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眼中闪过一丝惊诧,稍作停顿后,却唤了声王弘俦。他随之看去,见王弘俦手中不知何时端来了一碗汤药。这殿中何人需要用药,已无需多言。
“去侍奉陛下饮药,我就信你是根硬骨头――事成之后,便将柔儿赐婚于你,就是这金吾卫大将军之职,也是你的。”
谢探微猛一愣怔,目光在贵妃与王弘俦之间转移,又跳到昏睡无觉的天子脸上,身躯忽然塌下:“娘娘要臣……弑君?”
贵妃竟是展颜,反常地露出满意的神情,“谢探微,你不敢?你才说过的话,都是假的?”
“谢司阶,娘娘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王弘俦附和道,又将药碗向他递近了些,“你的花言巧语,背后心思,公主心悦于你,自然难以看清,可娘娘岂会轻信?”
见谢探微只是惊惧难言,贵妃似怜悯般摇了摇头:“你以为,金吾仍是听命于晏令白,我就没有办法了?你不如就去外头看看,有谁还能来助你。”
谢探微浑身一颤,从地上爬起来,冲向殿外的身姿歪斜跌撞,终于在望见阶下情形的一瞬轰然瘫倒:正该精神奕奕的殿前金吾,不知因何满地横倒,再无一个站立身影。
“他们都饮了太医署循例送去的预防时症的汤药,怕是不会再醒了。谢司阶,你没有退路了。”王弘俦躬身在他耳边道,“若你还是不敢,那――她,也活不了。”
谢探微缓缓侧目,望见他用掌心递来一只桃花玉镯。
……
贵妃走后,时间已超过一日,却再未有小婢送来饭食,饥寒相侵,露微渐渐有些支撑不住,只能依凭墙角蜷缩身体,保持着微弱的余力。不知又过了多久,忽有起伏的风声自平地腾起,夹杂笃笃之声荡入耳内,叫她恍惚间眯开了眼睛――
眼前不是一片黑暗了,竟有人影,与这声音一般扑面而来,带给她的是绝地逢生的惊喜,只听那人道:
“赵学士,是我,我带你走!”
露微紧紧攀住此人伸来的手臂,裂口的嘴唇冒出血珠,千头万绪,不知所言。
……
谢探微双膝跪于皇帝榻前,一手端着早已冰凉的汤药,一手向皇帝脑后伸去,却许久不曾将人扶起,灌下这弑君的毒药。
贵妃见他迟疑,望了眼窗外,眉头一蹙,再不容他继续迁延,“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你不惜死,也不想要赵露微活着了吗?”
王弘俦就站在谢探微身前监视着,此刻又拿出那只桃花玉镯在他眼前晃了晃,“谢司阶,你苦心孤诣,不就是为了这个女人么?她性子刚烈,已多日未进水米,撑不了多久了。”
谢探微暗暗切齿,颊腮鼓动,瞪视间又迟延片时,终于点头,慢慢将皇帝扶至半卧。
那一前一后的两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端药的右手,越是靠近天子的唇边,越是灼热――骤然一瞬,如击电光,似撞石火,疾闪而过――深殿之中响彻一声惨叫。
“谢探微!!你!”
明明已至绝境的人,却将手中汤药挥甩出去,力道之重,令药碗在王弘俦面上瞬间撞碎,细密锋利的碎瓷登时刺破了这宵小的双目,鲜血飞溅,滚地不起。
周贵妃惊惶跌地,也在喊出谢探微的同时,望见了御榻之上,正缓缓危坐的“病重”天子。
“金吾何在?!速速护驾!”
谢探微浑厚的斥令声不及回落,方才横倒殿前的金吾便已悉数冲进殿来,只顷刻间,奸妃恶宦,偃旗息鼓。
然而,谢探微忽然又像丢了魂,一无顾及天子,也再不指令金吾,只将自己进殿前卸除的佩剑一把抓起,剑锋直指周氏:
“说!我妻现在何处!说啊!!”
他近乎嘶吼,面目涨红,狰狞可怖。可事败至此的周氏,在左右金吾的压制之下,反却狂笑起来:“她死了!早就死了!”
