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啊……”楚晏想了一会儿,转头对荀清臣说:“今日元宵,西街确实很热闹。吃完晚膳,我们也去看看。”
荀清臣自然点头说好。
“起来吧。”楚晏将跪了满地的下人叫起,又唤来一名亲卫,吩咐道:“待会儿阿琏回来,直接将她领过来。”
亲兵应是。其他人也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深深地低着脑袋,避至一旁。
楚晏这才拿起荀清臣的书稿,像往常一样,旁若无人地讨论了起来。她到过很多地方,亲眼见过了许许多多的山河湖海、平原大川,与荀清臣是能讨论到一块儿去的。
但荀清臣这会儿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像做贼一样,一会儿看书稿,一会儿侧眸来偷看她的脸色。
楚晏一抬头,便将他逮了个正着,莞尔叹息:“你啊……”
男人薄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楚晏将手指抵在他唇上,像是未卜先知一样,说:“你只能是我的……不许你给任何其他的什么人求情,谁也不行。不然我要生气的。”
荀清臣哽了哽,突然凑过来,亲了亲她的唇。他很害羞,恪守礼节几乎到了循规矩步的程度,平常哪会在人前对她做这么亲密的动作?
这会儿为的是什么,便很好理解了。
楚晏抬起手,再次捏了捏他红得发热的耳垂,意味深长地说:“好了,不会罚她的,小孩子贪玩,也不是不能体谅。雪卿放心。”
荀清臣暗暗松了口气。
楚晏很敏锐地觉察了他的变化,捏他耳垂的力度便稍稍大了点儿,话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先生从前在上书房授课时,好像不似现在这样宽仁啊。”
荀清臣抓住她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语气大约有点儿羞恼:“别这样,阿晏,算我求你了。”
也不知是让人别捏他的耳朵,还是别喊他先生。
楚晏看着他涨红的脸,好歹算是放过了他。一起聊了会儿天之后,和他开始用晚膳。
这个端方雅正的男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挑食。楚晏早已经习惯了在用膳时,不厌其烦地给他布菜。
他便也乖乖巧巧地吃完。那些讨厌的食物,从楚晏的手上过了一遭之后,好像也不那么令人讨厌了。
荀清臣很喜欢这样同她用晚膳。一张食案,两双玉筷,简简单单,平平淡淡。要是能一辈子都这样,此生足矣。
“又想什么呢?”楚晏已经吃完,看见他突然出神的眼睛,有些好笑地发问。
荀清臣眸光微动,半真半假地说:“在想……有朝一日,你会不会看腻了我这张脸。”
楚晏却答得很认真,“不会的。言语确实轻浅,但是,雪卿,你还是没有看见我的心吗?我……”
“我明白的。”荀清臣微笑着接了话,“我知道阿晏待我有情,往后再不说这样的话了。”
不管将来如何,此刻,他确实得到了一颗真心。便是将来真的人心变易,也没什么遗憾了。
楚晏满怀怜爱,一下又一下,轻拍他的脊背。
荀清臣吃完晚膳,便有些犯困,头一点一点地往下掉。他脾胃虚,从很多年前开始便有“醉饭”的毛病,是以之前当国时,用膳从来都是六七分饱……现在在她身边,却什么顾忌也没有了。
楚晏往左挪了挪,给了他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下人将餐盘收了下去,而那群早早被唤过来的侍者,依然避在一旁,神色比之前还惨淡了两分,一个个都害怕不已。
好在大约两刻钟之后,终于有女兵来报:女公子回来了,正在院外。
一直犯困的人听到这句之后,顿时清醒了过来,侧目观察着楚晏的表情。
楚晏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转头望向那群下人时,却顷刻间变了神色,沉声道:
“你们既然跟在阿琏身边,那对她忠心,便是应当的。可如果她在外面出了事,你们担当得起吗?”
众人顿时冷汗涔涔,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连求饶也不敢。
荀清臣刚要说话,就见楚晏望了过来。
他心头倏地涌起一点儿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楚晏便拍了拍他的手,轻声道:“你也跪下。”
荀清臣一愣,大概猜到了她想做什么。默默给自己和楚琏点了根蜡之后,温顺地撩起衣摆,端端正正地在她身边跪下。
楚晏摸摸他的头,让人给他拿了块软垫,这才让人喊楚琏进来。
等楚琏带着几分忐忑,进了姨母的院子之后,入目便是跪了满地的下人――都是自己院子里的。
打眼一望过去,竟然发现荀清臣也低头跪着。
而楚晏端坐明堂,脸色微沉,抿唇望着她。
“听说阿琏今日身体不适?病了怎么还能到西街去玩闹?看来还是底下的人不尽心,全都……”
楚琏一听便知道大事不好,很怂地跟着跪了下去,忙打断道:“姨母,我错了!都是我贪玩,不关他们的事。”
楚晏不为所动:“他们没看护好你,便是他们的错,不必多言。”
一群下人丝毫不敢辩解,只能将头低了又低。
楚琏红了眼睛,朗声道:
“姨母!他们只是府中的下人……我要胡闹,他们哪里能阻拦得了我呢?姨母要罚就罚我吧……您和先生,不是都教我要体恤民生疾苦,不能迁怒他人吗?”
