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小声道。
傅宣恒这才睁开了眼睛,淡淡地点了点头。
他走到桌前,桌上仅仅只有四菜一汤。
简朴到完全看不出来这是身为一国之主的餐桌。
傅宣恒却习以为常,这是他登基后就特意嘱咐御膳房的。
这些就足够了。
傅宣恒平静地用着晚膳,门外一道人影晃过。
他警惕地抬起头。
只见他的贴身太监李学从外头躬着身进来,他快步走到傅宣恒的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皇上,是敬事房的。”
傅宣恒面无表情地轻呵了一声。
他刚从永寿宫回来没多久,敬事房那儿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真不知道是他们未卜先知呢,还是有人特意通风报信。
李学瞧着傅宣恒这副模样,心中也是不住地叹气。
太后娘娘又是何必呢这么着急,如今王家又出了位贵妃竟还不肯知足。
傅宣恒深深地吐了口气,“让他进来吧。”
李学立刻点头应道:“是。”
他一路小跑着出门去,过了会儿敬事房的人就端着牌子进门了。
傅宣恒神色平静地看着他走到自个儿面前,垂下眼睛扫了眼牌子。
他顿了顿,微微抬了抬下颔,“就王贵妃吧。”
翻了牌子后,敬事房的人退下了。
傅宣恒扭头看着桌上没怎么动的菜,已经没了胃口。
“李学。”傅宣恒扬声道。
李学连忙跑了进来,“G、G,奴才在。”
傅宣恒将手中的筷子放回筷架上,“你拿下去和其他人分了吧。”
李学看着几乎没动的菜,忍不住劝道:“皇上要不还是再用点吧?”
傅宣恒却已经起身离开餐桌了。
他背着手站在门前,缓缓抬起头,望着天边即将西下的落日和连成一片的火烧云。
屋内还带着几分初夏的燥意,傅宣恒却突然想到永寿宫里满屋的冰鉴。
明明已经入夏了,太后却依然穿着繁复厚重的蜀锦,地上也铺着厚厚的西域进贡造价不菲的地毯。
账簿上令人触目惊心的天文数字还浮现在眼前。
傅宣恒背在身后的手渐渐收紧了。
……
永寿宫中。
太后望着傅宣恒离去的背影。
直到傅宣恒的车辇离开了永寿宫,她才收回了视线。
高嬷嬷凑到太后身边,“娘娘,陛下此番前来莫不是……”
太后摇了摇头,眼神冰冷深沉,“应当不是。”
傅宣恒为了孝顺仁厚的名声,即便自己并非是他的生母,他每隔几日也会来永寿宫向她这个太后请安。
只是今日刚好不巧,就让他撞上了自己教训贱婢的场面。
“那个贱婢呢?”太后冷声道。
高嬷嬷低声道:“已经堵住了嘴,绑了扔在后院。”
太后微微颔首,冷冷地瞥了眼她,“你知道该怎么做。”
高嬷嬷立刻会意,点了点头道:“是。”
原本这婢子只是杖毙,如今只怕是不会让她死得这么痛快了。
“对了,通知敬事房那儿,可以让他们拿着牌子去长乐宫了。”太后沉声道。
高嬷嬷有些讶异,“现在吗?”
“现在。”
……
有了王弘译这个隐形的靠山,容妙在芙蓉馆更是无人敢惹。
就连王秉这个先前数次刁难她的人,这会儿碍于王弘译,只能恨恨地就这么算了,不敢再为难容妙了。
但是伴随着这种情况的结果是――
容妙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又一次昏迷在床上的星月。
她握着床幔的手缓缓收紧,白皙手背上的青筋也因为过于用力而逐渐浮现。
星月身边的侍女甚至都不敢动手给星月穿上寝衣,只能用浸过水的帕子轻轻擦拭着她的身体。
尽管她的动作已经小心地不能再小心了,星月的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地因为她的触碰而微微抽搐着。
容妙深吸了口气,走到她的身边,低声道:“我来吧。”
侍女看了眼身侧容妙抿唇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湿帕子递给了容妙。
容妙接替了她的位置,坐在床边动作轻柔无比地替她擦拭着身体。
雪白的身躯上遍布着狰狞的伤痕,整个人就像是被伤疤缝合起来的破布娃娃。
身体并不是那么温热,而是透着股微凉。
她的呼吸十分的微弱,似乎随时都可以停止。额间不断有细汗冒出来,唇色苍白毫无血色。
容妙克制住了有些颤抖的手,专注地替她擦拭着身上的污秽。
她甚至能够感受到自己手下的肌肤正在微微战栗着,哪怕它的主人如今已经陷入昏迷的状态之中。
身体像是无法忘记之前那痛彻心扉的伤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过了许久,容妙才总算将她收拾干净。
她小心翼翼地将一旁的锦被拉过来,再轻轻地盖在星月的身上。
尽管容妙的动作放得再轻,沉甸甸的锦被覆盖在星月的伤口上的时候,她的身躯还是不可避免地瑟缩起来。
容妙的瞳孔猛地一缩。
又过了一会儿,她离开了星月的房间。
几乎是打破了平日里被教导无论什么情况,一定要用莲步轻移摇曳生姿的步伐,她大步走回了房间。
