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出宫时,夹道上被顾将军叫住,让我把江h的信带给你,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她何故传信啊?”
信只一页,言简意赅,很像江h洒脱直率的性子,露微很快瞧完,细细收起,方道:“她救过我的命,已经熟透了。”又道:“她不让我给你看。”见他一撇嘴,有苦说不出的样子,方笑道:
“但我可以告诉你,是好事――她和崔为定亲了!”
谢探微惊得眼珠险些掉出来,完全不像是听到了一件喜事,也说不出话来。露微见状,只想打趣:
“怎么?还想着人家要给你做妾的事呢?武威侯。”
谢探微脸上一热,半晌憋出句话:“你别这么叫我,我害怕。”
……
前朝事平,皇帝李煦终于寻到空隙,独自踱步至后宫凝香殿。守殿宫人忽见圣驾,若不真切,揉了揉眼睛,方慌促跪迎,又要入内通禀,却被拦下,只听李煦问道:
“她在做什么?六郎呢?”
宫人像不明白“她”是指谁,迟钝一时才答道:“回陛下,美人此刻正在后廊哄六皇子用膳。”
“这时辰?”李煦抬头看了看天,已是未初了,早非用膳之时,“六郎是不肯吃饭么?病了?”
宫人答道:“小皇子康健,只是一向顽皮,今日午间只要玩闹,美人无法,只好亲自哄劝,就拖延到此刻了。”
李煦想来好笑,摇了摇头,挥手遣开了宫人,仍独自踏了进去。只是才刚穿过前殿转去廊道,不防双膝就被什么东西一撞,力道不大,但低头看时,倒是一惊:
“六郎?”
这团小东西被反弹在地,揉着脑袋满口哼唧,还不及看清来人。李煦哭笑不得,忙去将孩子抱起来,便有一串脚步惶然而至,接着便是扑通跪地之声:
“妾不知圣驾降临,妾万死!”
美人纪氏吓得脸色煞白,瞥眼皇帝怀中的孩子,更则浑身发僵。李煦目光垂下,见她只着素罗衣衫,头上简单发髻,一无金玉之饰,若不细看,只当是寻常宫婢。
“无事。”李煦淡淡一笑,未将孩子放下,却是腾出一手,将她从地上扶起,“这孩子调皮至此,素日真是辛苦你了。”
纪美人受宠若惊,忙又退开一步,欠身行礼,便伸开双臂,小心道:“陛下将六郎交给妾吧,他越发重了,恐怕伤了圣体。”
李煦点点头,仍不送去,道:“是有些重,看来虽不好好吃饭,却也吃得不少,比阿衡小的时候壮实多了。”抬手刮了下六郎的鼻子,又道:“这都是你娘的功劳。”
孩子已认出面前是谁,不解言辞,也未知惧怕,又咯咯笑起来,更向李煦怀里钻。
纪美人见状羞惭低头,将双手收了回来,“六郎天资愚钝,比不得几位兄长,到如今快四岁了,妾只见他吃喝顽皮上颇有本事,一首诗也不会背。”
李煦仍逗着孩子,似未经心,又过了半晌才叫保母将孩子带下去更衣,转对纪氏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陪朕走走。”
纪美人自然应承,随在李煦身后,一直走到了后廊。暖日和风,帝妃凭栏,已见啼莺舞燕的融融光景,又到一年春好处。
“六郎有你这样的母亲,怎会是天资愚钝?”
李煦骤然回应她先前的话,纪美人只觉意外,仰望天颜,又觉心中惴惴,“妾妄言,请陛下责罚。”
李煦回眸看她,朗声一笑,道:“你是在清筠身边长大的,她的人,永远不会背叛朕,你也证明给朕看了,不是么?”
