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眼皮重若千钧,简俏直到最后也没能睁开眼,因喉间干渴,被迫吞咽自唇侧渡来的水,一次又一次地被黑衣剑修握住脚踝,最终拖回身下。
翌日,如往常许多的日子那般,简俏浑身乏力,起身时越发觉得头脑昏沉。
她粗略裹上衣衫,直奔前门。途径前厅时,却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拦下。
“要去哪里?”那人问。
“七日已到,我该走了。”说着,她脚步一个不稳。
那人伸出手,欲扶,却被她躲开。
简俏晃了晃脑袋,潜意识在暗示她,今日到了离开的时间。
可下一刻,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今天是第五日,你要往哪走?”
第五天?不可能!
简俏想下意识反驳,却说不出理由,只因她的理智在告诉她:
对方没撒谎,今天的确是第五天。
――正是谢长辞归来养伤那日。
第55章 “娘子。”
“是这样吗……”她喃喃道,脸上有恍惚之色闪过。
不对!
简俏蓦地感到心慌。
“阿简在哪,我要见他。”说这话时,魅魔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纤细的颈。她今晨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好,眼下带着青黑,明显是缺眠的症状。
至于被他提到的矮墩墩,这些时日被她拿杏仁酪诱得已经能说几句简单的话,所以,简俏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他。
――至少孩子不会撒谎,她想确认自己的记忆是否可信。
谢长辞无声看着这一幕,长目淡淡,一时之间没有接话。
她不信他,或者说,比起他,她宁愿相信一个只有几岁的稚童。
许是太久没有得到答复,简俏略带疑惑地抬起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睁着,刚好望进谢长辞眼底。
“这样也不行吗。”简俏暗暗观察着他面色,想以此看出些什么。
但让她失望的是,谢长辞那双无机质的眼睛此刻深黑一片,似有幽火灼灼。可除此以外更多的,却是看不出了。
简俏向来不喜那些喜怒不辨的人,她瞧不出他的情绪,也就揣度不到对方在想什么,无法确定是不是要害她。
又过了半晌,察觉到她心里的不安,谢长辞半垂着眼睫,问她:“需要我带路吗?”
这是“可以”的意思吧?
简俏目光犹疑,到底没拒绝,于是轻轻点头,跟在他身后,落后数个身位。二人一前一后迈步走着,穿过一丛艳丽的海棠,最终停在一处。
看清停在何处后,魅魔眼前一凛。
谢长辞居然把她带到了他本人的房间。
似乎能猜到她的疑惑,黑衣剑修淡淡开口:“不进去吗?”
还以为能听到解释,简俏微微张大双眼,匆忙道:“我去看看他。”
跨过门槛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药味,她心觉不妙,只一抬眼,果真看到了床上鼓起一个小小的包。
“阿简?”她轻轻喊他。
而床上的娃娃仿佛睡得极沉,纤长细密的睫毛安静覆在眼睑,没有应声。
简俏微微皱起眉。
她看得出矮墩墩怕是生了场急病,此刻并不是询问的时机,是以为阿简掖了掖被角,便转而走向寝居外,于山水屏风前站定。
“什么时候的事?”话刚说出口,简俏就顿了顿,补充道,“看过大夫了吗?”
观她面上关切不似作假,谢长辞冷静道:“今晨发了热症,大夫刚刚离去。”
简俏却对他的回答不满意,她能看出对方一副早已习惯的模样,似乎矮墩墩这场突如其来的热症对他而言,已经不算新鲜。
“不算新鲜”,那就说明从前得过,兴许不是一次两次。
昨日还精力十足的娃娃,此刻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回想起方才的那一幕,一时间她也没了查证的心思。
“阿简到底染了什么病?”想起自己日后终究要离去,简俏没忍住发问。
按理说,深渊环境恶劣,是以在此生存的恶魔血脉极为霸道,就算阿简只继承了半数,也不应该轻易患上人类才有的热症,如今他的症状更像是染上了其他古怪的东西。
简俏从来不信鬼神,在她的家乡,的确有所谓的“神明”,k们的力量以及神格的形成都源自信仰之力。
云沧这边似乎格外不同,无论人妖魔,求的是“飞升”,然而据记载,天门已断,上一个飞升的已在万年前。
会不会是谢长辞的仇家寻了上来,然后搞了些见不得光的隐私手段?
