起来?”收了些笑意,又道:“今岁的生肖正好是猪,那日澈儿来看我,我就顺手拿给他玩了。”
两人知道赵澈是来过几回了,再无疑惑,惭愧笑笑,便要告退,又听露微吩咐道:
“去叫澈儿来陪陪我吧。”
雪信点点头,仍与丹渥一道出了门。正要从速就去办差,偶一瞥眼,丹渥却是低头皱眉,不知又有什么缘故,问道:“还有什么事?”
丹渥素来寡言省事,此刻见雪信问她,反将人携到远处,才神秘说道:“谢家如此绝情,长公子也对娘子不闻不问,娘子却还将这生肖齐齐整整带回来,不奇怪么?”
雪信忽被一语惊醒,这才反应过来,这十二生肖当初正是谢探微买给露微取乐的。如今二人既已情断,以露微的性子,就算曾经再喜欢,也该丢弃才是。
“也许,娘子还是心软,留个,留个念想?”她说得极是心虚,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
赵澈由来不同于父母,自记事起就亲近露微。如今也到晓事的年纪,明白姑姑出了大事,因而一见雪信来请,便一路小跑了过来。
露微将他携到身侧,与他擦拭额上细汗,笑道:“你父亲给你请了先生,是每日到先生家上学去么?”
赵澈认真点头道:“正是,但姑姑回来了,祖父也不大安,娘说近日可以不去,向先生告了假。”
露微明白家中的用心,想想又道:“姑姑知道澈儿很乖,可姑姑既不愿耽误澈儿的课业,也想请澈儿帮姑姑一个忙。”
赵澈能听懂字句的意思,但连起来又有点绕:“我愿意为姑姑做任何事,可这和上学去有什么关系?”
露微抚了抚他的头,一时不语,起身走到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交到孩子手里方道:“先背下。”
赵澈落眼看时,并不是他学过的篇章,不知出处,也只有两联句: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姑姑,我已经记下了。”片刻后,赵澈便抬起了眼睛,“然后做什么呢?”
露微垂目一笑,眼中透出的却是决绝。
……
“父皇!父皇!求你见见臣吧!臣愿为赵家担保,太傅德高望重,赵学士端正清白,绝非传言私乱之人!求父皇宽恕赵家吧!”
谢探微站在紫宸殿前,垂目望向跪在阶下的皇太子,声声求告,字字泣血,已是连日来必见的情景。许久,他只是握紧腰间佩剑,重新昂首,将目光放得平直。
“殿下!殿下――这会扰了陛下静养的!”
忽有一人自殿内出来,一路慌促小跑,跪倒在皇太子身前,欲将他扶起。可年少的太子一见此人,立时变色,泪痕不及擦拭,已抬起一脚将他蹬翻在地,斥道:
“鼠狗之辈,那双脏手也配碰本太子的玉体!这紫宸殿也是你该在的地方?!我尚未治你的罪,你倒敢欺到本太子头上?”
此人正被踢在心窝处,痛得五内震荡,半天没接上气来,等太子说完还趴在地上不得动弹。太子见状,冷冷哼声,兀自上了两阶,仍欲继续求见皇帝。
然则,他方撩起袍服,正殿门下又缓缓移出一个华丽妆服的身影,将殿前情景尽收眼底,并不靠近,只淡淡一笑:“太子殿下既为陛下忧切,如此亲自发落一个贱奴,倒是有些失态了,若陛下醒来知晓,怕也是要责怪的。”
皇太子却不能再无视这人,怔然忖度半日,终是拱手作礼,道:“周娘娘,父皇还没有醒来么?”顿了顿,又问:“那丁仁成现在何处?请娘娘唤他来见我。”
周贵妃仍复一笑,道:“陛下近来体弱,却还不丢不开朝事,昨夜又熬了一夜,才睡了一二时辰。至于丁内官么,自小侍奉陛下,御前离不得他,殿下若有什么吩咐――”
她将眼睛瞥向地上的贱奴,“这王弘俦也是跟随我多年,虽比丁仁成年轻些,倒也很会办事,殿下就使唤他便是。”
皇太子脸色起伏,掩在袖下的手渐渐攥紧,“不必了。”
周贵妃适时地点了点头,摆出欣慰神色,“那就请殿下早些回东宫安歇,待陛下好些,我必叫王弘俦去请殿下。”见太子就要转身,却又将目光对准了旁观一切的谢探微,道:
“谢司阶,你就代我送殿下回去吧。太子是储君,关乎国本,可东宫戍卫却着实松懈,叫殿下就这样胡乱出来,今后东宫护卫之事就交由金吾,务必守护殿下周全。”
谢探微静静听完,只是笃声应诺,便走到太子身侧,拱手道:“臣奉命,护送殿下回宫。”
皇太子尚不足他胸口高,此刻目光冷硬,忽一扬手,向他颊上挥去一掌,“这一下,是替我阿姊打的。谢探微,你配不上她!”
……
待见皇太子二人去远,王弘俦才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胸口走到贵妃身侧,说道:“娘娘为何要用金吾去看守东宫?这不是给他们可乘之机?虽是章圣直暂领金吾,可他并无掌兵的经验,金吾的心一时还收不回来,不若换了监门卫,咱们的人来?”
贵妃睨他一眼,道:“自正月来,先是我儿授官,晏令白下狱,如今赵家又被免了官,你是嫌还不够惹眼么?事情总是要一件一件做的,况且――”
王弘俦愣愣点头:“请娘娘明示。”
贵妃不知因何,回看了殿内一眼,嘴角渗出冷笑:“况且,金吾若敢此时生事,正是授我以柄,那太子将来有什么闪失,也都是金吾之过,就如同,这紫宸殿的圣驾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