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黄昏，天空半片淡灰半片暗橘，像是电影的新旧画面过渡交替。
藤蔓的皱皮老枝上冒出了细嫩的新丝，向着新世界探出好奇小手，匍匐过身下早已归尘的旧日残骸，互相连接在了一起。
曾经恢弘雄伟的高铁车站早已倾塌，经历过风雨的酸腐侵蚀后，如今只剩下了覆满植物的断壁残垣。踢开脚下的土壤，偶尔还能见到藏于其中的一段铁轨，几近化沙成土，鞋尖一碾就碎裂开来。
这里是中兴城的地标之一，四面八方来的商旅往往会先抵达这里，然后寄停自己的车辆，再徒步或者坐车去往自己的目标地点。
有势力专门在这里揽客，此时此刻，许多形貌不一的人三五成群，向着来往商旅卖力吆喝：
“停车吗？住店吗？就选'都想来'！”
“'十晶饭馆'，一顿饭只要十晶，欢迎大家前往品尝！”
“中兴城地图，一份五十晶，要买的快来！”
“中兴城摆渡车，一人五晶，十人发车！”
梁风梁雨来过中兴城，轻车熟路地开去了车站后方的一个停车场，收费按天计算，一天50晶。
森森嘶了口气：“这么贵吗？我们要在中兴城待六天，岂不是要花三百晶？”
赤花摇头，“虽然现在是傍晚，但也算一天，所以我们要多付五十晶，而且必须在最后一天天黑前过来取车，一旦入夜又要多算一天。”
“那也太黑了……”森森忍不住嘀咕。
梁风轻哼一声：“这里已经算便宜了，城里更贵。”
施晴倒是无所谓，“贵点就贵点，只要车上的零件不被拆走就行了。”
“这倒不怕。”梁雨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指向停车场里的纯种人守卫，“他们会帮忙看车的。”
付完钱，大家背着行李，徒步走向了远处的中兴城。
八十多年过去，原本高楼林立的钢铁城市早就被天灾击溃，只剩下了倾斜断裂、支离破碎的灰影，宛如一只只夕阳余晖中跪地等死的老兽。
绕过断开的桥梁、坍塌的隧道，踏着起伏的地势不断往前，砖石、金属、塑料……还有许许多多未知的骨殖在脚下铺成道路，指引着当年幸存者们的后代，重新回到人类该去的地方。
施晴在现代的时候，也曾经看过一些末世题材的影片，可当真正走进这座灾后城市旧址，她才发现，身临其境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悲凉，仿佛脚下的土地中有亡魂在嘶吼，绝望、孤寂、无能为力……它们渗透进肌肤和骨骼里，警醒着她生命有多渺小，灾难有多无情。
赤花取出族里带来的地图，是几年前的老版本，但上面依然清晰地画出了半牛族开办的旅馆位置——大树区。
临行前，云杭给了施晴一样信物：牛角上挂着的宝石链子。
它是半牛族掌事代表的身份象征，拿着它去找半牛族的人，能得到贵宾待遇。
当然，云杭也只是借给施晴暂用，反复提醒了好几遍：“这东西属于族群，没法儿送你啊，你得好好保管，回来就还我！”
天擦黑的时候，一行五人顺利抵达大树区，找到了挂着木制牛角标志的旅馆。
这家旅馆是半牛族位于中兴城内的据点，负责人瞎了只眼睛，名字叫做老独眼。
老独眼一眼就认出了施晴拿出的宝石链子，原本冷漠的脸庞顿时舒展成了向日葵，“哎呀，贵客光临，几位是云杭代表的朋友吧，合作开餐馆的半兔人？ ”
消息既然能传到半兔族，当然也能传到半牛族，施晴并没否认，客气地说道：“麻烦大叔，给我们安排两个房间。”
“没问题！优惠价六十六晶一晚，水、电、食物全免费。”
独眼收钱拿钥匙，又主动帮忙搬运行李，领着他们走向了后面的小楼。
小楼一共三层，似乎是专门招待贵宾的，最近重新修缮过，楼道里还堆着一些没用完的砖石泥沙。
这里以前是幼儿园，走进房间的时候，能看到保存还算完好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块发黄褪色的塑料板，上面隐约留有“……小红花之星”以及表格名单的模糊痕迹。
作为专门招待贵宾的房间，屋里的床榻都很坚固，还特地隔出了洗澡的地方，甚至放了一只起夜的痰盂。至于真正的厕所，在一楼角落，方便集中清理。
施晴借了炉子，买了燃料，准备自己做晚饭。虽然旅馆提供免费食物，但她不想吃，也觉得没必要占半牛族的便宜。族人出门在外不容易，饮食上吃得好点，办起事来也会更有精神。
赤花和施晴一个房间，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她做饭，大眼睛里亮晶晶的，兔耳也跟着来回摇摆，满是羡慕和敬佩的语气：“小晴，你的手真巧。”
晚饭的食材是提前准备在图鉴仓库里的，烟熏猪肉、白煮蛋、黄豆芽、冷米饭。施晴借着整理行李袋的时候，一样样拿了出来。
