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往年典礼的礼仪规范,礼部八成会把这次千灯宴的花灯安放地点置于凤阳门前面那条大街上,供圣上公主和文武百官游览观赏。
至于圣上到底会不会去,就全凭他的心意了。这谁能猜到呢?
眼见大家都朝她往来,韩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装出一副憨厚的样子,道:“上京前,我家里人就说,要是这次能见到真龙天子呀,就是我们家祖坟冒青烟了。从我们那儿到京城,跋山涉水的,要是能见到皇上一面呀,我可就此生无憾了。”
此话一出,其余人也呵呵笑了起来,有人被他引得也吐出真言,“说实话,我也想着来这儿能见到皇上一面呢。出来的时候,我还跟村里人吹嘘,说咱以后也是来京城,见过皇帝的人了。”
龚令史轻轻笑了几声,提高了声音道:“皇上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到时几千盏灯,摆在街两边,圣上若是一高兴,去看上两眼,你们就有福气见到皇上了。”
韩昭憨憨笑,和其他人一样欣喜道:“真的吗?那太好了。”
龚令史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再说什么,去打破他们这个渺茫的希望,起了身,带着他们往后院做灯笼的地方去。
东侧院和西侧院都有巨大的空地,场地上已经堆了些竹条,砍刀并其他工具之类。借着龚令史介绍各处地点的时候,韩昭在他身旁见缝插针地问了一些千灯宴的事情。
龚令史有的回答了,有的就避而不谈,从他的零零碎碎的回答中韩昭大概明白了,这千灯宴可不像安宁县的花灯比赛,决出个一二三四来。
宫里征集举国上下的灯匠过来,最后大概就是把花灯装满凤阳门前面的那条大街,皇上和公主,甚至可能只是遥遥望一眼,这场千灯宴就尽了它的作用。
从永安府出来时,韩昭心绪有些低沉,天色还尚早,她不想直接回客栈,索性迈着步子往前面信步走着。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已经走到了兴化街,一条她儿时走过无数遍的路,街的尽头就是裴府――她的家。
韩昭脚步迟缓地往裴府走去。破旧的大门上被贴上了封条,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封条也破碎不堪,褪去了颜色。
她在街角站定,两条腿像灌了铅,再难挪动一步。
“年轻人,来一碗汤饼不?”一道有些慈祥的声音忽然在韩昭身旁响起。
她下意识地回头,原来自己站在了人家的摊位旁边了。
韩昭看了一眼摆摊的摊主,她记得这个阿
从她有记忆开始,这个阿【驮谒家对面的街角摆摊,春夏卖糖水,秋冬卖汤饼,她小的时候还总让家里的仆人带她来摊上吃东西。
此时已是深秋,摊上自然卖的是热乎乎的汤饼。许是见她在摊前站了许久,阿〔胖鞫招呼。
韩昭望了一眼破落的裴府,深深呼出一口气。尔后,点了点头,在摊子的桌椅处坐下,点了一份羊肉汤饼。
此时摊上也没有什么人,摊主端上汤饼时顺道和韩昭唠起来:“你是从外地过来的吧?看你面生的很。”
韩昭失笑,阿∷愕蒙纤来京城见到的第一个故人,想到这儿,不免有些物是人非的感叹,回道:“对,外地来的,昨日刚到京城。”
阿〖她目光一直盯着被封条封住的裴府,善解人意道:“你是好奇那家怎么回事?”
韩昭看了她一眼,见她表情如常,才点了点头。
阿√玖丝谄,惋惜道:“哎呀,那家呀,听说是那家大人通敌叛国了,畏罪自杀,朝廷就把他家封上了,门上就一直贴着封条呢。唉,可惜了,那家人看着都是好人呢,就算死了这么多年,宅子也没有闹过事儿。”
韩昭搅面汤的勺子停住了,低着头,忽然问到:“你相信他们真的通敌叛国了吗?”
阿≡诎赴迳舷赶傅厍凶叛蛉猓手上动作不停,嘴里道:“谁知道呢,咱小老百姓关心这个也没用啊。”
氤氲的热气蒸腾在眼前,韩昭顿了下,才重新搅动勺子,慢慢喝了口汤。
再回客栈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韩昭洗漱完了,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柩落在客房的地板上,更夫打更的锣声在夜色中传来,她忽然很想给贺小姐写信。
熄灭的蜡烛被重新点燃,韩昭从包裹里取来纸笔,在纸上落下笔墨:
兰君小姐。见字如面,展信舒颜。
写完这开头的几个字,她停了笔,却不知道该怎么往下写。
写些什么呢?写她已平安抵达京城,却发现要见到皇上还是难如登天?
写一个好人的含冤而死无人在意。如果没有一个人记住他,耻辱的罪名会刻在历史上,永远陪伴他?
写京城的夜晚让人难以入眠吗?