纪美人心中一紧,缓缓摇了摇头,不知说什么。
李煦继续道:“你受赵学士所托,暗中查明周氏和李元珍的勾连,又怕朕不信,只托付丁仁成叫朕设防。李元珍谋反,绵延两朝,朕是蓄力以待,断无松懈,可周氏,朕果是失察。可朕待她不薄,封她的儿子为王,将后宫交给她,让她的兄长管辖京兆,却……”
言到难处,李煦不禁沉声一叹,片刻却问道:“你与清筠情如姊妹,是不是早就知道,李元珍年少时就钟情于她?那她呢?她心里也有李元珍么?”
纪美人眼中早是晶莹一片,“惠文皇后是深爱陛下的。”
“那她……又为何能将你轻巧地送到朕的身边?”李煦的声息亦已颤抖,不忍又不信,万般无措,已全无天子至尊的模样。
纪美人深深吸了口气,俯身跪倒:“妾暗查之际,见过一个年老的掖庭宫人,她是李元珍的母亲,贞德皇后的侍女。她说,周氏原是贞德皇后生前就选定的儿媳,只是李元珍不愿,反叫周氏接近陛下。妾猜想,李元珍是想让周氏取代惠文皇后,他才好得逞。可陛下与惠文皇后情深,他未能如愿。于是周氏便与李元珍成了怨偶,才会在陛下行动之时,趁机谋害太子,又因赵学士发觉,索性都推到李元珍头上。”
看似语不相关,可李煦已渐渐平静下来,听她言辞铮铮,全不似体态柔弱,心中感到几分慰藉,将她扶了起来,“朕知道,清筠是一个好皇后,你,也很好。她喜欢红衣,曾为宫中风尚,宫人争相效仿,以求朕一幸,可你就算与她亲近,也从不凭风望宠。”
纪美人含泪一笑,稍一低头便有双泪洒落衣襟,“妾起初只想守着惠文皇后,侍奉她一辈子,皇后让妾服侍陛下,也只是因她体弱,好不容易才有太子,便想要妾为陛下绵延子嗣。并不止是妾,王婕妤,张昭容,也都是娘娘荐选的。”
李煦知道这话,是林皇后曾多次亲口说过的,轻轻点头,“你的名字,朕若没有记错的话,是赞赞吧?”
美人纪氏的脸颊被缓缓捧起,泪珠未断,有芙蓉泣露之姿,“妾贱名,是,赞赞,是妾的母亲所取。”
李煦赞许地一笑,就以抚去的手掌为她拭泪,“那赞赞,你的家乡在何处呢?朕倒是不知。”
“妾家颍州汝阴郡。”
李煦若有所思,半晌道:“倒是不远,朕记住了。”
天子驾幸凝香殿的次日,一道册封诏书便宣告天下,美人纪氏册为贤妃,掌六宫事,六皇子李律封为颍王。
这日傍晚,大理寺卿张渚也接到了天子的口谕,命他即刻绞杀逆渠周氏,同时,改赐庶人李柔远自尽。
……
谢探微躲在自家院中的廊柱之后,观察着卧房门前的廊庑间,那一处张设了茶席,露微和当朝皇太子李衡正相对笑谈。他什么听不见,只是越发露出一副鬼祟的模样。
“阿姊,谢探微怎么还不去上职呢?父皇不是叫他去做翊府中郎将了么?”李衡坐处正对谢探微的方向,早见他一颗脑袋乱晃,蹙眉一指,问起露微。
露微都不必回头看,忍笑道:“我也叫不动他,不若殿下去试试?要不然,只怕要等孩子生下来,他才舍得去呢。”
提到孩子,李衡今日多半就是为孩子来的,方才也已说了许多体恤关怀的话,忖度道:
“阿姊要做母亲了,我是很高兴的,只是想来父皇至今也没有恢复阿姊的官职,也没有赏赐。我不明白,出宫之前还去问父皇了,他却只叫我路上当心。”
露微既无心封赏,又觉他举动惊人,忙道:“我如今不便侍奉殿下,有没有官职无甚分别,我也还是可以见到殿下,这便好了,求殿下万不可再去求问!”
