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不细腻,却很温暖,轻轻地放在他肚子上时,能轻而易举地揉碎胃脘处的痉挛;覆在他眼睛上时,又总能给他带来无比安心的感觉。
她的肩膀不算宽厚,却很可靠,为很多人都遮蔽了风雨。
她不爱笑,但笑起来时很动人,像是阳春三月的晚风,轻轻亲吻你的脸颊。
……
他睡得很好,带着温温和和的笑容苏醒过来,洗漱更衣,然后拿起了随身带着的稿纸,静静地修着自己的书。
有人来敲门。
荀清臣带着笑意开了门,而穿着青衫的小吏则带着歉意和晨间的露水进了门。
他说:“平芜先生,真是抱歉。王上昨夜在看了您的文章之后,深深叹息。先生是真真正正的古之君子、仁人志士,王上不愿将您置于宦海沉浮之中。”
他转过身,示意身后跟着的人打开匣子,露出黄灿灿的金子,以及各色精巧的玉石。
“这是王上的歉意,待将来海晏河清、四海安平,王上一定会将像您这样的贤人再请入朝中,共襄盛世。”
荀清臣听懂了他的意思,拒绝了他带来的礼物。
他站在空荡荡的院子中,平静地叹了口气。
她果然还是不想见自己,只是先前不知平芜是谁,才会有这趟阴差阳错的征召。
他觉得自己该识相一点,将这一点不该发生的错误尽可能地扼杀在摇篮里。
但是他又病了。他的身体与从前相比好了很多,可还是耐不住长途的跋涉,不争气地提出了抗议。
他搬出了官署准备的馆舍,住进了旁边的客栈,默默养起了病。客栈总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在这里,他听到了很多消息,有他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
“从西域贩来的马真俊俏啊,比北边蛮人的也不差!有了好马,我们怎么会打不过北边的蛮人……”
“楚朝那边又闹灾荒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好多人从江面偷渡过来,使沿江的官民不堪其扰……王上派了驻扎在平阳的陆参军赈济,情况才好了些。”
“听说那日诗宴,王上与郭家的二公子一见如故,兴许就要议婚了呢。”
荀清臣听到这里,便觉得自己该快点动身了。他收拾了为数不多的东西,带着来时的那些护卫――来自王府的护卫,坐上了马车。
晋宁的街道永远都是热闹而喧嚣的,不会因为谁的到来、谁的离去便轻易改变。他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的一角,漫无目的地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但很快,病中的身体便感到疲惫。他拿了张毯子盖在身上,缩在马车的一角,慢慢闭上眼。
迷迷糊糊中,马车停了下来。
不管是在晋宁、平阳,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这种事情都是很寻常的。贵人出行,如果不想惹麻烦,自然就只能避让。
荀清臣无意探究是哪位贵人,他只想尽快回到云安。小白在那里等他回去,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不能再叫他担心。
他阖着眼睛,听见了路人压低声音的交谈声,听到了不远处孩童的嬉闹声,听到了天空中属于白鹤的长鸣,听到了地面上马蹄的哒哒声。
……路过的,应该是一支很精锐的小队伍,人数不多,但步调统一。
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很荒谬的念头。
还没有深思,自己就嘲笑起了自己的想法――燕王日理万机,哪里有这么多时间外出?还刚好与自己碰上。
这实在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荀清臣紧紧地闭着眼睛,努力不去听外面的动静。
可是心中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了。好像只要还剩一丁点希望,就会忍不住一直抱有期待。
他轻轻撩开帘子的一角,决定快点打碎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袭热烈的红衣就这么闯入眼帘。
他看着那道即将远去的背影,下意识地扬起了声音,大喊道:“燕王,何故轻诺寡信?”
为首的那道身影微微一顿,调转马头,望向声音的源头。而随行护卫的士兵纷纷握紧兵器,打起十二分的戒心。
荀清臣不以为惧,但胸膛里的心跳声却是一下快过一下。他唤来护卫,将那份征召文书和名帖递过去,示意他呈给楚晏。
听到刚刚那道喊声时,楚晏还能推说是听岔了,可之前派到荀清臣身边的护卫都到了眼前……那喊话之人的身份,便不说自明了。
她接过护卫递过来的文书,粗粗扫了一眼,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了“平芜”二字。她翻开名帖,赫然看见了“荀雪卿”三个字。
少年时的一段戏语立时便浮现在心头。
――“雪为肌骨月为神,绝代佳人淑且真。既然没人给你取表字,不如我给你取一个吧,就叫雪卿。”
楚晏思绪一滞,将这本素朴的名帖啪地一声飞快合上。她很快就想起了易珩曾提起的平芜先生,明白了他此刻出现在晋宁的原因。
红袍银甲的燕王轻拍马腹,打马走到马车的车窗前,与那双熟悉的凤眸四目相对。
男人冠发整齐,姿态端庄。身上穿着一身青绿色的圆领袍,绿竹猗猗,霜雪难折,愈发将人衬得风姿特秀。
只是唇色苍白,眉山含郁,显然还带着些病容。
楚晏望了一眼,话便脱口而出:“你怎么又病了?”
