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如蒙大赫,在青竹怒视的目光下慌忙跑出了院子。
正在“忙碌”的丫鬟小厮们见此熄了心思,低头老实干活,这般说不出口的心思升起得快,见到程时茶的剑时也消失得很快。
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唯有屋檐下冰柱掉落在地的声音。
程时茶将佩剑放置一旁,那剑通体洁白,线条锋利,刻着花纹的剑鞘上只缀了块小巧的玉佩。
谢大公子病死前曾有预感,他瘦得脱了相,往日温润如玉的形象荡然无存。
隔着帘子,他大而亮的眼睛布满了疯狂,他向程时茶提了个建议,说是要把自己的指骨磨成粉,镶进程时茶的佩剑里,好让她日日把玩。
他受不了死之后程时茶另觅新欢的场景,但又不愿她无人照料,于是想了这么个“好主意”。
程时茶果断拒绝,谢大公子谢玉琅才遗憾叹息,转而将自己从小佩戴的玉佩镶进剑鞘。
这时,屋外传来“簌簌”的踏雪声,有人走了进来,一大片阴影将程时茶笼罩其中。
她听见一道低沉冷淡的声音:“大嫂。”
那人带着一身风雪,不由分说跪在程时茶身旁,低头烧了几张纸。
橙色的火光中,她只看见那人结冰的长发以及漠然的眼睛。
程时茶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烧完后,谢玉阶起身,他身形颀长,站直后程时茶只到他的胸口。
他低头看着第一次见面的大嫂,倏而扯了笑,从边疆奔来的冷血怪物披上了人皮。
他有些不适应地问程时茶:“大嫂,这段日子可好?”
程时茶面对眼前微鼓的肌肉,抿住了嘴,原主养在深闺,身体娇弱,身量自然不高,可她没想到直面男主时这身高确实是有点尴尬。
不等程时茶回答,谢玉阶自言自语:“我来的路上听闻管家得罪了大嫂,可忠仆难得,还请嫂嫂见谅。”
说到最后,他甚至亲昵地称呼程时茶为“嫂嫂”。
留着同样血液的哥哥躺在棺椁里,谢玉阶却没有丝毫忌讳地欺负刚守新寡的嫂子。
程时茶上前一步,两人距离拉近,甚至到了越矩的地步。
谢玉阶没有后退,眼底冷冷看着她。
不料一个冰凉的物体滑入领口,掉进了他的胸口,他惊愕抬眸,只听见那所谓的大嫂略带嫌弃道:“太大了,有些晃眼。”
第17章 谢玉阶滚烫的体温很快将胸口处的物体捂热
程时茶拿起一旁的佩剑,挡在了前面。
佩剑上小巧的玉佩恰好与小叔子胸口处的物体重叠。
谢玉阶身子一僵,硬质的物体顽固地硌在胸口,耀武扬威彰显着存在。
他热情的面具破裂,冷着脸连连后退,不悦看向程时茶,“还请大嫂自重。”
动作间,那物体顺势滚落腹部,让谢玉阶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栗。
程时茶嗤笑,“怎的不叫‘嫂嫂’了?”
谢玉阶脸色愈发冷凝,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戾气瞬间暴露无遗。
外边察言观色的奴仆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喘。
谢家曾显赫一时,京中盛传谢大公子温和有礼,进退有度,可府上众人皆知其骄纵跋扈,而谢二公子素有抱诚守真的美名,可实际性子阴晴不定……
自从谢家家主及其夫人逝世,谢大公子卧病在榻,谢二公子远走参军,谢家也落寞了下来。
如今谢二公子归府,众人方才忆起他那数不胜数的酷烈手段。
程时茶扬起剑,向着谢玉阶的腿用力敲下去。
男人膝盖落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众人死命压低头颅,恨不得捂上耳朵。
程时茶低眼,对谢玉阶道:“你许久未曾归家,竟是连长幼尊卑都忘了,也罢,你兄长不在,长嫂如母,嫂子暂且替他管教管教家中幼弟。”
说完,她从腰间挂着佩剑的地方,拿出了条九尾鞭,那鞭子有多条尾端,打下去时能造成数道伤口。
“将盔甲脱了。”
说这句话时,程时茶并未觉得谢玉阶会听话主动脱去盔甲。
她微微抬起脚,想要将其按压住,暴力拆卸。
可出乎程时茶意料的是,谢玉阶没有丝毫停顿,很快便将厚重的盔甲脱下。
他没有争执,只是背对着程时茶,声音孤寒中藏着可怜,“是玉阶的错,嫂嫂想如何教训玉阶便如何教训。”
说着,他摆正了身体,双手背到身后,背脊挺直如松柏,一副任其施为的样子。
程时茶没有客气,使了十足的力道挥下鞭子,清脆的鞭声响起,谢玉阶纹丝不动,眉心未皱。
直到数十鞭后,他嘴角溢出血迹,但仍是一声不吭。
程时茶没有住手,脑海里系统不断发出黑化值飙升的预警,她却想起凄惨死去的原主。
原主不得爹娘喜爱,待到及笄便嫁进了谢家,丈夫是病歪歪的疯子,她避之不及,等到丈夫死去,小叔子赶了回来。
原主起初见到谢玉阶,并无任何多余想法,可她从小待在深闺,单纯懵懂,极度缺爱,在谢玉阶有意撩拨下,她很快便对谢玉阶暗中倾心。
于是顺理成章地,她被谢玉阶下了药,送上了那人的床榻,成了他谋夺权柄的踏脚石。
跌入深渊时,她问他为何如此,谢玉阶眼神冷漠,只淡淡道:“兄终弟及,为了世家,你忍着些吧。”
可她只不过是狸猫换太子的狸猫,世家的兴衰,又关她何事?