墨汁汇聚在笔尖,落在纸上,洇出一个大墨点。
韩昭深吸了口夜里清凉的空气,把这页纸揉成一团,换了张纸来。
她抬头看了眼圆圆的月亮,像她临走前那晚,和贺兰君在竹林外看到的那轮月亮那么圆。
她重新下笔。
写她路上看到的天空结群飞过的大雁。
写她住客栈时遇到的院子里的绿芭蕉黄桂花。
写今日她吃的那碗羊肉汤饼多鲜香味美。
不知不觉,信已写了几页,最后一页的结尾,韩昭想了一下,郑重写道:
千山万水,愿君安遂。
第51章 寻线索谁为故人忙
早上出门的时候韩昭把信交给了小二,这种迎来送往的客栈会帮住客到驿站代寄信件。
今日有宫中的匠人来教永安府里的灯匠做宫里的花灯样式,从全国各地举荐而来的匠人自然是做花灯的个中老手,不用他们怎么费心教,只需讲解所需花灯的尺寸和样式,大家就能很快上手了。
教韩昭这边的是个比较年轻的人。趁着干活的空档,有人就好奇地问他:“老哥,那皇宫里啥样呀?你们在宫里能见到皇上吗?”
那匠人虽年纪不大,但自忖是从宫中出来的,比这些从外地征集过来的,自然就高人一等,端着一副老师傅的作派,懒散的语气道:“自然是见过的,我们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见过皇上呢?”
其实只是有天皇上经过走廊的时候,他们遥遥地见了一眼罢了,隔着重重的护卫,甚至只见到明黄的龙袍,都没看见皇上的脸。
这话一出,可引起其他匠人的极大羡慕好奇了,不断有人兴奋地问他:“大人,那皇宫里长啥样啊?听说金碧辉煌,栏杆都是用金子凿的呢?真的吗?”
年轻的匠人微微扬起了下巴,一副得意且与有荣焉的样子:“皇宫自然是金碧辉煌的,举全国之力建造,你说能不好吗?一砖一瓦都是工部悉心修缮的,自然是最好的。”
年轻的匠人隶属于工部,这次千灯宴也是工部管理。
韩昭默默地听着,做着手上的活计,不去掺和,昨天打探的消息就让她明白,想靠着好好做灯来见到皇上,几乎不大可能了。她得另作打算。
傍晚回客栈的时候,照例要先穿过前面吃饭的地方,她余光瞥到靠边的高台上放了一张长桌,桌子后面站了个人,应当是说书先生。
她脚步不停,沿着中间的过道往后面客房走去。
“啪”惊堂木一响,说书先生的开场白穿过人群,顺着空气飘到了她的耳朵里。
“上回书说道,奇女子陶云安,三岁识字,七岁能诗,十五岁遍览家中藏书,端的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韩昭脚步一顿,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缓慢地转过头去。
说书先生还在摇头晃脑,语气抑扬顿挫:“今日,我们就来说一说她的其它事迹。”
韩昭眨了眨眼睛,没听错吧,她方才是听到了陶姐姐的名字?
她仍旧是不敢置信,就近捡了张桌子坐下,小二很殷勤的提了一壶茶上来,拿过一只茶碗来,给韩昭添茶倒水。
光听说书也是有茶水费的。
韩昭接过那碗茶,稳了稳神色才问小二:“说书先生说的这奇女子是谁?”
小二露出个笑来,道:“说的就是奇女子陶云安呀。”
看韩昭脸上掩饰不住的震惊表情,小二恍然大悟似的晃了一下,以为她是从外地过来,对京城完全不了解,善解人意解释道:
“客官您是外地来的,可能不清楚,这陶云安呀,是咱们这以前一个御史的孙女儿,多年以前呀,这陶御史就被贬到宁古塔去了。他这孙女儿也跟着去了。这孙女厉害着呢,比他其余的儿子孙子都出类拔萃,所以就有了说书先生说的这一段了。”
韩昭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就是陶姐姐。
韩昭尽力掩下心中的激动,“所以陶御史是被赦免,调回京城了吗?陶云安也回来了?”否则她的故事怎么会在京城流传。
小二摇了摇头道:“人倒是没回来,就是这故事回来了,也算是一段佳话。”
随着小二点摇头,韩昭心内方才燃起的希望的小火苗噗嗤几下又熄灭了。
“小二,上壶茶来。”旁边桌有人高声喊着。*
“好勒,马上来!”小二把手巾往肩上一搭,对韩昭道:“客官,您有事儿再喊我嘞。”脚步一转,给旁边桌上茶去了。
韩昭的目光又落回台上的说书先生身上。
说书先生脸庞清瘦,手中握着一柄折扇,许是因为天气凉,没有打开,在手中轻轻敲打,语气激昂:
“话说宁古塔苦寒之地,一年数月风雪,然而此地百姓,骁勇善战,民风彪悍,人人善于骑射。每年夏季天气凉爽之日,此地会举办骑射大赛,无惧男女,皆可参加,足可见其民风淳朴。要说这还不是最奇的一点,最奇的是诸位知道这一年的骑射大赛是谁一时风头无两?”
