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液入喉,被秋风吹得冰冷的身体也飞快涌起一阵暖流。但烦恼却没有像她所期待的那样消失,她躺在屋顶上,看着头顶的疏星淡月,心绪越发繁杂。
……幼时,记得曾听人说过:人死之后,就会化为天上的星星。
楚晏闭眼,不敢再看头顶的星星。她坐起来,再次抬手,将温热的酒水灌进身体之中。
北风昼夜不停地呼啸,带走所有的气息。即便屋檐下已零零星星地堆了好几个酒壶,屋顶上也没有什么酒的香气。
只有胃部越来越尖锐的灼痛,以及递酒士兵脸上越来越担忧的神色,在提醒着她不能再放纵自己。
楚晏将酒壶抱在怀里,无奈地笑了起来,“好了,放心吧……”
她瞟了眼被士兵暗中拉过来劝她的沈意,“回去吧……该干嘛干嘛,别堵在这儿,看得我心烦。”
沈意瘪瘪嘴,一脸不敢苟同,“殿下,属下听人说……您已经,已经喝了……”
“知道了。”世子殿下坐在屋顶上俯视着几人,脸上笑意盈盈。
许是因为喝了酒,平日里冷冽的嗓音,在夜中莫名显得柔软了几分,“别唠叨我。”
沈意与身边的几名下属对视一眼,不得不接着劝:“殿下,天都要亮啦,您快回去歇息吧。”
“天要亮了啊……”楚晏在屋顶上重新躺了下来,看着东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喃喃低语。
“吱呀――”,驿站略显破旧的门倏然被打开。一身青衫的男人披散着头发,倚着门框看着站在长廊中的几人。
沈意及值守的亲兵全都闻声看过来,眼中是清一色的诧异,方才送进去的那些东西,可都是她们亲自准备的……这人怎么还活着?
“我想见她。”荀清臣望着沈意,淡声唤道:“沈将军。”
沈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眼,忽然扭过头,对着屋顶大喊:“殿下,您屋里那小白脸一直吵着要见您!您快下来看看吧……”
在屋顶上呆了半宿的人终于跳了下来。
“喊什么喊?”楚晏盯着门框边上的人瞧了几眼,又拨开沈意,没好气地踹了她一脚,斥道:“没一会儿消停。”
沈意讪讪受了,殷勤地陪笑:“殿下,后厨已经煮了醒酒汤,我现在着人给您端过来,好不好?”
“我没醉。”见她满脸欲言又止,更加烦闷,抬脚便往里走。
站在门边的男人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件厚厚的氅衣。见她进了屋,便抬手阖上门,将氅衣披在她身上。
“不急着为你的主君殉节吗?”
楚晏任他动作,将目光投向了厅中的小案。
放在中间的酒杯已经空了。
楚晏握紧了拳头,将指节都捏得青白,随即又一哂。
荀清臣见她看向了窗边,本能地要出言解释。但话到嘴边,反倒咽了回去,他微微启唇:“荀某已是将死之人……能与殿下好好说几句话吗?”
“你想说什么?”
“倘若,倘若没有当年那一剑,今时今日之光景……会不会有所不同?”
楚晏直接冷笑出了声。
“荀清臣,我已经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你难道还非得要我跪下来,求楚渊父子施舍最后一丝怜悯吗?”
“我可没有荀丞相那样的胸怀,做不了以德报怨的圣人。”
她将荀清臣刚刚给自己披上的衣服一把扯下来,恶狠狠地扔在地上,“你既做了他们家的守墓人,又何必再问我这样的话?”
“我是说……”荀清臣看着她,未竟的话却再也无法出口。
如果说先帝将她逼到了悬崖之上,那他便一定是将她亲手推下绝壁的人,事到如今,又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变相地指责她变了心性,指责她初心不再。
楚晏看着他几经变换的神色,脸上的讽意更加明显,“呀,原来你是想问,如果当年没有那一出,我会不会像之前那么天真?”
“感谢荀丞相六年前给我上的最后一课,让我放弃了无谓的幻想,回归现实。但如今看来,您老人家倒还活在梦中呢。”
荀清臣直直地望着她,又问:“殿下既腻烦了我,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怕你的血脏了我的手。”楚晏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终于收回,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瞥见了小案上干涸的酒渍。
她愣了愣,眉毛一点点拧起。未消的余怒与一丝难以名状的欢喜混淆在一起,她咬着牙,温言款款将那个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不急着为你的主君殉节吗?”
荀清臣哑声答:“荀丞相早就已经死了。”
楚晏刻薄地问:“荀清臣死了,那你又是什么东西?”
“是殿下从俘虏堆里抢回来的小宠,唤作青奴。”
楚晏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接着便讽刺道:“这般忍辱负重,所图必定不小。所以,是在谋算怎么杀了我,好为你的君主和国家报仇吗?”