荀清臣脸色微怔,旋即便咬住了下唇,眼带薄怒,毫不客气地瞪了她一眼。
他没有生病!
诚然,他起初留下来,确实是出于愧疚,觉得亏欠,想要弥补自己的错误。但他不会将这种情感冠名以喜欢或者是爱,这既是对她的欺骗,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他是真的喜欢她。只是起初,并没意识到这种喜欢,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几年中,他从没有与谁尝过情滋味……是那片洁白圣洁的兰堇花点醒了他。
恍如迷途中的旅人,终于得知了前路的方向。他也柳暗花明、豁然开朗,明白了自己到底为什么想常常看见她,想陪伴她,想让她展颜。
可是楚晏那样傲慢而武断地下了判决:你只是病了。
“我没有生病。”荀清臣深深吸了口气,才没有让自己彻底失态。但莹白如雪的面容上,还是因怒气而染上了一丝艳色。
楚晏哽了哽,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缰绳,转过身不再看他,只朗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还请平芜先生到府上一叙吧。”
楚晏重新下了令,令随行的亲卫继续前行。而驾车的车夫,也很识相地调转车头,跟在了队伍后面。
荀清臣没有将窗边的帘子拉回去,但那道红色的身影还是渐渐远去了。直到马车在王府的门前停下,他才重新看见楚晏。
她身上的轻甲还未卸,正站在马车前,彬彬有礼地朝他伸出手。荀清臣将手搭过去,慢慢下了车。
楚晏便收回手,轻轻颔首,做了个请的姿势――好像他们之间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过,此刻,她是一个折节下士的主君,而他也只是一个远道而来的普通士人。
一路上,楚晏都保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与他寒暄,一番嘘寒问暖之后,将他客气地请进了自己在前院理事的书阁。
两人分主次各自落座,楚晏沏了壶茶,淡淡道:“我无意违背你我之间的约定,只是之前不曾料到平芜先生是你。”
凝碧的茶水缓缓倾入瓷白的茶具。楚晏给两人各自倒了杯茶,道:“不过……事已至此,无论先生是想继续回到云安,还是想应下征召,留在晋宁,一概都随你。”
荀清臣因为她客客气气的态度,闹得心里怎么也不舒服。虽然开口时也是一派温和,但仍在不经意间露出一点尖锐的棱角。
“难道不是燕王千里迢迢征召小民来晋宁,又让人带着钱财来馆舍,打发我尽早离开吗?”
楚晏闻言拢眉。征召名士的事情由易珩负责,她连具体有谁都不知,怎会知道平芜是披了皮的荀清臣,还着人打发他走?
看来是易珩看出了他的身份,故而想支他离开。
“此事……”楚晏沉吟一瞬,没有否认,只道:“那本王便给先生赔个不是,先生想要什么赔礼,只管开口。”
她又想拿什么来打发自己!
荀清臣忍了又忍,攥着自己的衣袖,闷闷道:“王上此言当真?”
楚晏没有再接着应承,谨慎地问:“先生想要什么?”
“听闻王上秋后要北征?”
“是。”
“我要随军。”荀清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说:“我要修一本地理志,正好跟着大军实地考察,遍访人情。”
楚晏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方才对这个病秧子说:“外出行军多有不便。我可以另派一支护卫,保护先生去想去……”
文文雅雅的青年人固执而无礼地打断,说:“我要随军。”
“王上刚刚还让我只管开口,如今却连这个一个小小的要求都无法应承我。”男人温和的语气下,藏着一点咄咄逼人的委屈,“王上到底何意?”