李衡在案上撑起腮,无奈点头,口中却仍念叨:“纵然阿姊不在乎,可父皇向来赏罚分明,我还是为阿姊不平。”
私下无人的场合,李衡总是时而口无遮拦,露微也习惯了,与他岔开话题,叫他吃东西,终是转了他的心思。
时近午间,太子方要回宫,亲将露微扶起来,二人缓缓行到院门。洞悉一切的谢探微早退到门下等候,想从太子手里接过露微,又不敢多说,一双手就僵在半空。
李衡望了眼含笑不语的露微,对他说道:“我替你向父皇告两个月的假,在家陪阿姊,够不够?”
语出惊人,夫妻俩都是一懵,尤其是露微,方还听太子催问,真是猝不及防,“殿下?”
“臣谢殿下!”谢探微谢恩的声音与露微的疑问同时落下,脸上已压不住得意飞扬。
李衡又看向露微,却不解释,拍了拍她的手,又转对谢探微:“那时不知道你是假意,才打了你,算是我的赔礼吧。”
话音一落,他也不再停留,对露微点点头,便叫院外等候的侍卫宫人护从而去。
原地留下的夫妻,倒只剩了露微一个人满头雾水,道:“你怎么还有事情没告诉我?”
谢探微傻傻一笑,已将她拢在怀中,“不然,我再叫太子打我几下?等你生了孩子,养好了身子,我再去上职。”
“……”
……
过了数日,谢探微的假期尚无定论,露微却是接到了后宫纪贤妃的传见。虽说彼此相识,但毕竟身份悬殊,又在此刻,露微不免略感紧张,直到踏入紫兰殿,宫人扶她入座,她亦不敢擅动。
只是未有片刻,贤妃便亲自迎了出来,将已下拜一半的露微稳稳搀住,言辞态度一如往日,“那时真不知你已怀娠,竟能在那种地方忍下来,身子可好些了么?”
露只是恭敬颔首,道:“回娘娘,妾本没有什么感觉,又已休养多日,与常人无异,否则,也不能来见娘娘。”
贤妃轻笑摇头,携她一同坐下,又几番拂视,方道:“你这时日尚浅,还不觉生育之苦,虽说各人不尽相同,却不能掉以轻心*尤其饮食上,须叫你身边人格外仔细。”
她关怀入微,语态切切,就如亲姊妹间叮嘱一般,露微一时竟词穷,脸颊发热,只含笑应诺着。
贤妃自然将她神情收入眼底,轻舒了口气,执过她的手,道:“今日叫你来,实为陛下之意。你如今无官身,便是外命妇之列,陛下不便相见。不过是为好事,陛下要收你为义女,封为高平郡主,叫我先将喜事告诉你,也好让你宽心保养,待礼部议定册封章程,便入宗正寺属籍。”
贤妃娓娓道来,说得十分清晰,可露微只疑心听错了,“娘娘……可否再说一遍?陛下要妾如何?!”
贤妃只觉她是高兴糊涂了,不厌其烦又将“高平郡主”的话重复了三遍,“太子殿下一向唤你为姊,这在宫中已非秘密,如此也就名正言顺了,待你平安生产,还是可以辅教东宫。”
前时太子还在为她未得封赏而不平,不知那日太子又是如何对皇帝说起,怎么竟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此事,难不成就是殿下去求的?”露微小心问道。
贤妃摇头道:“这我倒是不知了,左右是陛下亲口告诉我的。”
……
露微忽被宣召,谢探微既不知何事,也担心她体力不济,送她入宫后,便一直在宫门等候。徘徊了不知成千上万遍,将守门卫士的眼睛都晃花了,才终于望见了人影。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一把将露微揽过,上下扫视,即使不辨她面上喜忧,自己脸色先白去一层。
露微难以一言蔽之,拽住他的衣袖,抬眼又垂下,道:“累了,先回去睡一觉再说。”
第98章 更始
◎不全而全◎
露微回到家中当真酣睡了一场,谢探微便真以为她是劳累过度,直到次日晨起,也没想起来问上一句贤妃何事传见,就一门心思,寸步不离地照料。
“微微,张嘴。”一勺汤药举到她唇边,却半晌不动,谢探微轻唤了声,这才见她双眼聚起光泽,“已经不烫了。”
露微正是在盘算昨天的事,一笑掩饰,低头吸了一口。他松了口气,舀出第二勺,偏这时,丹渥忽从屋外跑进来,气喘吁吁,已惊动夫妻二人齐齐看去,却只憋出几个字:
“丁……丁内官来了!”