他是不信的,脑子里一片浑浊,又变成了不敢,进退维谷之间终于再无理智――
“谢敏识!不要!”
剑气挥起的一瞬,一道急促高亮的声线率先冲破了他脑中的混沌。于是,剑刃坠地,夫妻重圆。
……
晏令白和顾夷中领着皇帝亲卫羽林军随后赶到,皇帝已命金吾将奸邪押下待罪。他们向皇帝禀告,听命于周氏的监门卫将领已被斩杀,暂由一支甘州军护卫宫门。京兆尹周崇,附逆共谋的章圣直也都已擒拿。太傅赵维贞已亲往东宫接护太子,而首相谢道元正于外朝大殿约束安抚朝廷百僚。一切都已无恙。
皇帝静静听完,沉郁的脸色未见一丝明朗,抬起的双眼竟是一片泪光,道:“今日之祸,罪在朕躬――朕要下诏罪己!”
天子罪己,是本朝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晏顾二将惶然大惊,齐齐跪地,呼道:“陛下,陛下不可!”
皇帝只是亲自将他们扶起,摇了摇头,未再一言。
……
当咸京的官人士民,像是年节解禁一般,都为这陵谷之变奔走相告,陷入无法平息的喧腾之时,谢探微早已抱着露微回到家中。四目相对,惘然如隔世。
然而,谢探微始终不说话,褪下甲胄,双膝跪地,若呆滞般,望着榻上之人虚弱的淡笑。
露微亦不催问,良晌,缓缓将他的右手牵起,苍白的嘴唇轻抿了下,道:“就叫如晦好么?风雨如晦,谢如晦。”
她将他冰凉的掌心贴在自己的小腹上,腹中是他们刚来不久的第一个孩子。
谢探微仍作沉顿,纹丝不动。露微知他必定错愕不及,只是含笑等他回神,谁知,竟倏然被他拥进怀中:
“我知道!我知道!”
他啜泣有声,却不是后怕之意,露微这才惊觉:“我没有告诉你,你怎么知道的?我谁也没有告诉。”
谢探微喘了几声粗气,极力忍住胸中波澜,方缓缓松开手臂,从甲胄之下摸出一个泥塑小猪,举到她面前:
“我们凑齐那十二生肖,原是为中秋夜市上带回的小兔和小狗,你最喜欢这两个。可我们分开之前,你只是握着这只小猪,走后却又留下了它。我先也不觉,直到看见母亲给岐王府送去的添丁贺礼,每一样都印着金猪纹样,今岁出生的孩子便是属猪,这是常俗。我一下子就懵了!不,是快死了!”
他如此察觉,就算是冥冥天助,露微想来也只觉离奇,一笑泯然:“虽没告诉你,留下它,就是替我陪你的。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叫我以后都没办法骗你了。”
“你还要怎么骗我?”谢探微抬眼就掉泪来,用力揩去,将掌心抚向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声音喑哑:“有多久了?”
露微伸手替他抹去眼角余泪,道:“才不过月余。”将手覆在他手背,又道:“但名字,是你那时说想先取,就想好了。”
谢探微一怔,终于才像是吓着了,但很明白她指的便是姚宜若初为人父,他们议论孩子取名的那时。
“你不高兴?还是不喜欢这个名字?”