楚晏眼中有很明显的惊讶,但不过一瞬,就恍然大悟――他本来也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人。
她盯着那双微红的眼睛,终是点了头,淡淡道:“依了先生便是。”
荀清臣微愣,像是没想到她会松口,凤眸微睁,直直地望着她。
两人对视一瞬,又各自移开眼。
然后便是一阵无言。事情已经解决,但楚晏没有开口让他离开,荀清臣也不想离开。
两人相对而坐,静静地品着同一壶茶。
直到易家兄妹进来,这种诡异的沉默才被打破。
易珩对楚晏稍稍颔首,笑盈盈地对荀清臣作揖:“久闻先生大名,今日一见,不胜荣幸。”
荀清臣不是很想搭理他。细细想来,楚晏刚才的反应很古怪,不像是提前知道他到了晋宁的样子,那之前的手笔,便多半是出自这位中书令之手了。
这样想着,便没有起身还礼,只直起上半身,对他的方向微微弯腰,低头道:“一介小民,当不得易大人的礼。”
话说得谦逊,行为却尽显倨傲。易珩默默腹诽了一句,但也没有多在意。
一来,他本就不在意这些俗礼,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二来,荀清臣在平阳声名鹊起时,他还呆在边疆小城,舒舒服服地做个风流浪子,给他做个揖,好像也没有多吃亏。
易棠跟在一边,不是很懂昔日那个身份不明不白的病美人,怎么两年过去,突然就成了王府的座上宾,连自家哥哥都客客气气。
然而她也无意深究。
总之,她只是个大夫,而大夫的正经用途只有一个――看病。
易棠给那人把了脉,发现他的身体比两年前好了不少,心中总算有了些满意,道:“只是劳累过度,以至身体虚弱,风邪入侵,再养两天,就彻底好了。”
她照旧开了副方子,便提着药箱,离开了这群总喜欢云里来雾里去的聪明人,自回了医馆,教她的亲亲小徒弟医理。
荀清臣真诚地谢过易棠,心中又有些羞愧。原来刚刚见面那句话,只是单纯的问候。是自己多想……还表现得这样无礼。
“多谢王上。方才一时失态,多有冒犯,伏请谅鉴。”
楚晏道一句无妨,理直气壮地指使易珩去安顿这个人。
易珩眉毛一挑,捏着鼻子认下――他宁愿把自己的府邸让给荀清臣住,也不想这人再住进王府。便殷勤一笑,准备领着他到自家别院去。
荀清臣婉言拒绝了此事,自己出府,打算让随从赁个小院子。
易珩不想自讨没趣,将人一路送出王府,便折了回去见楚晏。
燕王见他折返,一点儿也不意外,道:“我答应让他随军,文Z,到时候,你将他和那帮公子哥一起塞到后勤去。”
易珩应下,但神色很不赞同,眼神里传来明晃晃的质疑。
楚晏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安慰道:“放心吧,他与我们不同。那可是位真正的圣人,不会因为别人对他做了什么而怨愤,只会因为自己对别人做了什么而愧疚。”
这语气听起来实在很讥讽,可又不是全然的嘲笑。
易珩微微眯起眼睛,观察着自己的主君。
“楚渊一点恩情,他便全心全意地奉献了自己的十余年。我也算救过他,还放了他自由――他还一直觉得对我有所亏欠。”
楚晏蓦地说了句真可怜,将案上搁着的冷茶灌进肚子里,道:“他只会想对我奉献更多的东西。”
易珩选择相信自己的主君,疑惑问:“那主君为什么不让他效忠呢?”
楚晏不语,将手中的公文放下,重新拿起下一本,扫了一眼,提笔批了一个准字。
易珩本以为今天已经等不到她的回答,正打算识趣地离开,耳边却传来她迟来的回答。
“……大概是因为,我还是不能信任他。”
这算什么答案呢?易珩抬头望了望头上的湛湛晴空,徐徐打开了自己的扇子,慢悠悠地回:
“就像刀和剑的用法不同,不一样的人,放到不一样的位置,就能有不一样的效果。”管他可不可信,只要能发挥作用,不就好了吗?
楚晏闻言点了点头,也不知是赞同还是否定的意思。
易珩便不再多问了,眉毛恹恹地耷拉下来,主动交代了自己遣人打发荀清臣离开的事情。他少有这么懊悔的时候――懊悔自己没派个更可靠的人,安排得缜密一点。
楚晏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拍拍他的肩膀,并没责怪的意思,“我知道文Z是为我好。”
“如果我早知平芜是他,也不会想见他的。”
见了,只会惹人……烦心。
第37章 北征
许是因为昨日见了荀清臣的原因,今日晚上入眠后,楚晏梦见了这个曾与她躺在同一张床上的男人。
她下意识侧了个身,右手一揽,像是想要抱住什么东西。
结果扑了个空。
另外半边的床榻空无一人,只余一片冰冷。
楚晏的梦醒了,睡意也没了,睁着眼睛盯着头顶那块床帐,直到天明。
她自己洗漱完,换了身月白色的长袍,捎上一本答应给楚琏的游记,动身去了楚昭的韶光院。
回廊下,八岁的小滑头正蹲在柱子旁边,一言不发,不知在干什么。
楚晏放轻了脚步,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楚琏正在看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雏鹰。
见到她来之后,楚琏连忙抱住她的手腕,眼睛红红的,问:“姨母,为什么小黑病恹恹?”
看来,小黑应该是阿琏给这只鹰取的名字。
楚晏低头,细细地打量了一眼笼子里的小鹰,果然见它气息微弱,沉沉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缩在角落。
“它属于广阔的天空,你将它放在小小的笼子里,它自然不开心。”
楚琏闻言一愣,委屈地瘪瘪嘴,说:“可是,昨日我喂它食物,它都吃了呀……小黑应该也喜欢我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