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苏露青并未理会那些指责,只转向元俭这边,“方才使臣一案,当着那些康国人的面,臣只讲完了一半,另一半涉及我大齐内政,不足为外人道,故而并未说明。”
元俭扶住额头,抬手示意,“速速说来。”
“案发时,现场除了有假康国使臣的尸体,还有两具被从外面扔进来、试图混淆事实的尸体。”
苏露青跟着从发现女尸面容被毁的疑问讲起,一直讲到昨日西市渡口的另一具女尸。
期间秦淮舟不时补充,两人一个语速利落,一个语音和缓,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反倒将殿内一开始那股子咄咄逼人的气氛淡去不少。
梁眠和尹唯也随着他们的进度,向上呈去一些案卷文书,供元俭翻阅。
“……那第一具女尸的死亡时间与假使臣相隔不远,颈上的一圈勒痕,表明她是被自己毫无防备之人从背后下的杀手。
事后那人虽然为了掩藏其身份,替其换掉衣袍,然而常年沾染的焚香气味却并不会轻易散去,由此,成为本案最大的一处破绽。
那焚香气味独特,民间绝不会有,而是出自宫中――’
苏露青揭开谜题,“正是鹅梨香。”
鹅梨香是孟殊喜欢的香气,她与元俭同住立政殿,立政殿内便日日焚烧此香,元俭自然也十分熟悉。
听到“鹅梨香”三个字,元俭立时眉头一皱。
……女尸上带有鹅梨香,只能因为她是从立政殿出去的。
至于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鸿胪客馆,答案呼之欲出。
殿内的其他大臣都是人精,只通过揣测元俭的表情,便猜出大半,当下神色微秒。
殿内一时陷入安静,正在这时,殿外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
听上去有些急切,像是骤闻消息,焦急之下赶过来的。
很快,孟殊出现在殿门口。
她神情虽焦急,步伐却并未乱,只是快步走进来,在下首一处地方站定,向元俭行了一礼。
“陛下。”
“你来了。”元俭向她伸出手,自然无比的拉着她,坐到自己身侧。
孟殊坐稳身形,环视殿内众人,沉声说道,“还请陛下恕罪,臣妾是听到这边的消息,赶来请罪的。”
元俭面带惊讶,“皇后何罪之有?”
“想来陛下已经听明原委,假康国使臣赴宴回鸿胪客馆那天晚上,臣妾的确派过一人前去鸿胪寺。”
元俭叹了口气,“看来皇后也知道,那名女官已然殒命了。”
“邦交之事,是臣妾妄加揣测,又瞒着陛下擅自行事,导致这般后果,险些失了我大齐颜面,臣妾有罪。”
“皇后无罪,”元俭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握住,“我知道,你是怕我劳累,不想拿这些事来让我分心,原是想私下料理了,奈何朝中有小人作怪,从中作梗,那才是险些害我大齐颜面尽失的罪人!”
话说到这里,皇后的罪名不但彻底洗清,还又多了一件功劳。
同时也是当着底下臣子的面宣布,皇后即刻便要重回前朝,让外面那些人做好心理准备,别再动歪心思。
至于那被指控有通敌叛国之嫌的鸿胪卿,丁承――
元俭今日听了这大半天的话,又动了这么半天的脑子,已经是筋疲力尽,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往外蹦,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要跳出去一样。
此刻烦躁非常,随手往丁承那边一指。
“把他拉下去,查,仔细的查!”
众人不敢应声,只等着上首的皇帝交代清楚,这差事究竟分派给谁。
“陛下,”最后还是元康健仗着胆子缓声问,“此案打算交给谁来查?是刑部?还是大理寺?”
元俭忽地注意到苏露青,“你,朕给你三天时间,查清以后,速速来报。”
苏露青立即抱拳行礼,“臣遵旨。”
……
丁承被带去乌衣巷,其余人也从立政殿告退离开,各自回往衙署。
苏露青心里想着查案的事,稍稍落后几步,出来时周围只剩下了秦淮舟,还有几个准备打扫偏殿的宫人。
回想方才在殿内的情形,她放慢些脚步,作势欣赏院中栽在大青石花盆里的一棵银杏树。
等余光里看到秦淮舟经过身边,便转头往他那边看去一眼。
一些话无声的自眼神中传递,秦淮舟不自觉停下,以眼神做疑问。
“方才在陛下面前,多谢你了。”
她把矛头牢牢对准丁承,不给其辩解的机会,在众人看来,无疑是仗着宫中偏爱,公然挑衅,不把同僚放在眼里。
稍有差池,皇帝就会猜疑她在朝中的作用――说不定到最后,事情办不成,她反倒被下狱。
“苏探事客气了,”秦淮舟与她慢慢往立政殿外走,两人之间还稍稍保留有刚才在偏殿其利断金的融洽氛围,“时间仓促,许多疑点还未查明,如此兵行险着,本就凶险万分,换做是谁,都不会隔岸旁观。”
说话间迈过宫门门槛,秦淮舟步子大些,迈过去时,与她错开一些,稍稍空出一步的距离。
今日进宫,众人穿的都是官服。
从她的角度看去,绛紫官服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扬起一抹行云流水般的弧度,紫玉躞蹀带勾勒腰身,盈盈一握,愈发显得他长身玉立,如笔挺青竹。
或许是因为今日御前,两人刚刚联手过,感觉还不差,连带着她今日看他,都有了些许改观――
这人,不当对头的时候,倒也谈不上讨厌。
下一刻,走在前面的人放缓步子,回身看向她,“不过……苏探事若真想道谢,西市渡口命案尚未了结,此案与大理寺内何璞一案或许牵连更深,可否交由大理寺带回详查?”