她敛眉思索,一张小脸隐隐皱成了万分纠结的模样。
见她满脸凝重,倒是唤起了谢长辞几分惊诧,他缓缓抬眼,“一些自小带的小毛病罢了。”
那年,他急着寻人,想也不想便提前催生了腹中的孩子。孩子也是他亲手剖的,小小的翅膀紧贴在肩胛处,长得倒是很像她,然而却比想象中难带。
一开始,没嗅到母亲的气味,它整夜哭嚎,他没有任何哄孩子的经验,难得手足无措。那些年,谢长辞只得一边将它单手抱着,一边寻人。
直到过了数年,总是沉默的崔韶终于出声,“孩子到底大了,该有个名字。”
闻言,谢长辞面上怔忪,道了声“好”。经过商量,二人拟了“阿简”作为小名。
这一喊,就又是三年过去。
因为某些原因,阿简的生长速度远比寻常孩子慢几分。
回忆断在这,谢长辞垂头看着眼前人。
听到只是“小毛病”,简俏面上有些不信,但她也清楚,对床上的小家伙而言,自己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而谢长辞才是他真正的父亲。
她虽然怵他,却也明白,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害阿简。
想清楚后,魅魔缓缓平复呼吸,“那我晚上再来看他。”
话音落下后,许久都没有动静。她抬眼对上谢长辞的视线,发现他神色无波,闭着双眸轻轻嗯了一声。
简俏看不出对方在想什么,却能猜到他的注意力此刻全在屏风另一侧。
不欲打扰,她转身回了房。
傍晚时,简俏如约赶来。
迈步进屋前,她仰头看向天边晚霞,此时正值红日入谷,有黯淡天光透过窗照进屋内。这次,简俏没有看到那道黑色的高大身影。
她索性坐在床侧,静静审视床上矮墩墩的脸色。
发现比白日要红润些时,她长舒一口气,先前略紧绷的身体也倏地放松。
这么一放松下,倒是让她在阿简额上发现了一些东西――是个同小拇指一般大的朱砂,此刻点在额间,倒是令床上的小童多了几分年画娃娃的喜庆。
看着看着,恍惚中她头脑莫名混沌起来,一时失神,便欲伸手摸上那枚不知何时点上的红。然而,没等成功,魅魔双目微阖,在一片静谧中昏睡过去。
若是非要形容当时的感受,像是意识骤然自肉身中霎那抽离,一丝防备都无。
她睡得极沉,也就没看到一道身影忽然走上前,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一幕。
谢长辞今日换了衣着,黑色长袍上绣有暗金色纹路,见床上陷入深眠的一大一小,眸色深深。
他俯身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后,男人轻轻一捞,便将床侧的少女抱进怀里,下一刻,收紧双臂往某处行去。
简俏这一觉睡了许久。
不知睡前经历了什么,太阳穴的位置隐隐作痛。
她缓缓睁开眼,仍被窗外刺目的光激得落泪。没等她动作,一只修长的手忽地出现在眼前,静静抹了魅魔眼下的湿润。
简俏浑身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身侧有人。
她迷迷糊糊地转身,想要确认那人是谁,谁料那只手又摸上了她的脸颊,指腹温暖,力度柔和。
很快,简俏思维渐渐迟滞,再次慢慢闭上双眼,睡了过去。
待她再次醒来时,身侧的人还在。源源不断的热透过轻薄的衣衫,将她面颊烘得红润。
魅魔大睁着眼,忽地觉察到不对,于是骤然转过身,刚好对上一张丽的面容。
原本依偎在后者怀里的姿势,此刻变成了面面相对。
“你……”话方说出口,就僵在了唇侧。
那人等了一会,直到少女露出思索的神色才开口道:“醒了?”
简俏顿了顿,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可就算她拼命回想,许多记忆犹如吉光片羽般消散。
最终,在面前人耐心的表情中,她只得点了点头。
“今日想穿什么?”谢长辞微微低头,眸光一顿,“别忘了待会还要去看阿简。”
明明男人语气熟稔,可简俏仍是感到不寒而栗。
许是让他等的久了,简俏下巴微微一凉,顷刻间被捏住,“那件赭红色的怎么样?”
她不说话,他偏要让她回答。
好在那只手没用多大的力气,简俏倒也不觉得痛,只在被那双幽暗的瞳仁凝视时,脊背发麻。
她想也不想地垂首:“好,就它吧。”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对魅魔而言,仍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在她选好后,男人没有避开,而是神色从容地为她穿衣,甚至连衣带都不忘为她束好。
他的臂展同常人相比,要夸张太多,轻易就将她笼在怀中。
简俏微微发抖,只觉得对方稍稍用力,便能将自己轻易掐死。
她骤然僵住的身子很快被对方感知到。
谢长辞顿了顿,手中的动作只停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成亲五年了,娘子还是如此戒备。”
他贴的很近,可什么都比不上他方才的那句给人的震撼大。
简俏如同被一道雷劈在面上,喃喃道:“娘子?什么娘子?”
她的唇白到惊人,此刻微微发颤。
见此,谢长辞没忍住俯身亲在她唇角,双手仍不放。
“娘子忘了吗,你该唤我什么?”