“为什么事?又是来传旨的?”
谢探微一时只想太子为他告假的事,可不管陛下准不准,倒也用不着大内官亲自传话。愣怔的片时,恍然一见,露微已站到了他前面,不言不语就要往外冲,被他一把拦住:
“做什么去?不怕伤了自己?我去去就回,你安心等我。”
露微咬着唇,片刻道:“未必只是你的事。”
“什么?”谢探微瞬间察觉了什么,眉间蹙起。
“我们一起去便是了。”
……
露微只觉事情就是自己想得那样,往中堂去的脚步越发加快。谢探微虽有疑心,却不见急色,只担心她多行受累,几次要将她抱起――直到前庭游廊间,他的视线里蓦然多出了一个不该出现在家中的身影,脸色骤然灰暗。
几在同时,露微却是松了口气。
谢道元和李氏早已迎出来,本与丁仁成说着什么,望见他夫妻到来,难堪地将脸转到了一侧。丁仁成见状,心中了然,只向已走来的露微含笑道:
“武威侯夫人,陛下还是依了你了。但是,也让老奴问你一句,当真不后悔?”
露微一笑欠身,道:“烦劳丁内官上禀陛下,妾谢过陛下天恩,也绝不后悔。”
丁仁成点点头,不再多言,与谢道元夫妻告了礼,离开了谢家。然而,才目送一行人走出门楼,露微正欲向父母说明,竟见谢探微从她身后冲过,将地上那人一把拎了起来。
“敏识!”
露微急忙要去拦阻,又被李氏紧紧护住,露微回家至今,她才是第一次相见,未语泪先流,“微微,你要我怎么说才好呢?为什么要这么做?”
露微只看李氏消瘦许多,心中阵阵酸楚,“因为,因为贤妃娘娘说,陛下总也不会赐死二郎――”
她看向已然住手,却未放手的谢探微,也看着身着囚衣,萎靡不堪的谢二郎。
昨日她以为“高平郡主”已是命定,便试探着问起皇帝为何生出此心。贤妃便说,因谢二郎的缘故,皇帝不便过多加恩谢家,但她一向的才德,皇帝都是赞许有佳的。此刻加恩于她,既合情理,也算宽慰谢家。又叫她放心,说谢二郎如何也是罪不至死。
她于是便想到,皇帝既恩宠至此,大约能听得进她的话,便以这郡主的封号去抵消谢二郎的刑罚,交由谢家自处,也应是可行。毕竟,从知道谢探微缚弟下狱时,她就没想置之不顾。
“微微,这不是可以抵消的事!”
忍耐着听完露微的解释,谢探微仍无一丝动摇,抓住二郎衣襟的手攥得直发颤,大约手中若是有剑,便早已血染门庭。
“可陛下既然应允,就是不追究之意!你难道想抗旨?”
露微只觉他此刻通身的戾气,比在紫宸殿按下周氏时还要夸张,恐自己也不能压制,说着便索性跪倒下去,乞望李氏和谢道元能够劝导。
可二人哪里忍心,齐齐来扶,李氏更将露微揽在怀中,五内如绞,口不能言。而谢道元身为家主,其实早为兄弟之事无奈至极,短短数日,两鬓已花。他从未想过,强硬耿直了一辈子,到了此刻,竟怎么也使不出一丝气力。
“微微!”
僵持之际,谢探渺夫妇闻讯赶到,院中情形已不必再问,徐枕山几步跨到那对兄弟身后,欲言却又止。谢探渺缓缓环顾一圈,半晌只去抓住了露微的手,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