苏露青:……
她收回刚刚那句话。
第22章 第22章
话不投机,两人各自离去。
回到乌衣巷时,梁眠已经将丁承带入牢内,只等她下令提审。
苏露青听完点点头,却是先问,“鸿胪客馆里那几具尸身呢?停在何处了?”
梁眠一愣,“已经被大理寺的人抬走了啊。”
“什么时候?”苏露青心中暗道不妙。
梁眠见她脸色不对,心里开始画魂儿,说话也渐渐没了底气,
“就是还在鸿胪客馆里的时候……
我等奉命将那假康国使臣的尸身抬到宫里做证据,尹唯也带着人过来,
说是苏探事你已经和大理卿交涉好了,何原、骆双夫妇因为涉及何璞一案,尸身就由大理寺带回详查……”
苏露青眼眸微眯,看来这套说辞,是秦淮舟一早就想好的。
当时她若是同意,这边的事就顺理成章;
哪怕她没同意,大理寺也已经利用时间差,抢占先机了。
“大理寺真是过河拆桥!”
梁眠见势不对,立刻开腔,“怪不得当时我看尹唯那表情怪怪的,敢情他就是编瞎话,心虚呢!
亏着我那么信任他,没想到他竟然借着同心协力的名头,给我们灌迷魂汤,简直是强盗!呸!”
话说完,小心翼翼的瞧着苏露青的脸色,期期艾艾开口,“那……苏探事,现在大理寺肯定对咱们严加防范了,再想要回来,难比登天,我们这边,怎么办?”
想到刚看押起来的鸿胪卿,又皱起眉头,“还有,陛下只给我们三天期限审鸿胪卿,大理寺这么一闹,根本就是趁火打劫啊……”
苏露青迈步往书房那边走,“要审丁承,最要紧的,还是搞清楚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他杀崔璎女官,又将其假冒做骆双,那他想掩盖的,究竟是杀女官的理由,还是骆双尸身漂进西市渡口的真相。”
梁眠似懂非懂,但他这几天跟着苏露青东奔西跑,心里隐隐也有了点儿想法,“苏探事,你是不是怀疑,鸿胪卿……也和那个账簿有关系?”
那本得而又失的账簿,隐约牵扯到了越来越多的人,然而每每线索快要清明时,又会随着突发人命而中断。
苏露青沉吟道,“账簿最初涉及到的人是何璞,但何璞身设贪墨案,‘畏罪自尽’。”
“何家内部疑云重重,又全被何玉杀害,最后何玉也被人灭口,如今又轮到何原夫妇。”
梁眠听到这里,挠挠头,“苏探事,你的意思是……何家今年犯太岁?所以接连意外横死?”
苏露青往他头顶猛地一敲,“意思是,两案重合之处过多,若晚一步,线索就全被大理寺抢干净了,还不快去!”
梁眠捂着头匆匆走了两步,又默默折回来,“苏探事,那接下来……应该往哪里查?”
苏露青想到前不久看过的那张抄件,“西市。”
……
西市一如之前那般繁荣,前一天的人命官司,并没有让渡口货船停运,渡口码头一带依然船来船往。
苏露青带着梁眠几人,牵着大骨棒,乔装一番进入西市,大骨棒到了这里,就像回家了一样,不等人领,自己就循着一个地方往前冲。
没一会儿就到了渡口码头附近。
码头的卸货长工注意到大骨棒,面带惊喜,“呀?这不是大阿黄吗,嘬嘬嘬――”
大骨棒听到熟悉的声音,撒了欢儿似的跑过去,一个劲儿的拿头拱那长工。
梁眠见状,便过去攀谈起来,一来二去,回来秉道,“那长工说,大阿黄……呃,也就是大骨棒,之前一直在这一带被大伙养着来的。
前几天,它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东西,吐到虚脱,大伙都以为它活不了了,打算给它找个地方埋了,没想到路过的人喂给它一粒药,它就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再后来就没人知道它跑去了哪儿,那几天他们没见着它,还以为它是跟着那人一起走了。”
“药?”苏露青直觉这药也许是个关键。
梁眠:“我问过了,那长工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药,反正挺灵的,毕竟它都把大骨棒救活了――哦还有!”
