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月临春阙——长安小郎君【完结+番外】
时间:2024-12-01 14:45:18

  王弘俦忽一恍然,目色发亮,低头拜道:“娘娘英明。”
  ……
  年少的太子用尽了手上的力,那一掌打得谢探微目眩耳鸣,直到返回紫宸殿,半边脸上仍是麻木灼痛。这样的痛,又一直延续到当夜,伴他踏入了安定观。
  李柔远虽深居,却自有捕风捉影的渠道,早听闻白日的缘故,见他颊上果然指印红肿,唤人端来伤药,欲亲自为他疗治。
  “没想到,太子看着文弱,下手却是不轻。”玉色的药膏盛装在青瓷圆盒中,浑如一体,被李柔远的手指轻轻搅动着,方看出分界来,“你不能还手,还不会躲么?”一笑,拔开指尖向他颊上伸去。
  谢探微自进门起一语未发,直至这指尖触碰到自己脸颊之前,“这药膏沾染了道观的气味,臣――为公主的声名前途着想,是不敢用的。”
  李柔远为他回避的举动才露愠色,“公主”二字便及时化解了,“我早就不是公主了,你说什么胡话?”
  谢探微望见她眼角眉梢泄露的得意,淡淡一笑:“公主明白,我说的不是胡话。”深吸了口气,端正了身子,正声又道:
  “陛下敕令公主出家入道,是断了公主一生的出路。可如今的局面,陛下日渐病笃,太子缺少靠傍,吴王取而代之,是指日可待――臣说得可对么?”
  李柔远稍抬下颌,目光愈深,嘴唇紧抿,许久才逼出一问:“你都知道,还问什么?”
  “我已为公主休妻了!”紧随她的质问,谢探微高声道,旋即却又怪异地压低了声腔,眼睛只看向她空悬许久的指尖,道:
  “可现在我们时常私会,公主就满足了么?我谢家也是累世豪门,天下甲族,做不得这暗室点灯的勾当。所以,臣必要等吴王登临宝位,下诏赐公主还俗,再堂堂正正与公主结为夫妻。”
  一席话说得李柔远心神驰荡,这原就是她从未改变的心思,虽遭连番挫折,也到底是近在咫尺了。望着这张被伤痕反衬得愈加英武的面孔,她与生俱来的傲慢便一时都散碎了。
  “你既有此诚意,我自然会尽快与母亲商议。”她用帕子揩去指尖的药膏,命人端了下去,“只是,你那前妻……”
  谢探微目光一抬,道:“怎么了?”
  李柔远抬眉一笑,试探般牵起他膝上一片袍角,方道:“她的怨气可不小,成日说什么‘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就连出门也随口去说,如今连小孩子都当个歌谣传唱起来。她分明是指我父皇薄待功臣,忘恩负义,想引起朝野议论,针对我……”
  “公主这就怕了?”谢探微没让她说完,面色从容,甚至是自得,“赵家已经声名狼藉,说两句怨言掀不起风浪,况且,只要我们早日成事,到时乾坤已定,是赐恩,还是赐死,不就是公主的一句话么?”
  李柔远呆呆看他,手中捻着的袍角不觉中已经松落。
  
第92章 沥血
  ◎一团鲜血自他口中呕出◎
  望着赵澈走进老师家门,露微方含笑转过身来,雪信守候一旁,正欲扶她登车,却见她目光忽然朝下顿住,随之一看,却是几个五六岁孩子正在道旁嬉戏,一边转圈,口中就反复念道:
  “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虽则雪信不通诗书,此时却是了然神色,只低声在露微耳畔道:“娘子,走罢,这些词早已传开了,小郎在此上学,难保有人就认得赵家的车马,不好多留的。”
  露微领会她好意提醒,点点头,主仆一起登车后,方说道:“青天白日,我其实并无可惧,该怕的,自然会怕。”
  雪信只知是露微故意借赵澈这般孩童之口传言,却并不知这些词的含义,一时就问:“娘子到底想做什么呢?难道几句话就能惩治那些坏人么?”
