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水退开一些，默默递上拭泪的纸巾。
太后动作微微一顿，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缓缓道：
“就算那孩子，长得和查理斯一模一样，'他'也不再是他了。”
小水感觉得到，随着太后将这眼泪拭去，方才她所露出的柔软的一面，又缓缓缩回那层坚硬的铠甲之中，变得无法撬动。
她低下头，轻声说：
“至少可以让您有一个寄托。”
第53章
接下来的几天，小水的生活并没有发生更多的变化。
自从那天，太后在小水面前崩溃哭泣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表现过任何伤心的模样。她那天不小心流露出来的柔软悲伤的一面，仿佛只是小水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
无数次，小水试图接近太后，找到救出陆骁的突破口。
可面对对方仿佛铠甲包裹一般的心，她束手无策，只能像往常一样跟在她身后，陪她在宫内四处走动，就像太后身边最贴身的侍官……
只是，一般的侍官需要服侍太后的起居，而她不必如此罢了。
小水心中憋了无数个疑问，却不敢问太后任何与陆骁有关的消息，只能在维林向太后汇报情报的时候，低下头，伸长脖子，悄悄地听上一耳朵——
她听说，陆骁接受了最高法庭的几次审查，但是嘴巴硬得很，没有说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太后的人还在努力想办法撬开他的嘴。
她听说，陆骁原本在最高法庭有很多暗线，但那些人都被太后一个个揪了出来，然后隔离架空开来，禁止他们参与审查、为陆骁谋私，如今陆骁已处于真正孤立无援的境地。
她听说，陆骁遭遇了一次凶险的潜入刺杀，但他不知从哪里发现了端倪，先手制服了怀揣着核弹级武器的刺客，平安无事地逃过一劫……
她还听说，陆骁在最高法庭的特赦日，要了一张她演唱会的全息唱片。他们担心他在关禁闭的时候太过无聊，做出极端的事，为了给他解闷，还是给他找来了。陆骁每天都会看上很久、很久。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小水心里甜滋滋的，笑容漾了满脸。
可下一秒，她便想起，如今两人各自身陷囹圄，不得相见，不觉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日复一日，就在小水觉得她再也不可能有机会再次突破太后的心防之时，某一天清晨，太后突然提前来到查理斯的房间，叫醒了她，要她同她去一个地方。
小水慢腾腾地洗漱，默默地向往常一样，换上了侍官为她准备好的查理斯的常服，来到太后面前。
太后望着一身白金色礼服的小水，目光顿了顿。
良久，轻声说：
“换身衣服吧。”
小水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忽然，动作顿住了，惊讶地一点点瞪大眼：
“什、什么？”
“换掉它。”太后面无表情地说。
……
不一会儿，小水再次从更衣室里出来，已经换上了一身联邦女性人类所穿的常服裙装，只是款式相较普通百姓家更为华丽，不少地方以特殊的技术印上联邦皇室专属的花纹。
她已许久未穿合身的女装，举手之间，不再有过长的袖袍沉沉地拖曳着她的肩膀，反而感觉不适应起来。
小水默默地跟在太后身后，看着面前那个脊背挺直的优雅背影，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
究竟发生了什么……太后竟允许她换下查理斯的衣服。
难道是陆骁出了什么事？
不会吧……
小水心里一紧，不觉捏住了拳头。
她猜不透太后在想什么，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
直到看清太后带自己来到的地方。
那是一间纯白色的实验室，墙上、架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精密仪器，穿着白色服饰的研究人员到处走动。整个空间寂静无声，只是偶有小声的交谈。
白色的服饰……是医生？
其中一名研究人员迎了上来，将两人带到了一根被隔离的透明管道前。
管道里盛满了淡蓝色的不明液体，中间悬浮着一团形状不规则的小东西。
“这是……咦……”小水眯了眯眼，试图看清管道里那小团东西。
片刻后，她发出一声惊呼。
——那是一个活物！
“查理斯的胚胎，成型了。”太后悠悠地说。
查理……斯？
管道里的那团小东西呈浅粉色，整个被包裹在一片半透明的薄膜里，时不时随着特定的频率轻轻蠕动着，像是在安静地呼吸。
