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殿下。”澄明透亮的茶水顺着下颌没入衣领,打湿了徐照之前给他重新换的衣裳。他冷得瑟缩了一下,抬起袖子擦了把脸,听话地去了洗浴的小隔间。
一帘之隔,楚晏就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里面的水声,看着隐隐约约的人影。
水声缓缓停了下来。披散着头发的人拿起一旁的衣服,慢慢套在身上,直直地看向楚晏。
楚晏盯了他两秒,转头又吩咐士兵重新换了水。
荀清臣苦笑,解开衣衫,重新抬起修长的腿,迈入浴桶之中。他努力说服自己放弃不必要的羞耻心,可还是感到难堪。
太难堪了。
他只能自欺欺人地背过身去,机械地擦洗着自己的身体。渐渐升起热度的脑子极缓慢地运转,片刻后,了然一叹:她嫌他脏。
因为他跪拜了先帝,还是因为他接触了徐照等人?十有八九,是因为前者。
荀清臣拿起巾子,顺从地将自己重新擦洗一遍。
水冷了,他站起来。
毫无意外,楚晏又重新叫了水。
那晚,正发着烧的荀清臣数不清她到底换了多少次水,只知道他洗了很久、很久――直到将身体擦得泛起条条红痕,直到他将手腕脚腕上刚结的痂全部擦得破碎,直到浴桶里的水慢慢浸染鲜血变成粉色,他才被真正允许穿上衣服。
他浑身都在发抖,连牙关都在打颤,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身体上的伤病,也许是因为生了心病。
世子已经褪去了甲胄。她抱着他,将他放在床上,还为他擦了湿发,动作堪称爱怜。
可荀清臣却久违地品尝到了恐惧的味道。
他张开嘴,干裂的嘴唇上下碰撞,却没成功发出声音――那根发带还横在口中,绑在脑后。
楚晏终于大发慈悲地解去了绑在他脑后的发带,轻叹一声可怜,将温水递到他唇边。
荀清臣将水匆匆咽下,呛得直咳嗽,但还是坚持开口:“殿下,请……”
“嘘――”楚晏将手指抵在他唇边,“荀丞相,孤今晚心情欠佳,你最好不要再开口――这是最后的忠告。”
荀清臣心里泛起一阵寒意,直直地看着她,眼带乞求。带着冷意的晚风拂过,勾勒出含愁的眉眼。
楚晏慢条斯理地脱下了手套,温柔地对他一笑,而后抬手,像剥刚煮熟的鸡子一样,十分有耐心地脱了他身上半遮半掩的衣服。
他的肌肤白而细腻,像是宫中上好的瓷瓶,然而越是如此,遍布在肌肤上的伤痕便越是明显,恍若白玉生瑕。
楚晏揽着他,从上而下,慢慢抚摸他身上的红痕与伤口。
被脱得一丝不挂的男人闭紧双眸,紧紧蜷缩着身体,但却还是无法抑制身体的反应,一颤一颤地随着她的动作发抖。
如影随形的疼痛伴随着他,可使人忧心的,却远远不止简单的伤痛。想起生死不明的徐照等人后,荀清臣心中不由揪紧,眼中泛起若有若无的水雾。
沉默在无形中蔓延,只有兢兢业业燃着的火烛,偶尔发出一点儿微小的声音,但很快,这点细微的声音也湮灭在了黑夜之中。
灯火明灭间,女子忽而一笑,将怀中的人丢回了床上。荀清臣还没来得及思考那笑声的含义,整个人就被翻了个面,被迫趴在了被褥上。
素色的床帐也被放了下来。
荀清臣忍不住睁眼,仓惶回头。
世子殿下身上的衣服依然整整齐齐,她跪坐在他身体两侧,视线如有实质,一寸寸地扫过他赤条条的身体。
她抬起手,将带着茧子的手掌覆在他纤瘦的背,而后顺着脊梁,一点点往下。
“真漂亮呢。”
……
刚刚开始时,男人好像还有些茫然。一双清泓似的眼睛微微睁开,被朦朦胧胧的雾气完全笼罩。
但没过多久,荀清臣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顷刻间心跳如鼓,剧烈地挣扎起来。
“楚晏!别……不要,楚晏,我们是……”荀清臣卡了壳,他与楚晏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师生?
曾经的确是。可六年前,这份情谊就不复存在了。
荀清臣没法再继续说下去,三令五申让他不许说话的燕世子,在此刻也表现得出奇得宽容,没有再开口训斥他的聒噪。
她一只手就制服了男人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挣扎,微微倾下身子,用膝盖分开他的双腿,观察他脸上的神情。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红了,是因为屈辱?还是愤怒?
