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安然!你到底拿我当什么了?我要做的是管晏之臣,是诸葛武侯,不是代汉自立的曹孟德!”
都直接喊真名了,可见是真的生气。
楚晏看着他,少见地有些心虚,回道:“我当然知你品性,只是怕有个万一……”
阿姊势弱,世家又强盛,如果他们真的起了歹心,局面应该会很混乱。如此一来,不如让易珩上位――他手握文武重权,也出自边疆望族,肯定能保一境安宁。
“没有万一!”易珩长眉一挑,目若悬珠,炯炯有神。
“我不做篡逆之辈,只做你的臣子。你哪天要是撂挑子不干了,我便辞官!回去做我的游侠儿!天下鼎沸,干我何事?”
这话真符合易文Z的性子。可楚晏望着那对明亮透彻的眼睛,直觉这里面……仿佛藏着点她不知道的东西。
两人一坐一站,隔着张红色的书案,四目相对。
易珩抿了抿唇,知道她可能察觉到了什么,干脆低了头,一不做二不休,伸手去解腰间代表官爵身份的金印紫绶。
楚晏不敢再多想,连忙起了身,握住他的手,郑重其事地出言:“文Z,我向你保证:再不会轻易涉险了。”
朗眉星目的青年人默默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楚晏继续劝道:“且消消气。你忙了这么多天,也憔悴了许多,去歇歇吧……”
易珩没有挣开她的手,矮下身子,落下一个膝盖,慢慢又落下另一个膝盖。他仰头望着楚晏,眸中仿佛有些水光,低声唤了一句主君,“你我同来……便要同归。”
楚晏被他搞得愧疚不已,心中也有些难受,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不再立于危墙之下。
“文Z,你快起来,我现在身上有伤,拗不过你。”
易珩这才起来。他素来潇洒,此刻在她面前失了态,也觉得有些难堪,别别扭扭地做了一揖,便离开了。
楚晏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深深叹息。
避在屏风后头的荀清臣端着汤药,慢慢地走过来。楚晏眉毛一跳,接了过来,很豪气地喝了半碗,搁在书案上。
荀清臣并不说话,只拿那双漂亮的凤眸,静静地望着她,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楚晏便将那碗补气血的药又端了起来,喝了剩下的一半。
可男人仍旧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楚晏便将他喊过来,轻轻地摸他的头,倍感头疼地问:“你怎么也不开心?”
荀清臣摇摇头,将脸埋在她膝盖上,没有说话。
真的好像拿脑袋来蹭她的元宝。
楚晏霎时便软了心肠,问他:“真的不告诉我吗?”
“我好嫉妒他。”嫉妒他能得到这个人所有的信任。
楚晏愣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顿了顿,很严肃地问:“你也想唤我主君吗?”
当初,楚晏虽然将话说得别扭,但的确如他所想,是有招揽之意的。
那时,荀清臣的回答是:“一臣不事二主。”
现在,他抬起了头,直起身体,跪在她旁边,眼神温和,语气平静,话中却隐含着一股淡淡的悲哀。
“你若要用我,我便向你献出我的忠诚,做你手中最锋利的刀。易文Z不愿做的,我也能为你做。”
连易珩都不愿做的,那肯定便是权术下最肮脏不堪的事。
楚晏知道他在说什么,怅然地叹一口气,回:“刀乃凶兵。我就算要你效忠,也只会让你做一把剑。”
剑,乃百兵之君,是君子之器。
荀清臣听了,心中酸涩难言,又生出一股想要落泪的冲动。
楚晏身上没力气,但仍努力地将他扶起来。荀清臣不想她牵动伤口,温顺地拿了个小马扎,靠着她坐下。
“不要再跪我。”楚晏叹道:“也不要说这样的话。”
“如此违背自我……你让我怎么相信,这不是出于愧疚的奉献,而是你对我的爱意呢?”
荀清臣望着她,不假思索地回:“想要你的喜爱,想要你的陪伴,想要你开心,想要你没有烦恼……想要被你占有,这是出于愧疚和亏欠而生的情感吗?”
“楚晏,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傲慢?”荀清臣说着说着便生了恼怒,径直质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分不清自己的感情?”
楚晏被他问得一愣,旋即涌起一股强烈的欣喜,情不自禁地亲吻他。
出乎意料,荀清臣竟然推开了她。虽然动作很轻,但楚晏还是停了下来,目带征询。
男人的脸很红,不是因为害羞,也不是因为难为情,而是出于未消的恼怒,“那你呢?你为什么要令易文华送来那块花雕?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得说清楚。”
楚晏便道:“那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快死了。生死之间想起你,后悔极了,一点儿也不想放过你……将玉送给你,是想叫你永远都忘不掉我,带着我的徽记,不能再同旁人好。”
“你想让我为你守寡?”男人艳若桃李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笑意,轻轻地说:“我还以为,阿晏想让我给你殉葬。”
楚晏双手合拢,将他的右手拢在里面,想了想,还是坦诚道:“你知道我是个混账……我那时确实有过这样的念头,可仔细想想,又很舍不得你真死了。”
……也许,这也是割舍?