  露微笑笑,抚了抚她鬓边不曾压平的一缕丝发,“那是前朝的一首诗,写的是夫妇之间从相爱到不爱,人情反复,人心难测,但最终的立意是讽刺君臣之义,不得善终。”
  雪信原也能从字面上看出几分意思,此刻听到解释,又是君臣又是夫妇,好像都是映射近日事端,便又有些糊涂了,不知如何再问,就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露微却都心知肚明,也不再多说,只另嘱咐道:“稍待到了乐游山,我一个人上去就好,不会太久。”
  送赵澈上学,只是露微今日的行程之一。她很久没有去看母亲了,清明在即,时近春分,咸京的第一茬樱桃已经熟了。
  ……
  谢探微下职归来,正自门首下马,巧见二郎也随后跨马而至。今日并非休沐日,他却未着官服,来的方向也非皇城,谢探微心生疑惑,随口便问:
  “你从哪里来?没有上职去么?”
  谢探隐却似走神般,闻声才望见人,干涩一笑,回道:“是,是一个同僚病了,我便告假早走了片时,去探望他的。”
  谢探微察觉他面色有异,微微蹙眉,旋即只是点头一笑,“走吧,我们一道去给母亲请安。”
  谢探隐自无不应,将马鞭交到门下小奴手里,顺手理了理衣袍。可再抬头时,却见长兄垂着双目,正盯着他身后,“怎么了?”
  谢探微一指他后侧袍边:“哪里不当心蹭的?怎的这个颜色?”
  谢探隐扭头去看,脸色竟顿时白去了几层――他浅色的袍服上竟沾了一块暗红的污迹。“我,哦……今日在馆中,有同僚打翻了案上的朱砂,大约就是那时候溅上去的吧。”
  半晌后听到解释,谢探微仍作淡淡一笑,道:“先去换身衣裳,我在母亲那里等你。”抬手拍了拍他肩头,又道:
  “你已是天子门生,还该多顾着些穿戴形容,若是这般不察之下去面君,可是有失官体的。”
  “是,多谢阿兄提醒。”谢探隐仍未缓过神色,话音未完便匆匆而去。
  谢探微望着弟弟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他因告假早出探望同僚,才身着常服,又怎会在这身衣服上,被溅到了弘文馆中的朱砂?
  ……
  赵家小奴奉赵启英之命前去谢家喊话,已过去多日,可谢探微既没有露面,也不见哪怕是谢家下人前来回话。赵启英自然不会罢休,便要亲自登门,人已跨在马上,却忽见家中马车疾驰回来,侍女雪信从车内跌滚而下,看见他便哭诉道:
  “娘子去山上墓园祭拜夫人,不叫奴婢跟着,可两三个时辰不见回来,奴婢找上去时,人已经不见了!”
  赵启英霎时只觉天旋地转,愣怔了半晌,大出了一身冷汗,斥道:“什么叫不见了,她未必不认路?山上都找过了么?!如今这种时候,你们怎可离开她半步?!”
  饶是疾言厉色,他也知是白问,再不迟延,一拽缰绳,转过马首,向乐游山扬鞭而去。
  ……
  掌灯时分,谢探微独坐房中,眼前一片灰暗,已不大看得清,只是他握在掌中之物,原也不必用眼观,形状高低,色彩质地,都是刻骨铭心。
  正有思绪如秋叶纷然而下,忽见外间透来一点微光,便听见叶新萝的声音:“大郎,郡主唤你过去,有事相商。”
  他才自正院回来,一时不愿再动,问道:“是什么事?”