应该兼而有之吧。
燕世子像是被他的神情取悦了,嫣然一笑,曲起修长的手指,更加兴味十足。
巨大的刺激萦绕在男人的神经上。荀清臣被逼得弓起了背,浑身一颤,止不住地往前爬。
楚晏慢悠悠地抓住他的脚踝,将人往回扯。一条纤合度的腿,就这么软绵绵地架在了她的肩膀上。
男人喉中隐约泄出一丝低泣,又咬紧牙关,抓住手下的被褥,泪眼朦胧地向前爬。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固执。
楚晏心中本就压抑着不快,此刻终于不再忍耐,冷下目光,一手牢牢掐住他的腰,一手刻意加大力度,使他难过。
荀清臣再也挣脱不得,自欺欺人地将脑袋埋进柔软的被褥中。
青年人露出来的指节,已经被他自己捏得泛白,但白里透红的肤肉,却泛起一阵阵热度。
不一会儿,楚晏的掌心便有了一层水汽,不悦地松开手掌。
他竟没有再像刚才那样逃脱。
楚晏凝眉望了一会儿,赫然便见他腰间原本瓷白的肌理,多了个红肿的掌印,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得突兀而糜艳。
她忽然很想看看荀清臣此刻的神情,于是好奇地将人翻过来。
他的身体不再绷直,却到了另一个极端――软绵绵地瘫在被褥上,像一团可任由人揉圆搓扁的云彩。
青年的眼中潮色氤氲,眼尾一片深红,原本矜贵自持的那张脸,此刻布满泪痕。男人的瞳孔有些失焦,隔了一会儿,仿佛才看清身上的人,想明白如今的光景,狼狈地别开头。
楚晏强硬地捏着他的脸转回来,含笑擦去他眼中滑下来的泪珠,而后撬开他紧紧抿着的唇,笑意吟吟,“不想发出声音?那我去就寻了哑药,让你以后再也发不出声音,好不好?”
荀清臣深深望了她一眼,终是顺从地遂了她的意。
细长的火苗不断跳动,在房中铺洒下暖黄色的光晕;小小的帷帐之中,人影交缠,偶尔,还会传出一些喑哑的低吟。
一条汗津津的腿从榻上垂落,不自然地开始晃动。
“阿晏……”
男人长长的睫羽早已被泪水润湿,他哽咽着开口,终于发出一点儿破碎的喉音。
楚晏再次听到这个本该被埋进尘土的称呼,带着满得要溢出来的愠怒睨了荀清臣一眼。
他已经被彻底地拖进了潮热的漩涡之中,目光迷离,嘴唇微张,露出一小截殷红的软舌。
楚晏被他这副情态震得一滞,迷迷糊糊地想:他看起来好像要坏了。
可是心里的恶念却如野草般疯长。
――掌控他,占有他,在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血肉,都打上你的标记,让他彻彻底底地变成你的东西。
谁也不能觊觎。
第14章 爱恨
唤醒荀清臣的,依然是疼痛,浑身都疼,尤其是后背。
但身上到底没有汗水了,此刻躺着的床上,也没有一些让他难堪的水迹,干净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如果他现在不是赤身裸体,趴在楚晏面前的话。
“别动,就差一点点了。”头顶慢慢传来燕世子的声音,清脆悦耳,饱含笑意。
荀清臣心力交瘁,已经没有力气去看她在做什么,只能趴在她腿上,尽可能地忍耐她给的疼痛。
楚晏握着匕首,稳稳地划下最后几笔,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而后俯身,轻轻在沁出血珠的皮肤上吹了口气,赞道:“真漂亮。”
她将人复又抱起来,将一件衣服松松地披在他身上,动作亲昵如情人。
荀清臣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各处的伤,都已经被重新包扎,勉力撑着酸软的腰,自己系衣服的盘扣。
楚晏默许了他的动作,温柔地附在他耳边,不自觉地带了点儿昔年京都的口音。
“原本想将我的名字刻在你脸上的,可是这么一张美人面……毁了有些可惜。”
世子殿下弯下眉眼,嗓音温软,可眼底却一片冰冷,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毕竟第一次在别人身上写字,有些不熟练……但下次逃跑再被我抓到的话,就不会这样的顾虑了,对不对?”
荀清臣指尖一顿,顿时了然。原来她刚刚拿着匕首在自己的后背上刻她的名字。
楚晏抬手抚摸他的脸,问:“你觉得刻在哪里好?额头?侧脸?好像受黥刑的罪人,都是在额头上刺字?是不是,荀丞相?”