一向懦弱的原主趁那人和谢玉阶不注意,拿起谢玉阶未婚妻放在桌面的簪子,刺向了自己的喉咙。
死之前,原主心想,她太过懦弱,以至于不敢朝他人动手,只敢了结了自己这可笑的一生。
程时茶回过神,接收记忆中断,她面前的男人身影晃动,狼狈地伸手撑住地面。
此时谢玉阶身上的锦袍早已破碎不堪,露出后背和窄腰上一道道凌乱的血痕。
见程时茶停下了动作,谢玉阶声音破碎,话中竟带着些许笑意,“嫂嫂可还气?”
说完,他面向棺椁,弯腰磕了个头,背上伤口崩开,他的额角青筋跳起。
“还望兄长放心,玉阶必会好生照顾嫂嫂。”
谢玉阶蜷起了粗硬的手指,又转动身体面向程时茶,神色没有丝毫阴霾。
“是玉阶唐突了,没有吓到嫂嫂吧?”谢玉阶将地上的披风披在身上,遮住了血红一片的锦袍。
鞭子早已变成了深色,程时茶重新将鞭子挂在腰间,言简意赅:“并无。”
谢玉阶松了一气,脸色苍白道:“那就好。”
说着,他唤来了门外候着的参将,“杨志,将大嫂带回院子,若有人敢不敬,便压到官府发落。”
时下世家的奴仆大多非奴籍,因而不能随意动用私刑,加之皇帝忌惮谢家已久,这等紧要关头,更是不能出了差错。
杨志面带怒意,他瞪了程时茶一眼,心里对主子的大嫂极度不满,可碍于程时茶是主子的长辈,因而不得不表面顺从道:“谢夫人,请吧。”
说完,他率先走了出去。刚迈了一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将军的警告:“杨志!”
只简单的两字,便让杨志头皮发麻。
他退了回去,恭敬站在程时茶身后,等着程时茶先走。
见程时茶走了,他才跟了上去。
行至中途,杨志突然加快了速度,超过了程时茶,一直走到她的前面。
他得意想着,以他的脚程,身后的谢夫人必定跟不上,等她急了,追赶上来,会发现这长廊又湿又滑,到时摔了,可不关他的事。
将军对谢夫人多为纵容,任其肆意鞭打,他杨志可不会惯着这恶毒的女人。
这样想着,杨志走得越来越快。
正当他满心自得时,一道身影走过他的身边,他脚步一顿,惊愕望去,只见到那恶毒的谢夫人的背影。
谢夫人回头,薄唇轻启:“太慢了。”
屋檐重重积雪,天色灰暗,谢夫人身量不高,系着件素白斗篷,本该是暗淡无光的,可杨志眼里只容得下那道背对着的身影。
杨志怔住,心跳加快,他低着头,不敢细瞧。
他心里纳罕着,方才应当是着了魔,不然怎会觉得谢大公子好生可恶,让谢夫人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他又想到刚才那一瞬间对将军的埋怨,不禁吓了一跳,明明是谢夫人嚣张跋扈,他竟然觉得谢夫人鞭打将军是将军招惹到了她。
杨志默默远离了程时茶几步,心里嘀咕着自己应是中了邪。
第18章 他转身背向程时茶,脱去厚重的披风,双膝分开,手背在身后,颇为柔顺地
原有些吵闹挤攘的院子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零丁几个小丫鬟战战兢兢打扫着院中的积雪。
杨志倚靠在院门,视线若有若无朝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望去。
“喂!你在看什么呢!”
青竹双手叉腰,挡在他的身前,表情不悦道。
杨志近乎慌乱避开视线,他强作镇定,讥笑嘲讽道:“我才没有偷看那个恶毒的女人呢!”
青竹:“……”
这就有点不打自招强行挽尊了。
如小白杨般挺拔的年少参将有些懊悔,他收紧眉心,嘴唇张合,无奈嘴笨,想不出什么描补的词句。
青竹可不管他心中百般滋味的心思,拧眉一把将院门合上。
直到耳边听到大门落锁的声音,杨志才回过神,他低骂一声,一脚朝着门口的雪堆踢去,雪块飞了好远,犹如他此刻飘远的心思。
他转身望向被赶出院子正瑟瑟发抖的刁仆,左耳的狼牙耳坠摇曳着,那双异域感十足的眸子眯起,颈后的狼尾慵懒地搭在披风上。
杨志意味深长道:“走吧,去官府。”
说完,他不顾满地的求饶声,伸了伸腰便面无表情驱赶众人离开。
青竹趴在门上仔细听着动静,见声音远去了,她才心头松了口气,说实在的,她方才看起来如此硬气,实则心里也没底。
等她走回厢房,就见小姐和关嬷嬷开始收拾箱笼。
她讶然道:“小姐,这是?”