似乎是被她的话说动了,燕王面色稍缓,抬手端起案上的茶盏,微微啜了一口,方才道:“你说得倒的确有几分道理。”
楚琏这才松了口气,抽抽鼻子,哽咽道:“姨母生气,就罚阿琏吧,阿琏知错了。”
“哦?”楚晏果然让人拿来了戒尺。那是一把红檀木戒尺,通体暗沉,看着分量不轻。
楚晏握紧了这把戒尺,稍稍使了使力气,在书案上一敲。
楚琏登时没了刚刚那副义薄云天的样子,真正害怕起来,求饶道:“姨母,我知错了,我下回一定好好跟着夫子读书,再不胡闹了……姨母饶过我这回吧。”
楚晏故意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开口,话中竟然还有几分笑意。
“阿琏年幼,当然贪玩。小孩子天性嘛,也不是不能理解。”她敛了笑意,瞬间又转了口风,肃声道:“都是做师长的没有约束好。”
跪在她身边的男人便低眉顺眼地接话:“都是我的错,任凭王上责罚。”
他迟疑了一瞬,还是将双手慢慢伸了出来,摊开掌心,平举至胸前。
楚琏大惊,眼泪汪汪地跑了过去,跪在荀清臣旁边,也伸出手,哽咽着声音道:“姨母,夫子身体不好,打不得啊!都是我的错,是我骗了夫子,您还是打我吧……姨母。”
楚晏握着戒尺,在两人面前晃了晃,俄而问:“阿琏,你也读过书了。我问你,秦太子嬴驷屠杀百里氏,商君是如何做的?”
楚琏期期艾艾地张了张嘴,不肯说。
楚晏便道:“看来史书也不曾读好。”说了这一句之后,便对亲卫说:“去将中书令宣来,本王要请教请教他,是怎么教导学生的。”
眼见又要牵连另一位先生,楚琏不得不开口,哭着说:“商君问罪太子驷的老师公子虔,施以劓刑。”
“这就对了。”楚晏冷冷道:“你出去吧,他有错该罚。但他好歹也是你的长辈,你不该看着他受罚。”
楚琏还来不及反对,就被一名亲卫抱着往外走。
“你们也都退下吧。既然阿琏为你们求情,我便不追究你们的责任。”
众人连连谢恩退下。不一会儿,屋内的人便走了个干净。
门被阖上。楚琏却不肯走,一直扒在门口哭喊:“姨母,我错了,您还是打我吧……”
楚晏听见了,便笑着与荀清臣咬耳朵,说:“怎么办,阿琏不肯走,我真要打你了,雪卿。”
可怜荀清臣当过那么多年的教书先生,这辈子第一次接触戒尺,却是挨打的那个――甚至这个拿着戒尺的人,刚刚还像模像样地喊他先生。
他窘迫地无以复加,一点儿也不想看楚晏,自欺欺人地低着头。
楚晏拿着戒尺,将他的手平铺在自己的膝盖上,恶劣地调笑他:“先生,我真要打啦?”
――她就是故意想欺负他!
荀清臣又羞又恼地瞪了她一眼,转头又思及自己做的确实不太妥当,只好认打认罚,闷闷地点头。
楚晏便真落下了戒尺,只不过不是落在手心上,而是落在他身后。
荀清臣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差点跳起来。
扒在门外的楚琏耳朵很尖。听见这一声后,哭得更加伤心。她原本还猜姨母对着病弱的夫子,应该下不去手,怎料她竟然动真格的!
“姨母,我错了,您不要再罚夫子了!”
“姨母……”
楚琏口中的姨母正满脸纯良地眨眨眼,压低了声音,对瞪大了眼睛的荀清臣说:“真打手心啊?打肿了我会心疼的。”
她才不会!
“趴过来。”
荀清臣的脸已经红透了,双眉斜飞入鬓,脸上艳色无边。他默默磨了磨牙,到底还是妥协了,慢慢将上半身趴在她腿上。
刚刚垫在他膝盖下的垫子现在被放在了他身后。然后,楚晏就握紧戒尺,一下接一下地挥下去,将它舞得虎虎生风。
她一连打了六十余下,才堪堪收手,饶有兴致地看着羞得闭紧了眼睛的男人,声音沉沉地问:“雪卿,你可知错了?”
荀清臣只能配合她,哑声道:“我知错了,王上……往后,我一定谨言慎行。”
楚晏便道:“最后二十下,望你长记性。”
“是。”
门外的楚琏已经哭花了脸。
被喊来哄孩子的易珩幽幽叹了口气,拿帕子给她擦了脸,将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说:“女公子,我们走吧。”
“先生,你快去劝劝姨母,她打得好狠……荀夫子一定很疼。”
打得狠才怪!反正易珩是不会相信楚晏是真打的。
在书阁批了一天文书,连晚膳都还没来得及用,就被喊过来哄孩子的中书令抿了抿唇,冷漠道:“可是先生我打不过你姨母,官也没你姨母大,万一她连我一起打了,女公子又找谁救我?”