小水瞪大眼，再凑近了一些，试图从那团模糊的小东西里，看出与查理斯相似的任何一点，比如一双美丽的蓝眼，或是柔软的金发……良久，却是皱了皱眉。
它的四肢才勉强成型，绒毛稀稀拉拉，皱在一起，什么也看不清，甚至有些……
“丑丑的。”小水喃喃道。
待察觉自己脱口而出些什么，她不禁退了半步，捂住嘴，小心翼翼地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没有看她：“再过几天，会更丑。”
小水见太后没有生气，松了口气，胆子也大了些，上前半步，离那个小“查理斯”更近了一点：
“'他'长大后，会和查理斯长得一样吗？他的性格，会像查理斯那样温柔吗？”
她忍不住发问。
同样的基因序列，他们会有多相似？
太后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轻轻摇头：
“即使是克隆体，他们从胚胎成型之前，就已处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之中。'他'或许会和查理斯长得有几分相似，但绝不可能一模一样。”
太后虽然悲伤地思念着查理斯，内心却是理性的，她知道查理斯已经死了，从这个世界永久消逝，世间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查理斯，哪怕是他的克隆体。
小水轻叹了一声，喃喃道：
“这样也好，有'他'陪伴着您，查理斯若是知道，一定会很放心的。”
太后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大海般湛蓝的眼眸，定定凝望着那个微微颤动的胚胎。
管道里的胚胎，粉嫩而脆弱，正随着某种生命的节律，极轻地呼吸、颤动。
曾经，小水极度抗拒联邦那冰冷而充满杀伤力的顶尖科技，直到这一刻，她看到查理斯的基因，在新的胚胎中延续下去……
……
这一天起，太后放松了对小水的人身控制。
或许是因为查理斯克隆成功，她的心结终于打开；也或许是陆骁已被她的人牢牢控制住，她不再担心小水被人带走……
总之，小水终于不需要再按着查理斯过往的生活轨迹行动。
她有了一些自由行动的空间，还拿回了自己的光脑。
拿回光脑的当天，她便紧急联系上了陈天歌，请她帮自己向蓝星和打听陆骁的消息，然而却听到一个噩耗——陆骁前脚才被最高法庭的人带走，后脚，蓝星和便被太后以袭击皇室近卫的名义逮捕了，如今人还蹲在局子里，等候审判和发落。
正如太后所希望的，她收回了军权，将整个联邦军事握在了手心。
可是，陆骁接受审查一事所带来的影响，远远不只有皇室高层一系列官员的变动。
太后当初是暗中拿下了陆骁，同时也一直在封锁消息，防止动乱发生，可消息还是悄然走漏出去。
很快，联邦星域最东边的赫尔墨斯星，连同它周边的五个卫星星球，共同宣布了独立。
然后，是最西北向的阿瑞斯星。
阿瑞斯星地处偏远，难以管辖，却盛产跃迁能量原石，如今他们趁乱宣布独立，切断了能量原石的输送，使得联邦的星际航班全部被迫停飞；滞留在外的各路远征军，也因此无法立刻回到主星进行支援……
此后，一切都乱了。
远征军滞留的消息，进一步加剧了早就蠢蠢欲动的各领星的叛乱。
不过三天的时间，已有十五个小型星域宣布独立出去，拒绝接受联邦的管辖。
顷刻间，偌大的银河联邦帝国，四分五裂。
小水跟在太后身边，同她一起不断接收着一连串坏消息。
她亲眼见证了，重压之下，太后茂密的金发间，生出了丝丝银白。
很显然，太后曾经寄予厚望、认为可以顶替陆骁的那些年轻少将们，并没有把控住这样混乱的局面。
小水犹豫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了：
“太后，或许可以把陆骁……”接回来。
太后抬头，锋利的眼刀剜了她一眼。
小水默默地咽下后半句话。
她顿了顿，换了个方向，轻声说：
“再这样下去，没等安格斯族的人打到主星，萨尔托斯就要变天了。”
太后面无表情道：
“陆骁害死了查理斯，我宁愿半个联邦帝国替他陪葬，也要他死。”
原来如此……
太后仍是认为，陆骁是导致查理斯死去的罪魁祸首。
她宁愿联邦大乱，也绝不放过那个她所认为的杀子仇人……
小水偏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太后倔强的侧脸。
良久，垂下清浅透亮的眼眸。
那一天，陆骁开口要她等他。
她一直乖乖地待在太后身边，等着他。
可是，他迟迟没有动作。
往常，陆骁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联邦帝国的混乱，可如今，事情已发酵至此，他仍然待在最高法庭，没有脱身。
或许，他根本就无法脱身。
他根本就没有这件事情的解决办法。
陆骁是个骗子，他骗了她，安抚她停留在原地，要她每一天都为他担心——