楚晏忽然有点理解了父亲曾经的话。
荀清臣笑得更加开怀,主动补上了之前那一个吻。他的吻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温和、淡然,却好像带着一种别有的馨香,让人不知不觉地便沉迷其中。
“阿晏很好,不是混账。”他小心地牵着她的手,语气平和,却显然不是在开玩笑:“我因你而活,为你而死,不是应该的吗?你那时候若真……”
他说不出那个字。哪怕只是一个假设,也会让他难受。
“你不在了,我便随你而去。我们早就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你怕孤单,我做你的引路人。”
楚晏与他额头相抵,眼中再次浮现出一丝忧虑。
荀清臣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无可奈何地叹息:“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大雁失偶,不能独活……难道是因为奉献吗?阿晏,你真的……又固执又傲慢。”
今天莫名挨了两顿骂、哄了两个人的燕王眨眨眼,良久之后,才重新开口,问道:“那你还想入仕吗?不要问我想不想……荀清臣,我在问你。”
应该是想的吧。
他是精金美玉,清风亮节,蕙心纨质。
他的志向、他的抱负,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登高揽辔、澄清天下,是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而不是老死泉林,做个山野闲人。
“我不想。”
“阿晏,你若问我,我便告诉你:我不想。”
他不是易文Z,也再做不了易文Z。
他不知道楚晏会如何对待改换门庭的贰臣,但他已经侍奉过了两任君王,他已足够了解上位者的做法。
要如何让一对君臣疏远?
很简单。
只要一点点嫌隙,一点点隔阂,便会有一步步猜疑,一步步疏远。
坐在王座上的人心中有了不满,也不会告诉你。他们会一如既往地与你微笑、交谈,把酒言欢,把臂同游,然后把所有的愤懑、怨恨都藏在心里。
过往的情谊,曾经的承诺,都会被埋葬进腐朽的坟墓,只有你记得。他们已经走得远远儿的……只有你还停留在原地,直到被彻底抛弃时,才惊觉变故,恍然大悟。
楚渊是这样,楚瑗也是这样。
楚渊猜忌他时,他扶了楚瑗上位。楚瑗抛弃他,他又改投楚晏?那如果楚晏也与他走到那一步,他又要何去何从?
从前两相信任的君王尚且如此……何况,他与楚晏之间,本就一摊乱账,怎么算也算不清。
荀清臣实在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蹈覆辙。
“雪卿,雪卿……”楚晏忍不住唤他。
一国丞相,位置何其清要,怎么可能会被无意落下?他是遭到了厌弃,被故意送到了敌人面前。
楚晏早就知道,还不止一次拿这个讽刺过他愚忠。此刻再闻,却都化作了揪心般的疼痛。
可心疼之余,又可耻地松了口气。
他实在倒霉,遇上了两个一脉相承的多疑父子。按理来说,自己应该好好宽慰他,告诉他:自己绝不会像那两人一样怀疑他,会让他真正实现自己的抱负。
但她和荀清臣都知道,这只是哄人的谎话,便自嘲道:“看来楚氏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也多疑,或许还有些懦弱,以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果荀清臣真的效忠她,做个手握大权的重臣或封疆大吏,她一定会控制不住地生出不好的心思。
荀清臣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哪有这样骂自己的?”
“阿晏很好。我的主张,我所有曾设想过的方略,都已经在你的手上实现。”
改革考课法、整顿吏治,清查隐田,改革田制,革新科举、扶持寒门,削弱世家、收拢军队,驱除鞑虏、保境安民……
“阿晏远比我做得好多了,我已经没有遗憾。”荀清臣笑得真心实意,道:
“我不做你的臣子,只做你的情人。你如果对我有什么不满,请及时地告诉我……我会向你解释。你不喜欢,我会改的。”
楚晏心想她手里有兵,而你只是个空头宰相,他们自然不把你放在眼里。听到后面,不由出言调笑:“你只想做我的情人吗?可是,我那块玉是送给我的王君的,这可怎么办呢?”
男人的脸满是红霞,整个人都冒起了热气。他的眼尾也红得厉害,声音有些颤:“阿晏,你不要骗我……”
楚晏抬手描摹着他的眉眼,耐心地劝慰他:“不骗你,我会对你好的。”
“摘下来的兰堇花会枯萎,但镌刻在玉石上的,永远不会凋谢。”
荀清臣一听便想起了之前那束他还没见过就已经枯萎的花,明白了她话中所指。
他弯起眼睛,笑容中露出一点狡黠的意味,问:“阿晏,这是你刻的,还是找匠人刻的?什么时候刻的?”