梁眠又想起来,“那长工说,喂药的是个读书人,拿药出来的时候,还从怀里掉了本书,看着像国子监那边的外院学子。而且,我听他描述的特征,似乎有些像何原。”
国子监是大齐学府,去岁孟殊提议,广开天下学路,为让天下读书人也都有机会一睹国子监风采,破例在六学之外加设一学,记在国子监名下,称为外院,院中博士、助教也都是国子监中人。
想到这里,她问,“可还记得何原的手上有何特征?”
梁眠立即答,“食指和中指间、手掌与手腕间都有一层茧子,应是常年握笔书写形成,当初便是凭着这一点,否去所谓盗贼之说。”
苏露青:“先去外院查,可有何原这个人,若有,便再去查何原的常去地点。”
西市渡口与西市其它地方不同,能来这里的,不是装卸货物的长工,就是商贾,加之这里人员杂乱,寻常读书人并不会想到要来这里。
漕渠上又有新船来。
这次来的货船比先前那些更大,吃水更深,船头还有官府标识。
苏露青原本转身的动作就势停住,她看着那几艘官船,算算日子,猜测是运粮来的官船。
梁眠跑到前面去打探,回来秉道,“的确是运粮船,这几船的粮食直接就要运到城中的几个粮仓,户部那边也来了人负责清点。”
说话间,渡口附近的一处简易棚屋里,走出来一行官兵,为首一人身穿青色官袍,显然是此次负责清点数目的官吏。
苏露青看着那些人清点过数目,之后另有一众长工上前卸下粮食,但长工们并没有跟随那青袍官员离去,而是转了个方向,往另一条街巷里走去。
“那里都是暂时存放货物的仓库,”梁眠奇道,“这些仓库存放的货物多为民间之物,官仓离此处不远,为何不往官仓送――哎?别别别别跑啊!”
大骨棒不知什么时候挣脱牵引绳,跟着往仓库那边跑去。
两人连忙去追。
跑过一条街,前面的大骨棒忽然一个急刹,然后就开始原地抽搐起来。
“好像和那天的情形一样?”
梁眠又惊又急,以自己身体的力量按住不断抽搐的大犬,试图让它镇定,别惊扰到周围人的注意。
然而大犬却好像更疯了,口水飞溅,尖利的牙齿刮过梁眠的手,留下几道冒着血珠的道子,四条腿胡乱刨着,一直到最后越刨越慢,终于不动了。
周围始终嘈杂,这一片地方全是装卸货物赶着进仓的长工,其中还有不少拿着算筹计数的账房,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计数和算自己的工钱上,哪怕他们这边两人一狗动静再大,也无人有闲心往这边看。
“苏探事……”梁眠惊魂未定,俯身查看大犬,“大骨棒好像……死了?”
又想到什么,脸色惨白,“该、该不会是什么狂犬病吧?那我……”
苏露青也查看一番,拍拍他的肩,“放心,你没事,还死不了。”
视线最后落在大犬始终挣扎着要去的方向,在一片印着濡湿凌乱脚印的地面,有一粒丹丸静静的躺在上面。
她走过去,将那粒丹丸拾起。
丹丸不大,只有指甲大小。
凑在鼻端闻过,能闻到明显的香气――像是薄荷、龙脑一类的制成的香丸,但同时还掺杂着细微的苦味,这又有些像药丸。
再环视四周,除了不时搬货运货的长工,看不到任何可疑之人,这粒丹丸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等着被她发现一样。
“苏探事,是发现什么不对了吗?”梁眠狐疑问道。
“把它的爪子抬起来。”
梁眠依言照做。
大犬的前爪被抬起来,也许是刚才它曾疯狂刨地,趾上有血肉模糊的痕迹,但……
“这好像是旧伤?”梁眠又抓起另一只爪子,同样是有几处溃烂,覆在上面的毛也秃了几块。
这样的情形,除了在大犬身上,还有两个人身上也都见过。
“难怪,原来是这样,”苏露青想通其中关键,将丹丸收在掌心,“这里不用再查了,你去――”
目光不经意间落向旁边,话音戛然而止,神色也跟着冷下来。
秦淮舟不知何时也出现在这里,身边跟着尹唯,看样子,已经在此处待过一会儿了。
两人俱是乔装改扮,此时看上去,就像一个儒商带着管事。
“这么巧,”苏露青上下打量一眼秦淮舟,“又是专门来等我的?”
“不巧,”秦淮舟这次说,“算是偶遇。”
他的目光很快落回地上的大犬身上,想要再细看时,视线里多出一个人的身影,当即一皱眉。
苏露青正正好好挡在他和大犬之间,退去之前和睦相处过的假象,又恢复了剑拔弩张,“偶遇啊,那正好,省得我专门再找你一趟。”
她上前几步,走到秦淮舟身前,“还记得那个赌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