切碎的烟熏猪肉放到锅子里翻炒，再加入冷米饭混合。
白煮蛋和黄豆芽也放进水里烫一烫，然后把所有食材裹在一起，揉成热腾腾的猪肉饭团。
饭团很合两位老猎兵的胃口，两人赞不绝口，吃了两个才饱。
赤花和森森每人吃了一个，觉得意犹未尽，施晴就多给了一个，让他们分着吃。
洗漱过后，大家早早入睡，准备养足精神，早早起床。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施晴五人在前面小楼里见到了不少半牛人，见到外族人出现在旅馆里，他们并没有什么反应，去后厨领了自己那份早餐就走出了大门。
施晴今天要实地考察并品尝市场上的酒水，她直接跟老独眼打听：“城里有酒馆吗？”
老独眼心里好奇，但没有肆意打听，只是提醒道：“城里有异种人也有纯种人，可不比自己的族群领地安全，街头巷尾藏着不少杀人夺财的坏蛋，几位出门小心，想喝酒的话，尽量去半狼族开的酒馆吧，在钟塔区，有三家。”
话音未落，他又特别叮嘱：“别靠近游乐园区和图书馆区，那里的纯种人仇视咱们异种人，你们懂的。”
施晴向他道谢：“多谢大叔。”
等到走出旅馆，森森好奇问道：“中兴城里不是还住着半虎族吗？为什么刚才那个大叔没提呢？”
听到年轻人提起半虎族，梁风重重啐了一口，不想说话。
梁雨言简意赅：“我们半兔族跟他们关系一般。”
其实连“一般”都算不到，而是“很差”，在施晴的记忆里，有妈妈说过的阵营故事，只是现在都烟消云散了。
但是族群关系差，不代表人跟人之间就会敌视，就像补给站里廉价旅馆的老板飞龙，他对施晴一家的态度就很友善。
“去钟塔区吧。”施晴不会在这种时候冒险，她决定照老独眼的话去做，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
钟塔区是半狼族的地盘，到处都是长着狼耳的人，在这里，纯种人和其他族群的人是少数，半兔族就更少了。
所以施晴一行穿过街道的时候备受瞩目，还有轻佻的半狼族男性朝着她和赤花吹口哨，嘴里喊着：“半兔族的漂亮妹妹，要不要跟哥哥去玩呀？ ”
梁风梁雨和森森护在四周，气势汹汹地回瞪那些人，身处在外，表现得凶悍些，才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太阳当空的时候，他们顺利抵达了第一家酒馆。
这是在服装商场的旧址上重建的酒馆，门口摆放着两个发霉长草的模特假人，脖子上挂着木牌，刻着酒桶和酒杯的形状。
此时，正有三桌半狼人在喝酒吃饭，大声商量着挖掘遗迹的事情。
这里主卖的是瘤瓜酒，分两种，一种是去掉瘤瓜里面的虫卵，用完好的瓜块酿造的。另一种是不去虫卵，整个瘤瓜切块酿造的。
一份也就是一大陶碗，大概四百毫升的量，前者一碗五晶，后者贵些，说是风味更妙，一碗七晶。
施晴问了同行成员的偏好，买了四碗，前后两种对半。
两种瘤瓜酒从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区别，颜色同样暗黄，蕴藏着污染能量。
但仔细去闻，能感受到第二种酒带有一丝很淡的腥味。
半狼族拥有嗅觉强化的天赋，能够轻松辨别出这种味道，所以陶碗一端上来，他们就知道里面装着哪种酒了。
施晴忍着不适，用勺子各挖了酒液品尝。
发酸、呛口、浑浊、杂质多。
咽下几秒后，嘴里喉咙里会泛起辛辣刺激的感觉。
她问其他人，“感觉怎么样？”
梁风梁雨回答：“比浆果酒更带劲一点，味道嘛也就那样，没什么新鲜感。”
赤花也说：“浆果酒的口感太飘了，像水，瘤瓜酒厚重些，后劲也更足。”
森森没有发表意见，他不懂。
接下来，施晴又去了另外两家酒馆。
一家主卖的是浆果酒，可能是加了一点点火麻雀的血，辣得人喉咙冒火。
另一家主卖的是药酒，说是用突变生物的骸骨，加上药剂店里的药粉一起酿造的，比较贵，同样的量卖双倍价格。
施晴过不了心里那关，没有亲自品尝，询问了族人的感觉。
敢喝的只有梁风梁雨，他俩给出答案：苦、涩、药味重。
但别小看这家酒馆，生意竟然很不错，除了半狼人之外，还有纯种人、半虎人过来品尝，听他们讨论，似乎这里的药酒喝了对身体有好处。
逛完三家酒馆，时间也不早了，施晴决定去另外一个地方——佣兵行会中兴总会。
它坐落在市政区，占据着中兴城里地势最高，建筑保存最为完善的地段。
入口通道有三个，分别有不同的佣兵守卫。
从外面看去，里面更像是公园，有广场喷泉、花圃池塘、林荫小道。
总会大厅坐落在深处，一座雄伟辉煌的政府大楼。
楼前是五十多道阶梯，最上方平台的门口竖立着两根石柱，已经被腐蚀得千疮百孔，布满霉菌。
