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晏往她额头上弹了个暴栗,淡淡道:“限制它的自由,泯灭它的天性,你猜它是喜欢你,还是因为畏惧,不得不顺服你?”
楚琏久久无言,被楚晏牵着去了厅堂,闷闷地坐在席位上。顿了会儿,突然又凑过去,犹豫地问楚晏:“姨母,那我要不要放了小黑呢?”
“你已经八岁了,应该自己做决定,做出决定之后,也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楚晏看了眼她要哭不哭的脸色,反而笑了笑,问:“你很喜欢那只小鹰?”
“是呀。”
“那你到底是喜欢它自由自在飞翔在天空中的样子,还是喜欢它待在笼子里,半死不活的样子?”
楚琏听了,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这个孩子在王府待了几年之后,大胆了很多,也与楚晏亲近了很多。
楚晏看着她着着急急的身影,不由失笑。
没一会儿,楚昭也洗漱好,到了用膳的地方。
侍女将早膳一一摆在桌上,又有序退下。
楚昭四处望了一眼,无奈道:“阿琏那孩子,又跑哪儿去了?”
楚晏但笑不语,直到楚昭嗔怪地望过来,方才道:“随她去吧,她身边现在跟着这么多人,难道还能饿着她不成?”
楚昭想想也是,不再担心那只泼猴儿,心疼地摸了摸妹妹的脸,问:“什么时候出征?”
“五日之后,大军便开拔。”
“这么快的吗?”楚昭有些遗憾,叹道:“我本来还想给你做套单衣,只要多等两日,我就能做好了。”
楚晏弯弯眉眼,笑道:“阿姊等我回来再给我也不迟,何必就急在这一时?当心熬坏了眼睛。”
终于说服完姐姐之后,楚晏又与她聊了些朝事,确定没有不长眼的人冒犯姐姐之后,才稍稍放下心。
年长者因为妹妹的关心熨帖不已,勾了勾唇角,“今日忙吗?”
楚晏摇摇头,“不忙,上午去学宫逛逛,下午批完文书。我还来阿姊院子里用膳。”
楚昭高兴地应下,令厨房晚上多备几道楚晏爱吃的菜,其乐融融地与妹妹一同出了府。
到了府门,楚昭骑了马,准备到育孤寺视察工作,而楚晏则走向了早已在门口等候她的马车。
站在马车边等候的少年人眼睛一亮,登时喊道:“王上!”
少年人穿着一身浅青色的圆领袍服,看着素雅,实则繁复,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
楚晏望了一眼,心下好笑,上了他的马车,准备去学宫里参加那文会。
“我还以为王上今日不来了。”他前几日,就给楚晏发了帖子,想与她一起去参加学宫的文会。然而一直没有回音。
“出征在即,确实没有什么闲暇。”
本来是不想来的,但仔细想想――戏既然已经上台了,还是该善始善终为好。
只是……这小子好像是真的喜欢自己啊。贪图利益之辈,她自可用利益逐之,但这种要和她玩真心的,实在难办。
楚晏看了眼郭粲送到面前的金丝软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收下,唤了他的表字,“多谢子宣。”
“只是……一点心意,当不起王上的谢意。”郭粲莫名红了耳垂,小声道:“愿王上武运昌隆。我在晋宁,恭候王上凯旋。”
说到这里,唇红齿白的少年人更加羞窘――因为家中长辈告诉他,他们与郡主已经商量过了婚事。等大军凯旋,两家便进行纳彩礼。
楚晏看出了他的窘迫,微微一叹,笑道:“我的表字是安然。”
郭粲听了,高兴得连羞涩也不顾了,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试探性地喊了声安然。
楚晏点了点头。
郭粲更加开心,问:“是王上自己取的吗?”
“非也,当年我去平阳做质子时,先父先母便提前为我取了这个表字,以便我交游。但很少人知道。”
郭粲听了这话,既开心又忧心――开心自己成为了少数知道她表字的人,忧心自己会勾起她的伤心事,于是忙转移了话题,生涩又拙劣地说起晋宁最近的奇闻异事。
……
学宫举办文会是常有的事情。郭粲虽然不是学宫的学子,也因为家世应邀参加过很多次。
他轻车熟路地带着楚晏进了二楼的雅间,又殷勤地去准备茶水和小点。
楚晏坐在窗边,淡淡地望向楼下的宴会厅。
一群青衣士子,正将两名青年人团团簇拥在中心,你一言我一语地展开辩论。
巧合的是,坐在中心的那两个人,她都认识。一人高冠博带,姿态桀骜,正是被她丢进学宫教书的阮仪;而另一人头戴帷帽,沉静挺拔,应是滞留在晋宁的荀清臣。
楚晏脸色稍显古怪,略低了低头,以手支额,开始闭目养神。
当郭粲领着一串端着瓜果点心的下人进来时,楼下那群人的辩论也结束了。但是人群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越发沸腾。
楚晏奇怪地投去一个眼神,便见中心那两人各自站起身,而后那位行事颇有些不拘的阮子筠,便弯腰对另一人做了个揖。
“安然……王上在看什么?”
