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不答话,同一时刻,谢长辞提步往她所在的位置走来,将将挡住回返的路。
他身形高大而挺拔,只是简简单单地站着,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立在那。
他突然的靠近令简俏心生警惕与抵触,面上却不着痕迹,顿了片刻,目光漂移地看向脚下:“兴许是我看错了,这不是我送阿简的那只。”
她留了个心眼,这话算是给双方都提供了台阶。她在暗示他:自己不准备深究,你退一步我退一步,咱们皆大欢喜。
然而,谢长辞接下来的一番话却打破了简俏努力维持的“面子工程”。
“没看错。”在魅魔惊诧的表情中,对方如是说道,嗓音清凌凌,“这的确是阿简的。”
所以……他这是在承认自己抢了孩子的东西?
对上她错愕的双眼,谢长辞神态自若,“我只是替他保管。”
他不按常理出牌的行径令简俏一时没缓过来。但很快,随着理智慢慢回笼,她逐渐收起面上的困惑,轻轻哦了一声。
“这样啊。”口上说着,简俏预备往另一条路走去。
结果又一次被堵了路。
魅魔顿住脚步,脸上的惊疑化作愤怒,气愤地与对方对视:“你……”她仰头望着他,脸颊微鼓,被气得有些发红。
见她轻易被自己调动情绪,谢长辞的心情倒是很好。
他不说话,简俏又恨又恼,想也不想,下意识便伸出手将那挡住自己的恼人身影狠狠一推。
未曾想,她只是一伸手,下一刻就看到青年唇侧有血溢出。
简俏:“……”
她没下重手啊。
简俏微微睁大了眼,心里又惊又疑。
更不妙的是,似乎他们这边动静过大,原本正安静练剑的小家伙也注意到了,站在原地,正一脸纠结,没想好要不要过来。
简俏脸白了一瞬,难得心虚。
当着孩子的面把人家爹给伤到了,多少有点不地道。
可按理来说,就算她使了吃奶的劲,谢长辞也不应该有这样的反应。
简直、简直就像是受了重伤还未痊愈似的柔弱凡人……
想起对方从前的确说过受伤,魅魔心里越发没底。又见阿简频频往此处看,她面色难得讪讪。
之后,让简俏松了一口气的是,谢长辞目光淡淡地扫过,便成功止住了阿简的念头。
可兴许是刚刚呕了血,男人面色难掩苍白,只低垂着眉眼,怔怔捂住胸口。
见此,魅魔心里本就不多的良心终于冒了头。
“……你还好吗?”她凑近,犹豫间将人扶住。
简俏的本意是给对方借力,谁知谢长辞却在轻轻应了一声之后,便理所应当地将大半的身躯倚在她肩肘。呵斥还未出口,她下意识回头,见他满头冷汗,只好收起怒意,憋着气将人带往前院。
搀了这人多久,她就喘了多久。作为恶魔中的脆皮,简俏从未考虑过将来有一日还会有“负重”的体验。
好在府邸不大,最终还是把眼前比她还脆的谢长辞送到了对方的寝居。
而在来的路上,简俏想了又想,还是认定今日之事对她而言,其实算是好消息。早前,她疑虑深重,总以为这人在挖坑设计自己,可如今见了谢长辞难得弱小狼狈的模样,心里的不安尽数被打消,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
她恶意地想着:要是这时,她在外面故意放出他深受重伤的消息,谢长辞的那些死敌会不会直接登门,将他吞了?