荀清臣无力地点头。他这两天几乎都在发烧,在外面吹了趟冷风,刚刚又在床上被折腾了一遭,此刻热度毫不意外地升了起来。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偏偏心里又记挂着人,不能如愿彻底昏过去。
“怎样都随您心意……”他说了这一句,便垂下眼,开口时嗓音还很低哑:“殿下,今日……”
楚晏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底酝酿起被忤逆的怒火。不用开口,她也知道这人想说什么,要说什么。
荀清臣触及她的目光,心里又溅起满腔苦水,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开口:“今日,我没有逃……”
楚晏一愣。
“徐灵辉来时,我并不清醒……我那时疼昏过去了……我很疼,刚刚也很疼,你总是将我弄得很疼……”他抬起那双水意盈盈的眸子,轻声强调:“我不耐痛……我也不会喝酒,我昏了很久。”
――他在故意向自己示弱。
为了那群废物,故意示弱。
“你该受的。”楚晏脸上是满满的讽意,看着他黯然的姿态,又一次重复:“荀清臣,这都是你该受的。”
男人不再说话,湿漉漉地望着她,眼神瞧着却不太清明,说的话也乱七八糟,“我不会跑的,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我是你的人,我属于你。”
楚晏依旧不为所动。
她以为这人又要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冷笑着瞥向他,然而他竟没有。
他穿着那件松松散散的衣服,慢慢猫进了她的被窝,而后卷着她的被褥,安静地蜷缩在床榻的一角。
楚晏冷冰冰地盯了他一会儿,不耐烦地掀开被子,也躺了进去――已经是老把戏了,他肯定又打算躲在她被褥里流几滴莫须有的眼泪,再借病装疯。
楚晏闭着眼睛等他作妖。
没事,他借病装疯,自己就直接借题发挥,将今日抓的那群人全杀了。
烛火还在燃烧,但由于许久没有挑灯花,渐渐变得昏暗。
楚晏等了一会儿,竟然还没等到预料之中的动静,不免生出狐疑,飞快地坐起身,将人扯过来,检查他的唇齿和双手。
男人没有一点儿挣扎,温顺地任她动作,只有偶尔在看到她的手时,会眸光闪烁,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睑。
楚晏眯起眼睛,心中更是疑窦丛生。以他的性子,可不会这么容易妥协。
“起来。”
荀清臣依言而行,起到一半,忽而眉梢一蹙,又倒了回去。他的身体还带着莫名的余韵,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身体。
楚晏下意识地将人捞了过来,审视他片刻,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人检查了一遍,除了身体烫了点儿,没有任何不对――也不算没有不对。
她总算想起了被自己忘在脑后的退烧药,抬手唤人进来。
在外边儿兢兢业业等着的亲兵舒了一口气,将自己煎的第三副汤药恭恭敬敬地呈上去。
楚晏将那碗药端了过来,捏着他的下巴就要往下灌。
男人被迫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吞咽苦涩的药汁,盈着哀愁的凤眸满是被呛出来的生理性眼泪,将掉不掉地挂在眼眶中。
燕世子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时竟停下动作,咬牙端着剩下的那半碗药汁。荀清臣气喘吁吁地将头抵在她的肩膀上,隐忍地咳嗽。他最终还是哭了,温热的眼泪打在楚晏的手背上,更使她想起这人刚刚的情态。
“……喝。”
荀清臣听话地接了过来。浓重的中药味充斥着他的咽喉,苦涩直入心底。
他放下药碗,小声道谢。男人沙哑的声音在帐中几不可闻,楚晏没管,起身挑了床边火烛的灯花,径直躺下。
暖黄色的光晕之中,衣袖被轻轻拉住。
面色潮红的荀清臣用手拉住她的衣袖,见她望过来,又试探性地勾住她的手指。
他的嗓音低沉喑哑,语调微微上扬,带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饿……阿晏。”
楚晏忍住本能的反击,甩开他的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闭嘴。”
“阿晏……阿晏,阿晏……”这个称呼被人被在唇边,不断辗转碾磨。
男人的声音如泣如诉,听起来十足的委屈,“馄饨……我要吃永安里的周记小馄饨。”
楚晏寻找发带的手僵在了原地。
永安里……她已许久不曾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地名了。
烛火幽幽。
一些被刻意藏在角落里的记忆见缝插针地爬了上来。
永安里,是她与荀清臣第一次有所交集的地方。
彼时的荀清臣,三元及第,殿前唱名,短短两年就连跃几级,从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士,被破格提拔进了御史台,一时风头无两,人人称羡,“玉堂凤郎”的美称传遍京畿,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楚晏为了消除帝王的忌惮,正规规矩矩地扮演着一个暴躁易怒的无能世子。京都的那些皇子公主、公卿贵族本就因为她生母出身乐姬而轻视于她,见她没有才学,也不得帝王喜欢,便越发肆无忌惮。
那日,她被一群纨绔堵在了永安里,没有护卫,没有随从,隐在暗处的暗卫也不能现身。她一个人赤手空拳,将那群与她年纪相仿的二世祖打得落荒而逃,可到底寡不敌众,自己也挂了彩。
她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对着从北方飞来的群雁,又一次起了思亲之情。
一身绯红官袍的少年御史就这么乘着轺车,从她身边路过。
他想载她去医馆,被她拒了;想邀她去府上稍作歇息,也被拒了。
楚晏等着这人拂袖而去。
少年俯下身,突然抓着她的手,将她背了起来。楚晏当时已经力竭,实在拗不过一个大她六岁、且身量已经抽条的健康少年人。
被迫趴在他背上时,楚晏盘算了许久,但到底碍于御史台“风闻奏事、无所顾忌”的威名,不敢动手,就这么被他背到了一边的小馄饨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