荀清臣将那件被她丢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小心地拍干净灰尘,重新披在她身上。
听到她的话后,他摇了摇头,轻声答:“我想……赎我的罪。”
楚晏的动作慢了半拍,而后便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女孩子的笑声很清脆,如银铃一样,缓缓回荡在屋中。
她笑了很久,还是停不下来,便就势趴在他的肩膀上,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荀清臣顺从地垂下眼睫。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
“先生……”世子殿下轻轻蹭了蹭他的脖子,吐气如兰,奉身如玉,脸上神情似哭似笑,说话的语气似嗔似怨。
“先生,我好疼呀,好疼……”
荀清臣微怔,抬手抱了抱她,慢慢扶着她在小榻上坐下。
外间很快有人敲门,送来一碗刚刚好的醒酒汤。荀清臣半劝半哄地让她喝了醒酒汤,又拿士兵提供的温水给她擦了脸,最终长叹一声,“殿下醉了,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好了。”
楚晏摇头,一点儿也不配合,“我没有醉。这里的酒一点儿也不烈,哪里能喝醉呢?”
她固执地盯着他,又低声喊疼。荀清臣的身体略显僵硬,试探性地坐了下来,抬手抚上她的额头,轻轻地按揉起来,温声说:“是喝了酒头疼吗?”
“手疼……他们想废了我,朝我的手砍了好多刀,伤好久都没好……后来易棠来了,伤总算得了救,但每每到阴雨天便疼,秋冬之际更疼……”
荀清臣呼吸一滞,久久没说出话来。
“胃也疼,一喝酒就疼,像针扎一样……先生,我浑身都难受……好难受。”
“那我请沈将军寻易女郎过来。”荀清臣站起身,衣袖却被拉住。他顺着楚晏的力道沉沉地往后坠,差点便一头磕在床架上。
“先生为什么要走?”楚晏眉尖紧蹙,做疑惑状。
她舔了舔嘴唇,笑得天真无邪:“我现在兴许真的喝醉了,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右手也疼,疼得连剑都拿不起来。想杀我的话,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过了今晚,你再等不到这样的机会啦。”楚晏坐在床上,一双含情眼明亮而诚挚,由下而上地仰望着他,“外面就有匕首――我淬了毒,只要刺进身体一点,就会丧命……”
荀清臣慢慢挣脱她的手,往外走。
疲惫,潮水一样的疲惫。
楚晏好像脱了力,将自己重重地扔在床上,无力地陷入被褥中。
外面的门打开又被阖上。属于另一个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地传进来。
楚晏眼睛眯开一条缝,看着他一点点走近,看着他在床前跪坐下来,看着他拿起那把手柄精美、削铁如泥的匕首。
她的身体下意识地紧张了起来,打开藏在左手手腕上的机关。
他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他垂下来的发丝甚至落到了楚晏的脸上,像轻盈的羽毛,挠得人痒痒的。
“殿下……”荀清臣微微前倾了身体,将那把匕首塞到她的右手手掌中,“起来喝些水吗?沈将军说马上就请人过来。”
楚晏不耐烦地睁开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察觉到她的视线之后,男人慢慢收了声。他的身体,在楚晏的注视之下,总忍不住紧张。这是他这些日子除不掉的病症,兴许,往后也除不掉。
荀清臣的呼吸都变得克制了起来。他的身体记住了那些鲜血淋漓的前车之鉴,正疯狂地叫嚣着往后退,然而已经晚了。
楚晏收了袖箭,将匕首扔得老远。她一跃而起,牢牢地箍住了他的腰,将他拉到床上,将他压在身下。
肌肤相贴,气息交缠,彼此的心跳声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长而黑的发丝也交融在一起,几乎铺了满床。
楚晏低头,在他脖子周围慢条斯理地嗅闻,然后张嘴,撕咬、啃啮――总之不像是亲吻。
清莹素白,几乎能看见淡淡青络的脖子上,被印上了一个个杂乱无章的牙印。
她咬得很深,伤口处,不出意外地见了血。
楚晏伸出一小截红舌,舔去了渗出来的血珠。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齿之间,疯狂弥漫。
正皱眉忍痛的男人错愕地看着她,直接语塞,“你……”
楚晏径直打断:“你跑不掉了,荀先生……我给过你机会,你既然不珍惜,便只好和我烂在一块儿。”
“我活着,你便活着;我死了,你也逃不掉,我会让人将我们埋在一块儿。”
“……嗯。”荀清臣因为她话中透出来的执念惊了惊,不敢看她那双灼灼的眼睛,只低低地在熹微的晨光中应和她,像是安抚,也像是承诺。
“我陪着你。”
第19章 作画
第一片雪花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慢悠悠地飘落在枯萎的枝丫上。
紧接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便一片又一片地从天际飘落,不厌其烦地装点着寡淡的深秋世界。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清晨起来时,小小的万安郡已经白茫茫一片,放眼望去,尽是乱琼碎玉,皑皑白雪。
寒意深深。昨晚的一切争端与纷乱,都被掩盖在了厚厚的积雪之下,没有半点儿痕迹。
但冰冷的空气之中,却仿佛还残存着血的腥气。
穿红着绿、锦衣华服的男男女女跪在积雪之中,连大气也不敢喘。偶不经事的孩童抬起头,疑惑地打量着周围披坚执锐的士兵,也很快就会被身边的家人捂住眼睛。
四周除了呼啸的风声,便只剩下书页落地的声音。泛着枯黄颜色的旧纸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却好似有着千钧之重,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中。
跪在最前面的万安李氏家主终于受不了,向前膝行一步。
昨夜子夜时分,这些士兵便径直闯了进来。他起初只以为是些散兵游勇,但很快,就发现这是只属于楚晏的靖安营,马不停蹄地吩咐亲信护卫妻儿离开,奈何……
谁能想到本该班师回朝,身在晋宁的楚晏,突然到了万安呢!