说话时,男人语气带了怨责,然而魅魔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神色只是平淡。
问题被抛出,简俏眉头紧锁,刚欲反驳的唇微微张开,最后忽地止住。
是啊,他们好像的确已经成亲五年了,甚至还有个可爱的孩子,这几天不小心染了热症,正等他们去探看。
见她从满面茫然,再到若有所思,谢长辞抬起眼皮,没有出声打扰。
许久后,简俏咬着下唇,缓缓转身,飞快瞥了上方人一眼,语气低低,喊了句:“夫君。”
谢长辞长眸微暗,观她面容羞窘,耳后和脖颈瞬间红了大片,倒是没再为难,开口应了一声。
叫出口后,魅魔松了口气,像是接受了脑中充斥的记忆。
在她的认知中,自己早在五年前便和面前的剑修开诚布公,选择留在云沧,短时间不考虑回深渊。成亲后,因为感情愈发好,很快便有了孩子。如今他们一家人恰好在宦洲游历,因为孩子染病而短暂停留。
想清楚后,为自己方才疏离的行径,简俏颇有些羞赧。
她隐隐有个猜想:定是睡糊涂了,不然这么重要的记忆怎么会忘?
羞恼中,简俏犹犹豫豫瞥了一眼身旁的颀长身影,轻轻拉了拉那人的衣袖。
“你往下一点。”不知为何,她声音压得极低。
谢长辞不疑有他,很快微微低下头。
下一刻,柔软的力道传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黑衣青年瞳孔颤了颤。
原来是她亲在他下颌,“今天怪我,没记住你。”
说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头垂得低低的,埋在他胸口。
谢长辞仍未缓过神,眼底是久违的茫然。
这还是魅魔回来后,第一次在神志清醒时自愿亲近他。
等不及要出门,简俏大着胆子抬起脸,刚好和那张清隽的面容对视。察觉到男人同样僵了一瞬的身体,她心里有了猜想,却没戳破,唯有嘴角忽然弯了弯:“不走吗?阿简还在等。”话罢,魅魔像一尾灵活的鱼,自黑衣剑修臂下钻出,转为牵起后者的手。
谢长辞静静看着二人十指相扣的手,没有拒绝。
他们在阿简床侧呆了一炷香的时间。
床上的小魅魔仍沉沉睡着,好在面色是红润的。
怕影响到病人恢复,简俏很快离去。回来后,她开始多眠,像是怎么都睡不醒似的,早早便已入睡。
谢长辞立在床前,默不作声凝着床上的少女。
神识海中,崔韶却看得很清楚:“你给她下了精神暗示,什么时候?”
是笃定的口吻。
崔韶默默心道:早在发觉谢长辞第一次混淆简俏意识时,他就应该意识到的。
既然能凭借这种手段将人短暂留住,就一定不会满足。只不过,他以为本体多少会犹豫一段时间,而不是像今日这般,毫不犹豫地给那人打上精神标记。
精神标记是极为私人的东西,多在上位修士间流行。
修士们为了晋升不择手段,自然缺不了炉鼎。精神标记就是修士给炉鼎刻下的掌控痕迹,旨在控制后者的思维,兼具定位的效用,除非使用者神魂尽灭,否则无法抹除。
那只魅魔被下的精神暗示极深,连潜意识深处的记忆都被篡改,可见使用者决心坚定。
让崔韶失望的是,谢长辞只是垂着眼睫,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意识到说服不了他,崔韶暗暗叹气,选择从另一侧入手。
“你应该清楚,你的身体状态不妙,比起在这里当靶子,更明智的选择是闭关,否则……”他顿了顿,不欲继续往下说。
谢长辞静静听完,一双碧色长眸透出无机质的光泽。
他明白崔韶的意思。
他先前说自己受伤并不是假话。
打搅简俏好事那日,他的确状态很差,那具形如人类的身子表面上看着还好,实则濒临解体。
按理说,往日捱不过时,他都会在冰水中沉睡,以抑制身体的溃散。
但现在不行,他走不脱。
意识到只要是有关她的话题,都会被本体避之不谈,崔韶安静了半晌,提起一桩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细节。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但你不该拿阿简作筏子。”说到这,他言语中隐隐带着薄怒,“他还这么小,你怎么能!”
对崔韶来说,阿简是他拉扯大的,他早就将其视为己出,如今看到一手带大的娃娃被生父狠心下了精神标记,崔韶到底是没忍住。
在他看来,谢长辞早就疯了。
没错。为了防止阿简说出不该说的话,谢长辞干脆也种下了精神标记。
这种标记很容易分辨,除去先天便有朱砂的,只有被种精神标记的才会在眉间被点上朱砂。
好在,同那只魅魔额上鲜红的朱砂相比,阿简那粒只算得上浅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