说到这里,他卖了个关子,拿折扇巡视了一圈台下,把大家都目光都吸引过来,才缓缓吐出下半句:
“对喽,就是我们的奇女子陶云安,她马上射箭,迅猛如雷,且每发必中,力压数男子……”
“你这说书老头也太会扯了吧!”
说书台下,有第一次听这个故事的听书人发出了不满的质疑,“暂且不说你前面那一堆词儿,把她吹的像神童一样的,单就说后面,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骑射竟然赢过了男子,这怎么可能呢?”
果然有其他的人跟着一块起哄。
“兄台有所不知啊,这个故事都说了好多天了,我都能背下来了,这奇女子陶云安既有文韬,又有武略,实乃大周奇女子,可惜啊,就是在宁古塔回不来啊。”
另一桌的人应和道,话语里有隐隐的调侃。
一时间,大堂里发出了阵阵笑声。
也有没听过这个故事的人,正听到高潮呢,被打断了,不满道:“你们听过的嚷什么呢?让说书先生接着往下说呀,我们还没听完呢。”
说书先生也是见惯世面的人,这点小风小浪完全没有影响到他,手握扇子,向着台下一一拱手道:“承蒙各位高抬贵手,客栈定的小老儿今日要讲的就是这个故事,如果各位想听别的,明日还请多多捧场。”
他惊堂木一拍,又继续讲起奇女子陶云安的故事。
韩昭在台下听着,没有了刚开始的激动,也感到万分欣慰。
虽然陶姐姐没有回来,陶伯伯也没有被赦免,但是从说书先生说的故事里,韩昭知道陶姐姐在宁古塔活得很好,不仅能继续读书写诗,还学了骑马、射箭。
而且,韩昭静下心来细细思索,陶姐姐的故事被传回京城,必然是背后有人在推动。
说书先生是不可能知道陶姐姐从小到大的事情的。
此人必然是一个陶姐姐极其信任的人,在陶姐姐去宁古塔后,仍和她保持联络的人。
至于此人的目的,她暗暗想,应当是为了帮助陶姐姐和陶伯伯一家,早日从宁古塔回来。
虽然她现下还没想明白,这样的帮忙能起到什么作用,但无疑,京城的百姓应当都知道,以前的陶御史有那么个才华过人的孙女儿,被困在了宁古塔。
只是,是谁,在幕后推动着这一切呢?
韩昭凝眉思索,只是从前的人,隔着八九年的光阴再想起来,一时也没有头绪。
她只能用最直接的办法,叫来小二问:“你知道是何人让说书先生说这个故事的吗?”
小二弓着腰,问道:“客官,您说奇女子陶云安的故事啊?”
韩昭点了点头。
小二:“这个呀,我还真不知道,您要是想一探究竟,可以去博远斋看一看,我们这说书先生的稿子也是那书斋店主给的。她给说书先生钱,说书先生替她说书,我们就挣个茶水费。”
倒是把责任推个一干二净。
看来这博远斋必去不可了。
韩昭问:“博远斋怎么走?”
小二这会儿又热情起来了:“就在井前街,您出门右拐三条街,现下去,兴许能赶在打烊前到。”
韩昭说声道谢,放下吃茶钱,匆忙前往井前街。
如果真是有人在幕后帮助陶姐姐,那她就不是孤立无援的状态,没准儿就有了一个可靠帮手。
毕竟,在陶伯伯一家可能牵连在冤案的时候,还能伸出援手,这个人有极大的可能,会成为她坚不可摧的盟友。
韩昭一路走来,激动的心在踏进博远斋的时候微微下沉。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起来,柜台上点起了油灯。
柜台后是一个女子,看着装打扮应是个妇人,听见门口的动静,她抬起头来笑道:“小店今日要打烊了,客官需要什么,还请尽快挑选。”
韩昭稳住心神,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奇怪,问:“你是伯远斋的店主?”
妇人有些疑惑,微微皱了下眉,抬眼打量了下门口的人,但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问道:“你要买些什么。”
韩昭的心又荡悠悠地落了下来,她本以为会见到可能熟悉的人。
她不认识这个妇人,在过往的记忆里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她根本就不是来买东西的,匆匆扫了一圈,随手拿起柜台上的一本。
店主目光也随着她的动作落在那本书上,开口道:“这本是不要钱的,可以免费送。”
韩昭拿书的手顿住,被页面上几个字吸引住了目光:
听雪草堂笔记――陶云安。
她翻开书页,借着灯光,看清书页上记载的是陶姐姐所做过的诗歌,往后翻,里面甚至有她年少时在学堂上做的诗。
再往后翻,是她对天文、地理、和算数的注解。
店主见她看的专注,狐疑地盯了她许久,连手中的笔都放下了。
韩昭从书本中抬起头,对上店主怀疑的目光,连忙露出一个欣喜的笑来:“方才在客栈,听说书先生说奇女子陶云安的故事,心中十分仰慕,小二说,这家书斋可以买到她的著作,这才看入迷了,真是对不住啊,耽误你打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