可惜的是,幻想终究是幻想。她日后定会离去,若是谢长辞今日死在这里,阿简就无人照顾了。
念及此,简俏幽幽叹气。
屋内漆黑一片,她却没好心到把灯点上。
将人安顿好,简俏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谢长辞并未像合格的病人那般阖眼修养,发觉她略带同情和快意的目光,床上的青年眉目微敛。
借着门外微光,如今倒像是清净峰众人口中的那尊“玉佛”了。
魅魔不知自己幸灾乐祸的小表情已被对方全数收入眼中,按理来说,她应该快些离去,可今日莫名存了点稀薄的恶意。
“旧伤发作?”她哼了一声,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大,压也压不住。
谢长辞没有立刻回话。
他只是垂首,静静回想这一路这只魅魔的反应。
忽然奇异地得出一个结论:她怕他,甚至恨不得他去死。
昔日伪装的关切神情已然不在,余下只剩对他的试探和警惕。
见他沉默,简俏有些尴尬,正欲开口告辞时,没成想却得到了上一个问题的答复。
“只是小伤,很快会好。”一道清冷的嗓音响起,真可谓惜字如金。
简俏下意识眯了眯眼,越来越觉得眼前的剑修除去武力后的无害模样,好似人类话本中的“睡美人”――虽然性别对不上,人也醒着,自始至终都未陷入沉睡。
但天马行空的联想,忽然打散了她心底的郁气,简俏愈发感到轻松,转身离去时就连语气也轻快起来:“那你好好休息。”
谢长辞阖眼,没开口。少顷后,男人睁开碧色的眸,看向某处。
室内昏暗一片,那人直到离开也未点烛火。
竟是一点心思都不愿费。
傍晚,离恨山来了访客。
仆人们聚在一处,正欲出声阻拦,却听那人朗声道:
“快去禀告你家主人,师弟来看他了。”
说话之人凤眼狭长,言语中令人如沐春风。得了信的男仆不疑有他,当即应声前去通知。
谢西楼遥遥望着面前秀致玲珑的府邸,在他的认知中,那人往日的居处极为随便,不是山洞便是茅草屋,如今倒是稀奇,但到底碍于他人也在,那股诧异没有被他表现在脸上。
许是主人点了头,大门很快朝他敞开。
谢西楼并未客气,他微微一笑,女婢们便羞涩低下头来,纷纷主动要为其带路。
“劳烦了。”他随意挑选了一位靠左手边的双髻小姑娘,施施然被引进院落中。
谢西楼今日是悄悄来的,没有惊动元老院那帮人。
他心里存着事,在人前面上却不显,直到见到卧在榻上的颀长身影才沉了神色。
“师兄。”哪怕到现在,谢西楼都没有改掉往日的口癖。显然,在他心里,是承认谢长辞这位“师兄”的。
然而,形势所迫下,他们在人前保持对立,私下里,谢西楼却不愿同彼此刀剑相向。
和他相比,谢长辞的反应略显疏离,冷淡抬眼,“何事?”
提起正事,谢西楼下颌绷紧,“师兄前几日可曾去过无际洲?”
无际洲,乃天人相隔、万物寂灭的死地,那里除了凶恶的海兽,没有任何弱小的生灵,再加上罅隙横生,海水倒灌,几乎是人妖魔都谈及色变的禁地。
而谢长辞与它的“先天联系”同样不能磨灭:他是它的制造者。换句话来说,无际洲是在他剑下诞生的,和其余六洲以天堑相隔。
本来这样能一直相安无事到万万年之后,然而不久前,某几次的动荡被剑宗感知,猜测到某种可能,众人面色严肃,商讨着若是人为,该如何抹除。
他们都没将此事联想到谢长辞身上,只有谢西楼心思敏捷,怕有大事发生,是以他顾不上门中事务,急急赶来。
谈到正事时,这位被万千称赞的年轻掌门阴沉了脸色。
谢长辞抬眼看他,没有否认。
虽然早就有了预料,可亲眼见到时,谢西楼仍被吓得失色,冷声喝道:“你疯了!”
见榻上之人不欲开口解释,谢西楼下颌微微抽动,眸中怒意难掩:“她不在了,所以你就想让大家一起死吗?”
来的路上,谢西楼就告诉过自己,这一趟最好不好提及某个禁忌的存在,可即便这样,他终究还是没忍住。
不知想到了什么,让这位身高八尺有余的男人眼眶微热,难以自持,“别忘了你还有阿简,若是连阿简也没了,”谢西楼顿了顿,少顷后才冷声强调,“即便他日泉下相逢,她也不会原谅你。”
作为为数不多知道魅魔幼崽存在的人,谢西楼试图将阿简搬出,想要令面前人断了那危险的念头。
无际洲是云沧地脉最动荡之地。只有强行注入源源不断的能量,才会招致令其余各洲都能觉察出的震颤。
而能做到这一切的,只有一人。
全程,榻上的男子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唯有在前者提及“泉下相逢”时,蹙了蹙眉。
他没有反驳,是因为都被对方猜中了。
“那天”过后,谢长辞便发觉昔日的反噬卷土重来。
在她走后,他过得浑浑噩噩,干脆放任了反噬,经常如行尸走肉般,半梦半醒。
阿简三个月大时,
他看着它,在这一刻想的却是:
带着孩子就这样死了也不错。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他抓住了在藏书馆帮她逃走的同伙。那只魔嘴巴很硬,但谢长辞真正想要得知某件事时,再难也会达成。
后来他毫不犹豫地搜了对方的魂。
也是这一日,他才知道,原来简俏和她的“同伴”都来自一个叫深渊的地方,二人皆隶属恶魔种下的“魅魔”一族。
那名男魅魔嘴巴很紧,仅仅是获取这些信息,谢长辞就颇为花费了一番精力,至于更多,便再也没有了。
而唯一连系二人的,只有谢长辞腹中还未成形的孩子。意识到能通过血脉找到那只欺骗自己的魅魔,他终于从时刻不歇的错乱呓语中清醒。
怀着某种期待,谢长辞诞下阿简,他抱着孩子时,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欺骗了感情。
在无数个夜晚,怪物怀着怨恨想要质问某人――为什么要抛弃自己。
然而,可笑的是,他没有梦可做。
第五年,谢长辞去了无际洲。
将己身大半的力量注入罅隙,感知着力量流失,那一刻他从未如此清醒过。
谢长辞能感受到,离开昆仑后,世界意志更加不掩饰对他这具肉身的贪婪渴求。
谢长辞并不排斥,前提是对方能满足自己的某项请求。
后来,他祭了半身血肉,天道却未履行约定,将他要的那只魅魔带来。
既然这样,那不如就一起死吧。
耳侧的声音将谢长辞的思绪重新唤回。
听到来人口中不住的“疯子”,他没有解释,只是在对方因口渴住嘴时,才淡淡开口:“不会再有了。”
“噗――”
刚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的青年被惊得呆住,凤眼圆睁:“你说什么?”