  叶氏似有为难,停顿了片时,道:“一件是岐王府添丁的喜事,郡主预备了贺礼,想着你明日在家,要你一道去。”
  母亲准备的贺礼就在内堂摆着,他去时已经见了,有金银小镯,有各样绣品织物,都刻印着小猪纹样,想来今岁生肖是猪,孩子便是属猪的,图个吉利,这是寻常的做法。
  “第二件呢?”他更关心有何下文。
  叶氏本在等他回话,此刻却又格外迟延了一时,方沉声道:“是――赵家,赵家公子几日前遣人来催,要你去签下断婚书,否则便要亲自去见家翁。郡主知道,你是要去下书的,便没叫理会,只是告诉你知道。”
  话音落下,一室内外皆静默良晌。
  “明日叫二郎陪母亲去岐王府贺喜吧,我便去赵家送放妻书,早些了事也罢了。”
  ……
  白日的天气甚是清朗,山间连一丝雾气也无。只是露微才在母亲墓前站下,一捧樱桃未及供奉,眼前却忽作黑云蔽日,脑后便遭下一记重捶,最后清醒的瞬间,她才意识到,是遇见了匪徒掳劫。
  待她再次睁开眼睛,模糊间只觉亮光刺目,欲举手遮挡,才发觉手脚皆被绳索环环捆绑,便是想从硬冷的地上坐起来,也完全借不上力。此处是一间空屋,一样器具也没有,虽四面有窗,却也无法瞧见外头,只知已是深夜。
  “你总算醒了,我早说过,我们还有机会亲近的。”
  正勉力抬头观察,不料房门忽然开启,说话者音落之时方才缓缓现身,目光相接,露微心中惊情却是立时一松――她的话,当真是早有出处的――
  “安定娘子,许久不见。上次我竟不知,娘子是要这般和我亲近的,倒是,令我意外。”
  一双高靴的尖翘靴头,直至顶在露微面孔前,方才停住。李柔远垂目下观,艳红的翻领袍将她的眸子映出血色,半晌,扬唇一笑:“有胆有谋,有才有识,怎么就生成了个女儿身呢!倘若你是个男人,兴许,我就招你做驸马了,何苦多了谢探微这桩事?”
  露微嗤笑,即便只能由下朝上仰望,亦将头抬至了最高,道:“我若果如此,怎会束手受缚?我若果如此,又怎会叫娘子抢走了丈夫?娘子若嫌多事,却何不放我回去,与谢探微重归于好呢?”
  李柔远笑意一顿,提起一脚靴头勾住她的下巴,道:“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回去?”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又道:
  “谢探微已亲口同我说,要与我堂堂正正结为夫妻。只是你的存在,实在不能叫我放心,只要没了你,他的心就算一时不在我这里,也只能做我裙下之臣。”
  露微的下颌被卡到极端,欲张口说话,一动便是一痛,仍无丝毫示弱,道:“他既……绝情断婚,便不会再牵挂于我,你就算灭了赵家满门,也是徒劳!更何况――贵妃苦心孤诣,不就是要将吴王推上皇位,我若此时死了,赵家若再出事,恐怕你们也要到头了!纵然陛下已被你们蒙蔽,还有宗室,还有百官,还有天下悠悠众口,你们,就不怕么?!”
  她声音反而愈发高昂,落在李柔远耳中,却甚觉讽刺难听,胸中翻起滔天巨浪,再难遏制,拔出早已掩在袖下的一柄短剑,便挥手向她刺去。
  眼看剑锋直直刺下,露微手脚受限,只有拼命挣力蜷缩身躯,可千钧一发之际,竟另有一人从门外冲来,将李柔远拦腰推开:
  “公主快住手!!”
  露微恍然睁眼,一见那人跪在了李柔远身前,仍紧紧拉着她,再一定睛,方才认出,原来就是周贵妃身边的内臣,王弘俦。中秋宫宴上,他侍立一旁,露微留了印象。
  “这丫头一失踪,她长兄便领人四处搜寻,宵禁了也拦不住,传到娘娘耳中,便知是公主所为!公主啊,此女不宜此刻处置,娘娘之意,是要留到最后,大事已定,再做不迟!”
  这话的意思竟和露微如出一辙,李柔远根本无法听从,愤然道:“我用尽手段,到了出家的境地,才换得谢探微主动前来,我已经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我劝母亲早日行事,她便说要再等一时,我管不了她的大事,处置一个小贱人还不行么?!”