他破釜沉舟地开口:“殿下容禀……”
楚晏淡淡瞥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将手中的手册翻过一页,而后便轻抬左腕。
沈意得了指示,立马拔剑。顷刻间,一把长长的铁剑便架在了这位家主的脖子上,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
李文瞳孔一缩,冷汗涔涔地闭了嘴。周围的人将头压得越发低了,原本安静的庭院之中,更没有一点儿声音。
朱红的院墙之下,寂寂无声。
楚晏坐在长廊之中,始终低着头。她今日打扮得很随意,缓带轻裘,竹冠闲佩,即便置身于森森的甲兵之中,也自有一番风流。
沈意侍立在侧,抱拳道:“殿下,要不要让属下去催催?”
“不急。”楚晏头也没抬,答:“也该到了。”
话落,禁闭的大门便轰然打开。急促的脚步声,一连串地响起。
来的却不是楚晏要等的人。
派出去抓人的校尉单膝跪地,小声禀报:“殿下,万安郡守殷可嘉……已经畏罪自杀。出郡守府时,他忽然撞柱,属下没拦住。”
楚晏抬头,啪地一声将手中的册子合上,看向那个跪在最远处的人,“看来殷郡守要比李家主识时务,对否?”
李家主握紧拳头,并不应承。昨夜,他其实便大致猜到了这些人为何而来,但若真应下了,那便真是万劫不复了。
“老朽愚钝,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楚晏忍不住感到厌烦,甚至后悔跑了这么一趟。也不过是些跳梁小丑,让底下人跑一趟便是了,何必亲自来呢?
她冷冷一瞥,将案上的两本书册丢在他面前。
李家主将书册捡起来,随手翻了两页,一颗心便沉沉坠到谷底。
这两本册子,一本记载了前些日子官府清查田地所得的数目,而另一本……另一本竟完完整整地统计了他族中的田地数目。
“殿下明鉴!这定是有奸人陷害!草民岂敢愚弄官府……”
楚晏更加厌烦,看着面前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彻底失去耐心,淡声吩咐沈意:“万安李氏蔑视官府,侵占田地,罪该万死。你点些人亲自看着,明日拉到西市去,全部处斩。”
李文终于勃然色变,妄图挣脱士兵的看守,大怒道:“楚晏!你安敢如此!”
“我有什么不敢的?”楚晏笑了笑,温温和和道:“区区一个万安李氏,我还不放在心上。”
李文看着她的眼神,终于想起前些年的传闻,想起那些被她抄家乃至灭族的豪强世家。
疯子!这就是个疯子!
排山倒海的恐惧涌上心头,难道传承了百年的家族,当真要毁在他的手中!
“殿下,殿下!……这燕赵之地,这天下,有多少家族家中没有隐田?殿下为何独独拿我家开刀?”他疯狂嘶吼:“只要殿下此次高抬贵手,李氏必定真心顺服,助您推行政令……”
楚晏弯弯眉,没有理会。
安静了一个早晨的院子沸腾了起来。
有人在哭喊,有人在低泣,有人在挣扎。稚嫩的孩童被吓得泣不成声,哀哀低哭,而几次口出狂言的李文遭了士兵的教训,躺在地上,如一架破败的风车。
李文捂住挨了打的肚子,已没有了刚刚的气焰:“一应罪责在我,稚子何辜……”
楚晏不疾不徐地开口:“无不无辜,可就要看你了。”
李文抬起脏乱的脸,深深伏下身去,“请殿下明示。”
楚晏这才示意士兵押着剩下的人退下,着人拿来笔墨纸砚,放在地上。
“你的妻儿能不能活,全看你识不识趣――能不能检举某些巨蠹?”
李文握紧笔,凄凉一笑。
他若真将那些大族的把柄交到了楚晏手里,那些人又怎会放过他剩下的家人?可事到如今,已是无可转圜,他终究还是依言而行,提笔写下楚晏想要的东西,但末了仍忍不住问:“为何是李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