她脸部的线条绷得紧紧的,温柔的眉眼此刻几乎压不住喷薄欲出的凌厉戾气。
容妙死死地咬着牙,几乎可以尝到口腔里那股浓郁的铁锈味。
容妙几乎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忍着心中的那股压抑不住的戾气。
尽管现在是初夏,但是星月的体温很冷。
容妙心烦意乱地在房间里踱步,忍不住道:“你要不再让他去请个大夫。”
碧水看着容妙这副焦虑担忧的模样,心中轻叹一声,还是提醒道:“姑娘,妈妈已经请了个大夫。”
要是这时候姑娘再去请个大夫过来给星月姑娘治病,不是摆明了不相信妈妈吗。
容妙当然知道。
她抬起手抵着额,舔了舔莫名有些干涩的唇瓣,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那就算了。”
只是她一想到星月方才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忍不住就有些慌了,就连双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是她自从母亲死后的十年以来,都没有再度感受过的无力感。
……
天光乍泄。
初升的朝阳穿过云层洒下一抹微光,悄悄地从窗户的缝隙中钻了进来。
容妙倚着软榻半阖着眼睛小憩,手肘抵着桌案,手撑着额头。
“唔……”
床上传来轻微的声响。
容妙顿时惊醒,下意识地扭头往床上望去。
容妙动作利落地将身上的毯子推开,快步走到床边检查着星月此时的状态。
昨晚已经让大夫替她看过了,药也已经用了。
容妙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有点高。
容妙不由得皱了皱眉,她将搭在水盆边的毛巾浸在水中,拧干之后轻轻地盖在她的额上。
而后又转身倒了杯温热的水,轻轻地点在她干燥的嘴唇上。
忙了好一阵子,容妙才终于能够停下来。
她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此时还仍在昏迷的星月。
她的神情极其凝重,就连呼吸也沉重了几分,薄唇紧抿成线。
……
笃笃笃――
容妙顺着声音回头看。
房门被推开了,是钟雁芙。
容妙抬眼望着她,轻声道:“……妈妈。”
钟雁芙走到她身边,粗略地扫了一眼床上的星月,又将视线投到容妙身上。
钟雁芙压低了声音劝道:“你已经在星月这儿守了一夜了,快回去休息吧。”
容妙蹙着眉,“可是现在星月还没醒,我想……”
“好了。”钟雁芙摸了摸她光滑的脸,“熬了一整夜了,你瞧瞧小脸都憔悴了不少。”
容妙垂下眼眸,眼睫微微颤抖着,抿着唇没有说话。
钟雁芙瞧她这副倔强的模样,轻叹了一口气,加重了语气说道:“你别担心了,我叫了城里最好的大夫给她看病,星月不会有事的,嗯?”
“更何况先前几次星月都没事,这次也一定不会有事的。”钟雁芙满不在乎地说道,“乖,听话。”
容妙垂下的眼眸中盛满了讥讽。
就因为前几次都没事,所以这次也不会有事吗。
容妙有些迟疑地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星月,又有些无助地看向钟雁芙。
她轻咬着下唇。
“……好。”
容妙的声线颤颤巍巍,还带着几分哭腔。
钟雁芙眼中更添几分怜惜,她揉了揉容妙柔软的发丝,轻声哄道:“赶紧回去休息吧。”
说着她就扶着容妙的手臂站了起来。
容妙被她拉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星月的房间。
……
芙蓉馆内灯火通明。
容妙站在三楼栏杆处,居高临下地往下望。
遍地都是莺歌燕舞,寻欢作乐的场面。
她的眼中满是淡漠。
似乎对于眼前的场景早已麻木到冷漠了。
突然,她的眼眸一动。
容妙不紧不慢地转身往楼梯那儿走去。
醉醺醺的王秉半倚着身旁的女子,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几乎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她的身上。
女子难以支撑,被压得有些摇晃,勉强地稳住身形。
王秉故意将肥腻的脸贴在她的颈窝处,暧昧地蹭了蹭。
那女子微不可察地稍稍别过脸去,屏住呼吸想要躲开他嘴里浓郁的酒气。
容妙认得那个人,叫曼璐,是前两年才被卖进馆里的。
不过卖入芙蓉馆时年纪已经十六了,所以今年就开始接客了。
应当是今日星月实在无法接客,才被妈妈临时吩咐顶上的。
“呦,这不是妙儿姑娘吗?”王秉突然眯了眯眼睛,看向面前正欲下楼的容妙,满身酒气地说道。
容妙有些疑惑地看向他,礼貌地道:“王公子。”
“妙儿姑娘这是准备上哪儿去啊?今日我堂兄可没来。”
王秉语气中淡淡的嘲讽之意让容妙的黛眉忍不住一皱。
她忽地抬起头直视着王秉,“王公子此言何意?”