他点头,又缓缓摇头,再次倾身将她裹挟入怀:“微微,你知道的,我现在高兴不起来。微微,你也知道的,我们的孩子,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好。”露微惬心一笑。
……
从晏令白被革职起,周氏谋逆便正式开场,但谢探微能够想到以身入局的计策,却是仰赖露微身世曝露的契机。然而在那一时,他也并不知道,露微再则愤怒逼迫,却也是同他一样,假意做戏。
直到惊觉露微有孕,他才醒悟不及,而郑复紧接着带来露微失踪的消息,也才会令他急火攻心,当场呕血。可这,也是这场疾风暴雨的政变中出现的绝妙转机。
按原本的谋划,露微暂归本家,他便可无所顾忌地施展,第一步便是接近李柔远,以婚事诱导,先保住晏令白和甘州军将的性命,再顺势让她催促周氏尽快起事。
此时的急切,是他发觉了皇帝的异样。政事怠惰,决议荒谬,与先前的圣明烛照判若两人,根本不仅仅是被人蒙蔽,而定与皇帝久“病”不愈有关――皇帝已被药物所控,处境危殆。
但他万没想到,此举尚未起效,却先让露微身陷险境。在听到露微被人掳劫的一瞬,他就已经确定是李柔远所为。因为李柔远才对他提过露微的怨怼之言,而其心狠手辣,早有害命之举在前。
然则,就算他放弃一切大局,明火执仗去要人,也只怕更叫李柔远索性杀人灭口。此正道不通,便唯有反其道而行。
他一听郑复说起,赵启英领着家奴内外寻找,便知赵启英尚不知内情,才会不屑去京兆府报案,再沾染周氏。可这个情形,恰是打草惊蛇才会叫人措手不及。
于是,他便借送放妻书的机会,在赵家门前大肆宣扬他与安定观的奸情,而他奉上的那封“放妻书”,也只是他刺破手指,用鲜血写下的密语:露微陷落周氏之手,乞请长兄速去京兆府报案。
其后,在坊间舆情将周氏一族推向风口浪尖之际,他又乘势想到了那位刚肠嫉恶的京兆法曹贺伦。早先京兆府还是杜石羽当家时,贺伦便未与其同流合污,自然,也不可能听命于周崇。
但谢探微起初也不曾想到,周氏竟想要释放囚犯作为私兵,找到贺伦时,也只是告知其周氏谋逆的真相,请他必要时候里应外合,挟制周崇。一旦周崇与内宫断联,大事便成了一半。
如此谋逆之事,贺伦先也难信,况因谢探微曾为解救犯禁的妻子,与他有过争执,他是很不齿的。而恰在此刻,郑复便报告一个能够疏通贺伦心结的喜讯,便是那位受周崇利用,陷害露微犯禁的少女,终于苏醒。
贺伦终于消除隔阂,一口应诺。他本是京兆府不起眼的小吏,又素来性情古怪,周崇便从未将他放在眼里。直到周崇要放囚为兵,才想起来,贺伦身为法曹,正是直接管理囚犯的官员,此事绕不开他。
可周崇因一贯的轻视,并不知晓贺伦早已暗中观察他多日,于是那夜正要将贺伦骗去关押,就反被贺伦联合狱吏一举擒拿。
这一夜,谢探微在收到贺伦成事的消息后,也并无一丝安心,事成一半,却还有更难的另一半。
晏令白入狱后,金吾的兵权就落到了章圣直手中,即使他知道金吾不会听命于章圣直,却也因此不能轻举妄动,徒然授人以柄。这也是贵妃为何要金吾去戍卫东宫,也一时没有换掉紫宸殿前金吾的原因,恐怕真要成事,天子和太子的两条命,都会加在金吾头上。
然而兵事虽受限,也令谢探微自然想到了天子为人所控的“病”――他每在殿前戍卫,都是太医陈自和来为皇帝看疗,从未有过别的太医。而正月里,参加完杨君游的婚礼回家,深夜街道上遇到的太医也是陈自和。就是那夜之后,天子抱恙,贵妃复位,吴王领兵的种种事情,便接连到来了。
察觉了陈自和的问题,便是要查太医署的事,但就算是父亲谢道元出手,明面上也不可能开展。他于是就想到了姚家,姚家既是世代为医,深谙医事,询问姚家也是当下最不惹眼的办法。毕竟,姚宜若已革职在家,而姚宜苏也远在外任。
但出乎意料的是,当他马不停蹄赶*到姚家,也做好了被姚家斥责的准备时,却正撞见姚宜若行色匆匆地出了门。他知道姚宜若一向关心露微,疑心其有何发现,一时就跟踪了过去。