楚晏脸色略显微妙,“这却不能告诉你了。”
荀清臣不知从她的神色中领悟了什么,幽幽道:“你真的好别扭啊,我的王上。”
第39章 良人
灯火昏昏,人影重重。
楚晏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本文选。她笑着往旁边瞥了一眼,轻轻将手里的书翻过一页。
荀清臣正站在一边,指挥两名小厮,往墙上挂字画。
楚晏对这种文人字画没什么研究,至多也就知道那上面的落款简斋先生,似乎是前朝的一位大家――也不知他从哪儿淘来的画。
“怎么样?”荀清臣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走过来,眉眼弯弯,征询她的意见。
楚晏合上手里的书,对着那两副画一阵打量,想要从久远的记忆中捡起那为数不多的书画知识,试着点评两句。
但看了半晌,最终也只憋出两个字。
“好看。”
荀清臣飞快低下头,但楚晏还是听见了他轻轻的笑声。
――若现在还看不出他在故意消遣自己,那楚晏也就不是楚晏了。
尊贵的燕王将脸一板,很严肃地拿书敲了他的脑袋,“好啊你,竟然敢故意取笑本王。”
荀清臣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软声讨饶道:“王上大人有大量,饶过小人吧。”
楚晏轻哼一声,还是将脸板得紧紧的,“看在你态度还算诚恳的份上,便饶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免不了一番皮肉之苦。”
荀清臣揽住她的脖颈,凑过去在她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便挑起眉毛,定定地望着她,似乎在无声地问她什么是“活罪”。
楚晏先绷不住,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无奈地放下书,长长地叹息一声:“你呀――”
这个人看似正经,其实有时候也挺恶劣的。
“不许你笑。”楚晏一本正经地说着强词夺理的话:“我没学好,还不是先生没教好?”
荀清臣为她的厚颜震惊了一瞬。他自问在教书这件事情上,从来都是无所保留,尽职尽责,分明就是她自己无心向学,当年在上书房整日昏昏欲睡。
但默了默,到底还是重新干起了先生的活儿,介绍起了简斋先生的生平、作品,又仔仔细细地品评了一番这两幅画。
楚晏没想到这随口的一句话,还会害了自己,久违地体会到了如坐针毡的感觉。
她对于这些东西真的不感兴趣,不一会儿,便开始魂游天外,观察起了自己的房间。
她从前四处征战,王府对她来说,也就是一个临时住的地方,根本没心思讲究摆设。这几年战事少了,倒是待得久了些,但还是懒得去折腾什么装饰摆设。
荀清臣看着倒很是乐衷于此――前天添了个错金银博山炉,昨天换了个青花瓷的花瓶……那个九枝宫灯,好像也是最近几天新看见的。
但他明明也不是一个注重享受的人。如此这般,是想往她的房间多留下点自己的痕迹,还是一种无意识的试探?
楚晏想到此处,不免有些心疼。他每日看起来都神清气闲、意气洋洋,同年轻时没有什么两样,可心里,却到底还是有些患得患失。
是了,一块玉,再怎么修补掩饰,看起来白璧无瑕,但只要有了裂痕,便不可能完全弥合。
而这块玉,是由她打碎的。
“你还喜欢谁的书画?”楚晏忽然打断他的讲述,胡乱地揉着他的头发,说:“我都让人去给你搜罗来。”
荀清臣:“……”
他为楚晏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哑然了片刻,反应过来后,点着她的鼻子,挑眉道:“你怎么年纪轻轻,就一副色令智昏的昏君做派?”
昏君本人一阵无言。
她看着荀清臣眼中明晃晃的调笑之意,磨了磨牙,也觉得有些没脸。
荀清臣见了,终于收起笑意,哄道:“好晚了,我们早些歇下吧。”
楚晏便拖着他去隔壁小筑泡汤泉――翻墙去的。
荀清臣从小便乖巧懂事,长大后恪守礼节,更没干过这样的事情,便劝道:“你这样,不会让府里的护卫难做吗?”
楚晏往旁边扫过去一眼。周围的护卫顿时眼观鼻鼻观心,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深深地低下头。
荀清臣没法子,跟着她一番折腾,终于翻上了王府的院墙。然后,倍感为难地坐在了院墙上。他抿着唇,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左半张脸写着骑虎难下,右半张脸写着悔不当初。
而楚晏要很努力,才能将脸上的笑意压下去,道:“你跳下来就是,不会让你摔着的。”
荀清臣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几次鼓起勇气要跳下来,又讷讷地缩了回去。
“相信我,我会接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