声音依旧温和婉转,语调却暗藏着几分不虞。
尽管王秉的确喝了酒,却仍是十分敏感地察觉到她语气中隐隐的不虞。
只见王秉稍稍松开了勾着曼璐的手臂,他站直了身子,嗤笑道:“呵,妙儿姑娘难道真不知道吗?”
先前他几次找这容妙作陪。
每次都还没过一个时辰就被灌醉了,他又不是傻子,反反复复之后怎么会不明白其中古怪。
结果还没等他找容妙算账呢,没想到她竟就这么攀上了他的堂兄王弘译。
王弘译那家伙竟还因为容妙这小娘皮教训自己,甚至言明不许他去找容妙的麻烦。
王秉这几日正憋着一肚子火气呢。
遇上容妙这副姿态,更是火上浇油。
“先是陈运杰,又是王弘译。”王秉直勾勾地盯着容妙,阴阳怪气道,“妙儿姑娘如此高的眼光,难怪瞧不上我王秉了。”
容妙听着他恶意的嘲讽,强压着心中的怒气说道:“王公子说得什么话,我与陈三爷和还有弘译公子一直以来都是清清白白,没有半分越矩。”
“清清白白?”王秉轻嘲道,“确实清白,否则也不会在芙蓉馆里接客了不是?”
弘译公子,喊得多亲热。
“你!”容妙气结。
王秉眼中满是讥讽,他松开了曼璐,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容妙面前。
容妙仰起头攥紧了拳,看着王秉此刻醉醺醺的模样。
王秉凑近容妙呼了口气,将酒气全都扑到她的脸上,暧昧地道:“只是妙儿姑娘万一要是被我堂兄和陈运杰玩腻了,也可以投入我的怀抱。放心,我王秉也不是什么小气人儿。哈哈……”
容妙顿时瞪圆了杏眸,急急后退两步。
她羞愤地看着王秉,跺了跺脚,转身就准备离开。
王秉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臂,轻浮地道:“妙儿姑娘走什么?不如我俩交流交流感情如何,今日可没有什么人来打扰咱们了。”
尽管王秉平日里吃喝玩乐疏于锻炼,但到底重量还在那儿摆着。
容妙难以挣脱。
眼瞧着王秉就要将容妙拉进怀中,钟雁芙终于匆匆赶来。
她看着此刻的情景眉头微微一皱,随即笑道:“王公子这是怎么了,妙儿是哪儿得罪您了?我一定狠狠教训这个丫头!”
钟雁芙狠狠地瞪了容妙一眼,呵斥道:“还不过来!快给王公子赔罪!”
容妙暗暗抽了抽手臂却抽不出来,她急切地抬眼向钟雁芙求助。
王秉死活不肯松开手劲,他似笑非笑地嘲道:“怎么会得罪我呢,我怕得罪妙儿姑娘才是。”
钟雁芙的脸色一变。
……
与王秉周旋了好久,甚至摆出了王弘译这张大旗,他才心有不甘地松开了手。
“你怎么会又招惹上王秉呢?”钟雁芙不悦道。
王秉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容妙揉了揉被王秉掐红了的手臂,眼圈微红,有些委屈道:“我也不知道。”
容妙眼中眸光一闪,脸上仍是委屈的神色,迟疑地道:“可能、可能……是因为王公子吧。”
王弘译?
钟雁芙锁紧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王家的事情,她也略有耳闻。
“反正你少在他面前出现。”钟雁芙嘱咐道,“无论他和王弘译私底下有什么龌龊,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就是好好笼络住王弘译。”
“听明白了吗?”
容妙沉默着点了点头。
……
屋中。
容妙将袖子折了上去,白嫩的藕臂上面果然留下了几道红红的指印。
可见当时王秉有多用力。
她将袖子重新放了下去,只听到房门突然吱呀一声。
容妙飞快地瞥了眼房门的方向,迅速地别过脸去。
碧云推门而入。
就见姑娘突然扭过头去,将脸背着她。
碧云小心地喊道:“姑娘?”
只见容妙像是抬手迅速地擦了擦眼角,随后才转过头来,勉强扯出个笑,“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