大楼重新修缮过，外墙和屋顶填补着不同的砖石和瓦片，看它的整体形制，属于古东方风格，可惜历经风雨后，平添了七拼八凑的怪异感。
大厅里到处都是佣兵，墙上挂着很多木牌，一些金主正在浏览木牌上的印记图案，似乎在寻找心仪的目标。
施晴一行被接待员领到了金主柜台，柜台后面的工作人员热情地询问：“几位第一次来吧，有什么需要？”
施晴压低声音：“我想购买周围酿酒坊、酒馆和酿酒师的情报，最好是经营不善的场所和还在待业的酿酒师。”
工作人员立即去请示上级，没多久回来了，“您好，经查阅，该项情报共分三种等级，低、中、高，价格分别为五百晶、一千晶、一千五百晶，您要哪种？”
施晴当然要最好的，“最高等级。”
工作人员算了算，“定金三百晶，一经支付从不退还，我们会立即派出人手，去中兴城内搜集最新消息，大概五天后可来领取，届时支付剩余费用。”
梁风梁雨的背筐里装了钱，施晴凑了凑，数出三百晶付了定金。
“多谢。”那位工作人员又向施晴介绍：“半兔族的朋友，我们二楼还有钱庄，如果需要的话，几位可以联系钱庄的工作人员，将多余的晶钱搬运过来。我们建造了安全的库房，派遣专人保管，只收取少量管理费用，以后再来我们总会办事，就能直接支付，不用自己带钱了。”
还有钱庄啊？五个人齐刷刷抬头，好奇地看向了二楼。
二楼有一条环形走廊，通过大厅两侧的长阶与一楼相连，此时，正有不少佣兵站在走廊里，三五成群地议论着什么。
他们议论的对象是一位特别的佣兵。
他蒙着脸，无声地蹲在栏杆上，宛如一只停枝休憩的夜鸮，正俯瞰着一楼大厅里的情形。
腰带从他劲瘦的腰间垂荡下来，落在精致的皮靴边随风摇晃，腰带尾端的金属装饰闪烁着摄人的寒芒。
这番装束跟其他佣兵并无差别，真正吸引眼球的是他的头发，竟然是极其罕见的银色。
森森顾不上去找钱庄的入口，好奇地走前两步，想要看清那个佣兵的模样，“竟然是银发……年纪大了吗，还是发生了突变？”
赤花惊疑：“如果是突变，那应该属于咱们异种人阵营吧，可我从没听说过……”
施晴望向那名佣兵，距离太远看不清晰，但她莫名有种感觉，那人在观察自己。
她警惕起来，立即招呼大家：“我们回去吧。”
等到他们离开，银发佣兵直接从二楼栏杆处纵身跃下，砰一声落在了地上。
四面八方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在一道道探究的眼神里，他走到柜台前面，询问工作人员：“半兔族发了什么悬赏？”
佣兵行会有规定，凡是工作人员，不得随意对外透露金主的消息。
但特殊情况除外，比如大师级、宗师级佣兵，可以自由挑选所有悬赏任务。
那名工作人员看得出面前的佣兵非同一般，他咽了口唾沫，忐忑地伸出手：“先、先生，请出示您的身份牌……”
银发佣兵回答他：“我是裂鸮。”
裂鸮？那个消失了整整五年的宗师级佣兵？ ！
工作人员目瞪口呆，片刻后，眼里瞬间涌起了一抹崇拜的狂热情绪，他举起手，想要大声欢呼，但最后关头还是忍住了。
“您真的是裂鸮先生吗？”他睁圆眼镜，语气欢快许多，“我真的很想帮助您，但是非常抱歉，如果您没有身份牌证明自己，那我就不能违背行会的规定。”
就在双方僵持的时候，二楼下来了另一个蒙面的佣兵，径直走到柜台前，扔出了自己的身份牌，“用我的吧。”
话音落下，他一拳砸向银发佣兵的胸口，半是高兴半是埋怨，“你小子终于舍得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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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奇怪……”
菜头传完菜回到后院的时候，嘴里还在不住嘀咕：“好好的东西放着不吃，装去给谁呢？”
大葵正在屋后外墙上整理订单木牌，听到他擦肩而过的自语声，随口问了一句：“想什么呢菜头？”
菜头停下脚步，“哦，我在说二楼的五号桌，有几个纯种人点了一桌食物没动，拿了个带格子的木盒出来，每样挑着往里装呢。”
装盒？这又是什么怪癖？
大葵觉得好笑，可再想到对方是纯种人，顿时生出了戒备之心。
“那你有没有问，他们想做什么？”
“……没、没问。”
半鼬人胆小自卑，见到其他族群的异种人都心惊胆战的，更何况是面对纯种人呢，更加不敢说话了。
大葵想了想，干脆端起传菜桌上的食物，自己去餐厅二楼看看情况。
此时，一楼大厅已经坐满了客人，店员们穿梭在不同的桌子之间，嘈杂交织的声音充斥着烟火气息，莫名让人感到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