  王弘俦急得满头大汗,又求告道:“公主之心,娘娘自是深知,公主的委屈,娘娘也是想要补偿的。只是如今,事情做得太急,朝野观望,风声难止,须得稍平物议,徐徐图之。再者,谢探微与此女夫妻情深,骤然断婚,虽有可信之处,却万不能掉以轻心。”
  见李柔远总算平静了几分,王弘俦也趁隙喘了几口气,很快继续道:“娘娘遣老奴来此,是有个折中的法子。人是不能放走了,可也不能留在安定观中,唯有将她带入宫中关押,旁人才找不到她,公主在谢探微面前也可坦荡应对。等到将来事成,自是交还公主处置;倘或事情有变,也可牵制赵家谢家,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李柔远性情急躁,所以此前才屡遭挫败,听到这番话,里外都算计得周全,不由心下暗服,缓缓地点了点头,叫王弘俦暂让一旁,仍走去了露微面前。
  露微虽无法动弹,听到现在,心中也早无惧怕,不过提防着她再要伤人泄愤,稍稍躬了起身子。
  李柔远冷笑了声,果然忽起一脚狠狠踩下,猝然间,露微极力倾身,终被踏在背上,力道之重,令她顿时呕出一口鲜血,额头磕地,亦划破一道伤口。
  “赵露微,你就安心等死吧。”
  口中血腥弥漫,仍有淤积的鲜血自嗓中呛咳出来,但露微仍缓缓昂起了面孔,笑道:“好,我必会,等到那一天!”
  ……
  一夜少眠,恍然到天际灰白,谢探微才稍闭了眼睛,不意再次睁眼,却已过了辰时。来至前院,父亲早已入朝,倒恰逢母弟将要出发,下人正往门外搬抬贺礼。
  李氏见他一脸疲态,叹气道:“你近来事繁,既休假在家,多去歇息便是。”
  谢探微自是另有事办,昨日也叫叶氏传了话,一笑,正要回应,却被母亲身后的弟弟抢先道:“阿娘,你怎么忘了阿兄今日有正事?了了此事,才算安稳的。”
  李氏倒并没忘记,瞥眼二郎,摇头一叹,对长子道:“不就是下书么?事已至此,有什么好讲究的,叫个门奴送去就是。”
  谢探微笑意抿于唇边,微有一滞,道:“我自会安排,母亲不必操心。”转将双目看向二郎,又道:“快陪母亲去吧,我这事岂能算是正事?去岐王府才是正事。”
  谢探隐早不是昨日形景,穿得上下一身新,精神奕奕,道:“是,阿兄放心,我会好好陪阿娘的。”
  李氏至此也不再多说,在二郎扶持下出门登车去了。
  谢探微望着母弟远去,一箱箱贺礼却仍未搬完,上头刻印的金猪纹样总在他眼前晃过,不知为何,他的身躯忽然平地一震――
  “司阶!司阶!出大事了!”
  他尚未回过神来,门楼间却飞奔来一人,满头满脸的大汗,急得火烧眉毛一般。
  “郑复,你这是,怎么了?”他勉力聚起些许散碎的精神,脸色愈加发白。
  在一众甘州旧部都随晏令白下狱之后,谢探微身边就剩了郑复一个亲随,二人仍是一道上下职,谢探微便也不知他能有何要事。谁知,郑复盯着他,反又退开了几步,质疑道:
  “司阶如今,还在意……在意赵学士的事么?”
  谢探微只觉咽喉一哽,半晌道:“你只先说是何事,不要颠三倒四,有头无尾。”
  郑复低头又抬头,重复了多次,方吐露:“我一早出门,就听巡街的金吾议论,说赵学士昨日在山间被人掳劫,她长兄带人找了一夜都没找回来。”
  “你,再说一次?”谢探微先时还未还魂,此刻竟忽作癫狂般,将郑复衣襟一把抓起,拽到眼前,“你再说一遍!!”
  郑复吓了一跳,眼珠震颤,道:“是真的!我还去赵家附近打听了,遇见赵学士身边的雪信,拉了她来问,她说昨日陪赵学士去乐游山祭母,赵学士一个人上山去,半日不见回来,再去找时,只见散了一地的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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