青竹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程时茶将紫铜手炉放至桌案,她对青竹道:“过几日咱们就会离开谢府。”
“可侯府那边……”青竹有些担忧。
程时茶知道青竹担心的是什么。
就在前一个月,侯府上演了遗珠认亲的戏码,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嫁入谢府的是个冒牌的狸猫,真正的侯府小姐是刚回侯府不久的程时微。
侯爷已经放话,念及程时茶替侯府报恩嫁给谢大公子,养恩便一笔勾销,日后桥归桥路归路,程时茶以后怎样都与侯府无关。
当然,这是明面的说辞,说断那是万万不能断干净的,尤其是在谢玉阶返京之后,侯府巴不得这个养女一直守着寡,这样便能拉拢新受封的平北将军。
若程时茶想离开谢家,且不说侯府不仅不会欢迎她回去,甚至还会将她亲自送回谢府,因此青竹此番担忧也不无道理。
“侯府那边无需考虑。”程时茶不想跟侯府那团乱麻多加纠缠,当然,要是侯府惹上门,她也不介意腾出手收拾一下。
见小姐这么说了,青竹这才眉眼舒展,她兴致盎然地和关嬷嬷一起收拾包袱。
很快,房屋里关于程时茶的痕迹逐渐抹去,恢复了半年前她尚未嫁入谢家的样子。
到了半夜,程时茶正欲和衣睡下,院门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青竹打开门,见到了杨参将,不等她质问,杨志神情紧张道:“谢夫人,将军夜里发起了高热。”
说完,他双目期待看着程时茶。
程时茶拢了拢斗篷:“哦。”
杨志见她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气恼不已,愤怒道:“将军是因为你才病了!”
“那就叫大夫,叫我做什么。”
有些时候,程时茶真不明白,明明叫大夫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总有人叫她去看看,难道她去了对方就能好了不成?
杨志一噎,眼神凶狠,只执拗地瞪着她,可他不知道,他眼尾发红,眼光破碎,像一头被欺负狠了的小狼。
程时茶想到还有消除男主黑化值的任务,有些头疼,她无奈妥协道:“走吧。”
“真的?”杨志有点怀疑,实在是今天这女人留给他的印象过于凶残,要不是将军坚持,他才不想来呢。
他下意识忽略了来的路上莫名雀跃的心情。
程时茶没理他,让青竹留在院子,独自走向前院。
而杨志许是今早被驳了面子,眼下不敢不敬,乖巧跟在程时茶身后。
此时游廊边点起了盏盏橙黄的灯笼,程时茶的影子坠在身后,被年轻的小参将嫌弃地抿唇避开,只那颤抖的睫羽,可以窥见其内里的心潮起伏。
两人身后的青竹见这一幕,觉得有些怪异,她摇了摇头,将奇怪的想法甩走,她心道,应当是自个想岔了……
等来到谢玉阶的院子,管家早已等候多时,他有些散漫地给程时茶行礼,行了一半,无意间看到那柄熟悉的佩剑,他动作一顿,复而又重新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谢夫人,家主在里面等着了。”
谢大公子已经病逝,谢家族老很快便推举谢二公子为新的谢家家主,就盼着二公子能重振谢家门楣。
管家今天得了谢家主的准信,不太把程时茶放在心上,一枚棋子罢了,可他不敢赌到底是谢玉阶来得快还是程时茶的剑快,于是面上收敛了几分。
程时茶走进去,为了避嫌,身后的门并未关上。
不同于谢玉琅堆金砌玉的屋内装饰,谢玉阶房中布置极为简寒,屋内除了必备的物品,再无多余的装饰。
此时他脸色苍白,只着了件鸦青色暗纹锦袍,那领口敞开着,露出了绑着绷带的胸膛。
谢玉阶将一枚印章放置桌面,推到了程时茶面前。
那是今早程时茶塞进他领口的东西。
“还望嫂嫂收下,谢家永远是嫂嫂的家。”
程时茶推了回去,开门见山,“不用了,日后也用不着。”
谢玉阶顿住,无奈道:“实不相瞒,玉阶对管理后宅的事务不甚熟悉,还望嫂嫂多加包涵。”
程时茶惊讶道:“你兄长体弱多病没有心力管理后宅便罢了,你身为男子竟不会管理后宅?”
谢玉阶沉默。
纵使他常年在外领兵打仗,可也知道当今世道还是女主外男主内的,何曾有过男子管理后宅的说法?
也不知侯府是如何教导女儿的。
但想到回京之时所做的计划,他不欲让两人关系恶化,于是只好收起印章,下意识示弱道:“是玉阶错了。”
说着,谢玉阶按住胸口,咳嗽了几声,眉头痛苦地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