“看一块玉,重新焕发光彩。”
郭粲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看见了相互见礼的两位青年人,应和道:“然也。阮子筠少时便以辩才闻名士林,可惜一番变故,郁郁多年,前两年才重新出现在士林。”
楚晏笑而不语。
“王上要将人请上来见见吗?”
“不必了。”
“您不在文会露面吗?”
楚晏不耐烦儒家经义,更不想听人辩经。不过,既然来都来了,不露面便有些亏――好歹是一个展示自己重视文教的机会。
她想了想,解下了自己腰间的玉司南佩。
司南佩,既是辟邪压胜的象征,也有着永远保持正确方向的寓意。
……她腰间这块玉,也戴了很多年了。若非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其他礼物当彩头,楚晏还真不想将这块玉给出去。
她将手中的司南佩递给学宫的执事,道:“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便将我这块玉佩赠给文会的优胜者,当个彩头吧。”
“本王还有事要忙,便不在此多留了。”
楚晏对郭粲点点头,淡声道别:“子宣,再会。”
希望下次见面,还是能坐下聊天的友人吧。
橙黄桔绿,秋意渐深。
大军开拔那日,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楚昭和明昱带着一众官员,站在晋宁的城墙上,目送长长的军队,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地平线上。
家家户户,几乎都在门口挂上了祈福的灯笼,虔诚地向上苍祈祷,希望战事顺利,所有征人都能平安回乡。
*
对于荀清臣而言,被放到后勤,一点儿也不意外。
楚晏不想见到他,他也无意到她面前去,徒惹她不快。
他只是想离她近一点,想知道她平安。
荀清臣就这么跟着大军,行军时和身边来自四面八方的士兵交谈,了解各处的风土人情;停下来安顿时便带着几名护卫,到处走访,勘探地形,在自己的书稿上删删减减,修修改改。
他虽然身体不太康健,但当国时也曾多次领军,对军旅生活并不陌生,也适应得很快。
倒是那帮整日风花雪月、走马章台的公子哥,整日免不了骂骂咧咧,指指点点,恨不得立马就收拾东西离开这鬼地方,回到自己的安乐窝。
军营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荀清臣虽然不想多事,但也难免和这群人有交集。他长得好看,谈吐文雅,待人总是温温和和的,世家公子们会的诗词歌赋他会,世家公子们不会的事情他也会――没多久,那帮公子哥便自觉与他打成了一片,对着他大吐苦水。
一开始,他还会问:“你们不用处理文书吗?”
一群出自世家的贵公子答得大同小异:“庶务而已,何必亲自动手,自有小吏打点。”
看来楚晏没指望这群眼高手低的人发挥作用,只希望他们安安分分地做个吉祥物。
荀清臣便不再提这些事情,只在他们又一次开口抱怨军营艰苦时劝道:“行军在外,确实多有不便。诸君若是住不惯,自可写信回家里,请他们帮衬帮衬。”
众人显然十分意动,只是来时家里大都交代过:不求功名昭昭,但求无功无过。即便忍得十分辛苦,也不想在军营里过得特立独行,引来上头的不满。
荀清臣便道:“这也简单,你们让家里捎东西来时,顺便给军营赠一笔粮草或冬衣。如此一来,兵士非但不会不满,反而心生感激,王上要是知道了,定然也会嘉奖。”
几人一听,顿时喜笑眉开,高高兴兴地回营帐写信。能来这里镀金的人,大都家世显赫,不会吝啬那一点钱粮。
呆在后方的老狐狸们一见子弟们的来信,也是心疼不已,自然要什么给什么。而一些想得较深的人,则思考这背后会不会有楚晏的授意――这么一想,则更加担心,叮嘱附近族里的商行还是多送些东西,免得让楚晏撕破脸。
如此一来,出征在外的大军便多了一笔数额很是不菲的军资。将官们一改往日的轻蔑态度,看他们活像是看散财童子。
连在中军的楚晏都知道了这事,得知前后原委后也没说什么,只是遣人去慰问了几句。
大军不日就将抵达娄月关,楚晏正关心敌军的动向。
“王上,新上任的呼图单于已经集结了兵马。”
不单是楚晏想与北蛮一决高下,这位呼图单于,也很想拿汉人的血为自己壮威。即便楚晏今年不北征,呼图也要大肆举兵南下。
当年老单于身死,王庭因为争位之事闹得不可开交。去年冬天,这位二王子终于打败了他的兄长,将王庭的王座收在掌中。
虽然草原不像中原那样注重仁义道德,但弑兄篡位的血色传闻还是使他感到了阻力,他急需一场大胜,证明自己是长生天选定的王者,证明自己能够带领草原走向繁盛。
就在娄月关外的红日之下,两军展开了第一场厮杀。