小水再也等不下去了。
她决定去做一件危险的事，逼太后放出陆骁。
第54章
游龙一般的白色闪电，划破了萨尔托斯城的夜空。
太后正在书房小憩，闻声瞬间惊醒过来，瞪着被雨水模糊的窗外，以及时不时照彻天地的透亮白光。
一旁的侍官走上来，为她披上一件仿狐绒的轻型保暖披风：
“太后，下雨了，小心天凉。”
太后拢了拢披风，惊疑不定地望着窗外：“怎么是个雷雨天？叫他们换了。”
这几日联邦帝国各处叛乱四起，她日夜寝食难安，那些大屏障建设中心的人，怎么竟弄个雷雨天来膈应她？
侍官小心道：“那边的人说，这几天大屏障出现坏点，为了避免引起市民恐慌，需要检测处理，这才在清洁日的深夜安排了雷电……太后若要更换天气，小的这就紧急联系过去……”
“……算了。”
太后叹了口气，抬手理了理鬓边的金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哗啦啦的雨水，自天空冲刷下来，洗去萨尔托斯街道上积攒已久的细小尘埃。
雨水冲刷了一切，也遮蔽了一些不欲为人所知的痕迹。
比如，这只在雨夜和雷电之中疾速行走的浅色种水妖——
是小水。
她拖着长长的鱼尾，独自走在空旷无人的雨夜中。散乱的长卷发被雨水打湿，粘在她姣好的侧脸，却不见丝毫狼狈，反有几分奇异的从容冶艳。
小水没有打伞，也没有使用任何可以阻碍雨水的科技产品，只是在这倾盆大雨之中赤足疾行。
她是水妖，生于大海，水之于她，就好像空气之于人类。
——她穿梭自如。
她悄无声息地将自己藏匿在雨夜里，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重新回到了内宫。
小水合上厚重的雕花大门，看着水迹一点点被蒸干，她身上的鱼尾也逐渐分开，变成两条修长笔直的人腿。
她低下头，手上的光脑正微微发亮。
小水启唇，轻声对着光脑说：
“谢谢你们。”
……
……
次日清晨——或许该是清晨……总之，人们习惯的晨光，并没有像往常一般慷慨而无私地洒落下来。
往常抬头可见的湛蓝人造天空，像是熄灭了，只剩下寂静幽暗的漆黑。整个萨尔托斯，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这是三万多年来，萨尔托斯从未发生过的事。
人们望着天空漆黑的异象，陷入恐慌，蜷缩在家中，战战兢兢地刷着星网上传播的最新消息，不敢外出。
幸好，大屏障建设中心的人，很快发布了一则公告：
敬告各位萨尔托斯市民：
由于昨夜检修漏电，具体故障正在定位中，大屏障暂时关闭抢修，暂停播放天空景象，请各位不要恐慌。
——萨尔托斯城大屏障建造中心
没有人知道这则公告背后发生了什么。
除了小水。
她像往常一样，动作慢吞吞地起身，开启了查理斯殿内的夜灯，慢吞吞地洗漱、更衣，出了门，缓缓穿过狭长的走廊，来到太后身边，望着那个一脸怒容的金发女人：
“早安，太后。”
太后一挥袖子，将桌上堆积的文件全都扫到了地上：
“这群无能之辈！昨晚电闪雷鸣扰了我一夜，白天居然什么也没修好，反而让整个人造天空全部停摆，现在所有民众都陷入恐慌！他们就是要毁了整个萨尔托斯，就是要让我焦头烂额！”
自查理斯离世之后，太后杀伐果断地接管了大权，就算是听说各邦接连闹独立，也结结实实认了下来，未曾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她已在重压之下，隐忍了许久。
这件事，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太后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意和……恐惧。
小水低下头，轻轻抿了抿唇，蹲下身来，把地上的东西慢慢捡了起来，一件一件放回桌上。
她轻声说：“也许不是他们的错。”
太后怒道：
“你别替他们说话！那群废物，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定位到故障点，我明天就革了这些草包的职！”
“……您消消气，”小水给太后泡了一杯花茶，柔声安慰道，“不知道建造中心的人，是正独自检修吗？”
“你什么意思？”太后皱眉望着小水。
她一眼便看出了，小水有话要说。
小水轻声说：“这几天我闲暇时，常常和李尘他们聊天，听他分享过一些最新的研究成果。他们把外海新发现的那种精神系生物命名为'流'。李尘说，'流'作为一种精神系生物，发生任何异常扰动，都能造成电流的紊乱。前段时间，他曾观察到一个奇异的景象——大量的'流'瞬间向着同一个方向聚集，下一刻又疯狂地向着反方向逃离。这件事情，恰好发生在查理斯陛下的空星舰出现在主星上空的时间段里，让他困扰了许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