谢长辞阖眼,眉目平和:“已经停了。”
谢西楼放下手中杯盏,难以置信:“什么已经停了,师兄你再说一遍?!!”
他只是高声呼喝了一会儿,便引来了一群人。
谢长辞难得没了耐心,挥袖唤人。前几日,他亲临无际洲,将皲裂的罅隙口封印,确保以后很难被从外界破开。
原因简单到可笑――那只魅魔回来了,并且好生生地在他面前活着。
就这样,灭世的冲动在某一瞬悉数消解。
很快,谢西楼被强行请了出去。
直到周遭全部安静下来后,榻上的人这才沉沉睡了过去。
在府邸待的倒数第二夜,简俏搬来重物,将寝居的木门死死堵住。
她还没忘记,今晨醒来时全身如同被重物碾压的感受。
所谓疑心生暗鬼,哪怕起不到作用,简俏还是决定做些什么,最起码能心安。
确保外力推不开后,她这才缓缓爬上榻,放心地钻进被子里。兴许是心理上起了作用,简俏很快坠入深眠。
她极少做梦,奇怪的是,这一次仍被梦境卷入。
熟悉的潮湿气息,伴随着水声。简俏“看到”,自己在梦里停住脚步。
梦中的她被迫大睁双目,看向某处。在一片幽深的水域中,有一道巨大的阴影盘旋在海水深处。浓重的气味扑鼻而来,明明全身都在叫嚣着移开视线,可她只能僵着脖子死死地凝视那道深渊巨影。
极端强烈的恐惧瞬间将魅魔攫获、吞噬。
眼角流出泪水,庞大的怪物似乎在警告她:不可直视!不可逼近!
理智全数消失,魅魔脑中只剩下唯一一道意识:
云沧怎么会有这么庞大的怪物?
昔日,简俏曾观摩过上下三洲的地图,记忆里似乎并不存在如此硕大的空间来容纳梦中怪物。
如果说不是海域呢?
陆地下更不可能。
真的没有吗?
即便理智告诉她不要再深想下去,然而简俏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无法遏制思考。
最终,一个骇然的答案浮上水面:是有的,陆地下是有的。
――在剑宗后山。
如果被挖空,似乎刚好容纳得下。
……
但后续梦境的内容偏离了她的预期。
似乎有个冰凉的身体紧紧缠住她的四肢,令她动弹不得。梦中的海水悉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充盈整个空间的浓稠白雾。
现实中,男人高大的身影覆在少女上方。
昨夜的简单接触对他而言,根本没有解渴。谢长辞居高临下地看着仍深陷梦魇的人,下一刻,他侧过脸掐住怀中人的下巴,目标明确地印在唇上,顶开唇齿,轻轻舔吻。
很快,像是不满足似的,趁着呼吸交换的间隙,他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对方的眉心,紧接着轻轻咬着怀中人的耳朵。
简俏在梦中感到呼吸不畅,四面八方的雾蜂拥而来,堵住了她的口鼻。
她仰着头,急促呼吸着。
谢长辞额上生出薄汗,他低头亲在少女腮边,今夜的他化作耐心十足的捕猎者,不动声色地将后者逼入绝境。
忽略掉仍在睡梦中的女方,二人像极了一对陷入热恋的完美情人。
他耐心十足地引导她,试图将白日里所有的不快燃尽,然后抛至九霄云外。
绷紧的弦终于断掉,脑海中有极致的烟花炸起。魅魔说不出话,亦或是出口的片段不成音律。无边的快乐席卷而来,浪潮高涌,她像是即将被溺死的陆地生物。
本来,在谢长辞的预想中,她不会也不该中途醒来。
然而,在某一道浪潮中,简俏睁开了眼。她甚至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呆了一瞬。
下一刻,一只大手将她额前汗湿的发拨开,紧接着一张俊俏的脸凑到她面前。
以为还是梦境,魅魔顺着本能,偏头吻住男人的唇。
令她没想到的是,那人却视这枚吻为洪水猛兽,下意识避了开来,可还是被亲到了嘴角。
崔韶用平生最大的定力抵御身体的冲动,他深吸一口气,完全不敢往某处看,唯一能做的是,将面前的那张布满红晕的脸拨开,冷声道:“简俏,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