汉人已经换上了新的战马,在仇恨的催使下磨了很多年的刀。而呼图对他们的印象,依旧停留在软弱无力、只会哭叫的两脚羊。
很快,呼图就为他的傲慢与自大付出了代价。穿着戎装的草原儿郎一个又一个地落下,赤色的血汩汩地流,映红了草原的半边天。
燕军迎来了一场胜利,一场许久未曾有的大胜。
许多年轻的将官都忍不住露出笑意,但那些久经战争的老人却不会想得这么容易。
蛮人,不是一个弱小的对手。
果然,两日之后的战场上,蛮人便一改之前的冒进,小心而谨慎地试探着边界,意图蚕食眼前这块肥肉。
战事逐渐焦灼了起来。每天,娄月关外都有人死去,有的是汉人,有的是蛮人,有的尸体被妥善收敛,有的被秃鹫啄食,还有的,则在熊熊的大火中化为灰烬,随风消散。
楚晏密切地关心着战局,但不因捷报而喜悦,也不因一时的战败而愤怒。大大小小的将官眼中,她永远冷静、可靠,可以坚定地带领他们走向最终的胜利。
呼图却不同。这位新晋的单于,在大破敌军、南下中原的幻梦被打破之后,越来越无法忍受失败,以及下属眼中的质疑。
终于有一天,他集聚了所有曾抓获的汉人俘虏,将他们用绳子密密麻麻地绑着,推到了战阵之前。
楚晏看着那一排排衣衫褴褛的俘虏,依旧下了进攻的军令。
训练有素的军队遵从了她的命令。
可她的心仍旧沉了下来――如果一把刀出鞘,没有斩杀敌人,反而先饱饮了亲人和同袍的鲜血,那么,这把刀是否还能保持锐意?
她的担心最终还是应验了。在蛮人又一次推着成百上千的汉人出来送死,而自己却躲在无辜生命的身后发动进攻时……士兵挥刀的手渐渐变得迟疑了起来。
大军的左翼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贪婪的掠夺者长驱直入,直奔中军,声势震天,“活捉楚晏!活捉楚晏!”
挡在最前面的燕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铁锈的味道在空中不断弥漫。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焦急地望向楚晏:“王上,退军吧!”
楚晏脸色依然平静,唰地一声拔了佩剑,架到说话之人的脖子上。
退军?如何退军?中军大纛一旦后退,军心顷刻间便要消散!她要如何挽回士气?要如何消灭王庭!
那人连忙跪下,不住地磕头,却不敢再说退军的话,只是悲声喊:“王上……”
楚晏弃了佩剑。寒光湛湛的长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凌凌的哀鸣。
“取我枪来!”
红衣银甲的主帅翻身上马,握住这把陪她上过很多次战场的红缨枪,高踞马上,目光迥然,“大燕没有逃兵!”
“今日纵然是死,本王也与你们死在一处!”
鼓声大作。
紧密而急促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中,士兵握紧手中的兵器,嘶吼着向前。
尖锐的兵器砍向敌人的脖颈,刺进敌人的胸膛。红色的血花一朵又一朵,毫不间断地盛开在刀尖之上。
温热的鲜血从身体里涌出来,慢慢染红了土地;天边残阳如血,无情地映照着堆叠在一起的尸体……鲜红的赤色无边无际,仿佛成了这片天地间唯一还剩下的色彩。
从红日高照到暮色四合,从晴空湛湛到金乌西沉。几个时辰过去,紧密的鼓声仍不停歇,慷慨激昂,响彻云霄。
蛮人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说不定能直接生擒敌军主帅。可真打进来,却好似碰到了一块铁桶,不但闯不进去,还被打得节节败退。
指挥的蛮人将领眼见形势不妙,而刚刚有溃散之象的燕军左翼也已重整旗鼓,马上就要冲过来,与中军形成合围之势,心中一狠,直接令弓弩手,放了最后的弩箭!
此刻,蛮人与汉人早已杀得不分你我。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厮杀在一起的两军士兵便齐齐倒下去一片。
楚晏避过对面将官的一击,将长缨枪用力刺进他的胸膛。
蛮人将领直挺挺地倒下去,她拔出自己的兵器,不及稍歇,又迎向了冲过来的一名蛮人士兵。
左胸忽然一痛。楚晏来不及细看,咬牙杀了那士兵,又稳住身形,没让自己掉下马去。
身边还活着的燕军士兵和亲卫见到她胸口的长箭,顿时大骇,焦急地围过来,失声喊:“王上!”
楚晏终于得了片刻喘息,低头看了眼胸口的箭,冷静地折掉箭杆,再次举起红缨枪,高喊道:“随我杀敌――”
“杀敌――”
夜幕降临之后,这场战斗终于停止了。
没有真正的胜者,汉人和蛮人的尸体相互枕藉,层层叠叠地躺在娄月关下。
尚活着的士兵带着满腔悲愤、仇恨、亦或担忧、恐惧,回了各自的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