谁知,姚宜若所去之处就是姚家在宁人坊的祖宅,他和露微探访杜石羽遇险的那次,就是被姚宜苏救来了此地。正当他心中更添疑惑,却忽然看见,那祖宅门下出来接引的人,竟就是姚宜苏。
姚宜苏当初是奉旨出京往天下巡疗,便是外任的官员,若无奉旨是不得回京的。再联系姚宜若的怪异举动,谢探微便顿时明白过来,姚宜苏身上必有隐情。
他再也没有迟延,在这兄弟二人关门之际,直接上前拦住。兄弟自是震惊,但片刻后,却是姚宜苏主动将他请了进去,直白地告诉他,自己正是接到了密旨,奉命回京,就算他不找来,也原本就是要叫弟弟去联络他的。
谢探微这才感到些许踏实,而姚宜苏虽然一直未能现身,在知道露微失踪后,也猜到她就在周氏手中。再从她放出的那些狂悖怨怼之言看来,并不像她一贯作风,便也猜到她与谢探微的离婚是假。
故此,二人的交底无比顺畅,在谢探微刚一提及“陈自和”时,姚宜苏便又一番话叫他恍然大悟。姚宜苏说,姚炯之后正是陈自和继任太医令,此人必脱不了干系。先前楚王谋逆,虽然一个太常少卿孙严跳了出来,却远不及陈自和埋藏得深。
而楚逆最初拉拢姚宜苏,要他做的,除了在天子的汤药里下毒,便是利用每年春天,太医署向咸京诸卫派发预防时症的汤药一事大做文章。可虽然那时楚王急败,未能成事,陈自和身在太医令之位,又岂能不察,他既为周氏效命,自然是要故技重施。
故而二人就此定下了计策,谢探微表面仍装作一无所知,但暗中,姚宜苏就主动拜访了陈自和,将他制伏。等到周氏准备毒杀天子之时,不仅陈自和送来汤药早已替换,就连殿前金吾饮下的预防汤药,也是寻常无毒的。
只不过,姚宜苏并不知晓,皇帝是怎样看出周氏谋逆的端倪,才给他下了密旨。谢探微也无法想通,除了父母和露微配合他以外,赵维贞和顾夷中又是怎样知晓了内情。
所有的事环环相扣,又惊心动魄,失之毫厘便是差之千里,谢探微因而才毫无劫后重生的喜悦,唯余对露微无穷无尽的愧疚。
第96章 烟归
◎永远都不要做一个蒙昧痴傻的人。◎
不知睡过多久,露微醒来时窗外一片昏暗,屋内一切平常,谢探微还是守在塌下,正给她额上的伤口上药,见她睁眼便切切问道:
“我弄疼你了?”
露微尚且有些发懵,闻到一丝膏药的清凉气味,吃力一笑:“什么时辰了?”
谢探微只是苦着脸,将她稍稍扶坐,披了衣裳,方道:“你足足睡了两天,医人来看诊,我给你喂药喂粥,阿耶兄嫂他们来瞧你,所有的事,你都不知道。微微,你现在老实告诉我,身上感觉如何,有没有不舒服?”
露微摇了摇头,忽然一抬眼:“孩子呢?好不好?”
谢探微被这话噎住,片刻才缓缓皱眉一笑,握起她的手一起抚向她的腹部,道:“谢如晦很好,你都没他好。”
露微被逗笑,一时也放了心:“都是我名字取得好,风雨如晦,该是天生就是个坚强的孩子――也像我。”
谢探微却无心同她玩笑,将她轻轻抱持到怀中,又道:“医人虽说你胎相尚好,但你有伤在身,实在体虚,若不听话好好保养,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
刚经历一场大事,露微已觉谢探微变化了许多,就是这般嗔怪的语气,也像足了长辈说教,从前是没有的。想了想道:“你好凶啊,怪不得敢君前举剑杀人呢。”
谢探微却不觉自己如何,见她睁圆的眼睛里透着无辜失望,霎时心软愧悔,忙道:“我不是听见你叫我就停下了么?我只是怕……好!是我的错,对不起。”又觉不够,柔声又道:
“微微,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谢如晦来了的呢?医人也说,有孕之初,是很容易疏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