阿琏打了个嗝,这会儿倒是记起搬救兵了,哭着说:“那我去喊阿母和舅舅。”
易珩:“……”
“那先生真是谢谢阿琏了。”
见她哭得实在伤心,又有些不忍心,哄道:“你的荀夫子不会有事的,你现在乖乖回去休息,明天就能去看他了。”
她哭得连鼻头都红了,还停不下来。
明明和姓荀的认识也没几天,怎么就这么难过。易珩心里酸得要命,略微烦躁地说:
“女公子哭吧,明日得了风寒,你姨母就怪我没照顾好你。到时候她打我板子,女公子不必哭,记得来探病就行。”
阿琏不敢哭了,一抽一抽地打着嗝儿。
易珩一手抱她,一手轻轻拍她的背,问:“女公子想明白今日的事了吗?”
“一点点。”阿琏被他抱着,慢慢说:“我犯了错,姨母却罚我身边的人……我的一举一动,会牵连很多人。”
易珩点头也摇头,说:“你将来若真接了你姨母的位置,那么女公子的行为,牵连的便不止是身边的人了。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牵扯上国家社稷、天下万民。”
“你一旦任性,就会有很多人因为你受伤、流血、乃至死亡。”
“但是女公子没有错。上位者是不会有错的。”
楚琏愣住了。
过了很久之后,才抱住他的脖子,坚定地说:“先生,我记住了。”
中书令就这么抱着他怀里的女孩子,不紧不慢地穿过了院子。路过梅林时,他随手折了一枝,递给还有些伤心的阿琏,说:“雪虐风饕更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女公子也能像梅花一样,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坚韧,对不对?”
阿琏接了过来,重重点头:“嗯。”
两人很快就离开了这座院子,只留下满地积雪中,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
楚晏丢开那把戒尺,将趴在自己腿上的人扶起来,眉开眼笑地去亲他。
荀清臣没有躲开,但当唇齿交缠、气息交融时,他不轻不重地咬了她一口。
楚晏失笑。
“生气了吗?还是打疼了?让我看看好不好?雪卿?”
那块软垫很厚,垫在身上之后,根本打不痛,只是声音听着吓人。
“不生气,不疼,不好。”荀清臣一连回答了三个问题,都言简意赅。然后便面红过耳,深深埋了头,不管楚晏怎么说,都不再与她搭话。
楚晏得了冷脸,却笑得愈发开心,将手按在他的腰带上。
荀清臣眼尾一片薄红,眸中带着很深的谴责意味。见她竟当真要看,只能匆匆抓住她的手。
他的态度好像很坚决,可当楚晏带着笑意吻过来时,又飞快丢盔弃甲,变得毫无抵抗之力――或许,也没有要真的抵抗的意思。
楚晏很快就解了他的玉腰带,褪去了男人的下裤,将他按在自己的腿上,伸手撩开遮挡视线的衣摆。
“好像是红了点儿……”她喃喃低语起来,拿手摸了摸,体贴地问:“我给雪卿上点药,好不好?”
故意欺负人的燕王听起来又温柔又礼貌,可只要荀清臣不回答,她就不断地捻磨手底下的软肉。
荀清臣只能将底线一退再退,咬着唇,羞耻地道谢:“谢谢……阿晏。”
楚晏客气地说了声不用谢,就将人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到内室的床上去。她薄薄地给他敷了层药膏,便将人又揽起来,讨赏似地凑过去,一迭声地唤:“雪卿,雪卿。”
男人早就软了身体,面色潮红,很难为情地闭上眼睛。
“呀,怎么这样了呢?”楚晏明知故问,将手从他前面的衣摆探进去。没多久,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好像很为难地说:“今日元宵,我原本想带雪卿到西街看灯会的。”
荀清臣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胡乱地亲过去,希望她不要再说这么让他羞耻的话。
楚晏笑纳了这个吻,却没有收受贿赂的觉悟,接着问:“要我帮帮雪卿吗?”
“你真是……”荀清臣欲言又止,又恨恨闭嘴,过了一会儿,才破罐子破摔地骂她:“你怎么这么恶劣、这么过分,我……”
他将最后那个“讨厌你”咽了回去。
可楚晏却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状似惆怅地说:“雪卿讨厌我,我好难过。”
荀清臣拿手臂挡住自己的眼睛,颤声道:“不讨厌你,最喜欢你……别欺负我了。”
第42章 不负
那日之后,楚晏便将荀清臣拘在院子里待了好几天。任凭楚琏怎么撒娇讨饶,都说他正在养伤,不许阿琏去打扰。
阿琏本来就心怀愧疚,被她这么一说,更是几次眼泪汪汪,拐着弯儿地求自己身边的人去探望荀清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