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秦家找的人已有眉目,那此事就有转圜余地。
而且她觉得,鲁忠当初既然说出秦淮舟是因为寻人,才一直未成婚,那很大可能就是真的。
皇帝再如何说一不二,也不能平白去拆别人的姻缘,只要秦淮舟咬死这一点,她也就不必再为此事心烦了。
然而好半晌都没听到对面那人应声。
不由得狐疑抬头,“怎么?无可奉告?”
果然就听到对面这人言辞凿凿,“此乃在下家事,一不曾涉及疑案,二不曾勾连是非,敢问此事与阁下所言宫中之事,有何关联?”
关联可大了。
但苏露青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很难把“事关你我亲事”这几个字说出来。
总觉得……
……难以启齿!
心里烦!
目光转向茶盘,见上面并排摆着四只瓷质小山石,一眼望去透润细腻。
她从中挑了个最顺眼的,拿到自己这边把玩几下,拢进手心,便不动了。
如愿看到秦淮舟对着面前仅剩的三只小山石皱眉。
“多少有些关联,”她心念一转,跟着道,“连陛下也有所耳闻,可见此事隐约牵涉某件秘辛,否则陛下也不会突然提起。”
她说着话,同时观察秦淮舟的表情。
可惜,秦淮舟面色如常,也不知是天生演技好,还是他知道此事影响不大。
她再接再厉,“心上人?”
沉默。
“订过亲?”
还是沉默。
“昔年青梅,家中突遭变故?”
“苏探事何时对秦某之事,这般感兴趣了?”
有反应了,看来她猜得差不多。
苏露青从他面前的茶宠里又拿走一只,赶在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之前,再次把先前拿走的那只放回去。
随即听到一声极细微的深呼吸。
她接着道,“也不算感兴趣,只是宫中似是颇为在意此事,若能早日为宫中解开谜题,也是为陛下分忧,所以……有线索吗?人在何处?可能寻到?”
然而秦淮舟回答她的,还是严防死守的四个字,“无可奉告。”
握着茶宠的手紧了紧,小山石滑润的棱角硌着掌心。
好一个无可奉告,她看他能无可奉告到什么时候。
“既然如此,此事也无须相商,”她起身,要离去前,想起自己还有一件正事没办,“对了,赌约还没兑现。”
“请说。”秦淮舟一副任君差遣的姿态。
“宫中有个旨意,”她俯身,将手里一直握着的茶宠按到他身前,“无论如何,你都要推拒。”
“宫中旨意,何人敢拒?”
秦淮舟用一种“究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的眼神看她。
“同僚一场,总归我提醒过你了,”苏露青直起身,“做好心理准备,到时是拒绝,还是欣然接受,我想,你一定会选前者的。”
说完扬长而去。
秦淮舟看着未关的门,回想刚才那些莫名其妙没头没尾毫无依凭的话,半晌一阵无语。
她今日吃错药了?
第25章 第25章
秦淮舟回府时,破天荒看到父亲秦靖坐在院中摆弄丹药。
父子两人已有几个月未见,他上前请过安,问,“父亲今日怎的有空回府来?”
老秦侯是在秦淮舟升任大理寺卿的时候让他袭的爵,之后自己潇洒出京云游,再回来就开始穿起道袍,结交各方道长,钻研炼丹修行之术。
只不过今日罕见的没穿那身青色道袍,而是换了一套常服,像是要参加什么重要的宴会。
秦靖摆弄着丹丸,头也没抬,“宫里有旨,让我和你今晚入宫赴宴。”
秦淮舟难得露出诧异神色,宫中竟然真有旨意?
但……
如果只是这样,似乎没有什么抗旨的必要。
这样想着,便问,“非年非节,也不曾立过什么过人功勋,宫中这时候让我们父子进宫赴宴,可有说是什么名目?”
“我哪知道,”秦靖一副“本来高高兴兴炼丹突然被叫回来真是很无奈”的表情,“问了元康健那家伙也不说,嘴忒严。”
秦淮舟心中微沉,“或许……是秦家这些年一直在寻人的事,传到陛下耳中,惹来天子猜疑了?”
之前在大理寺内,她虽然一直没明说到底是什么事,可她欲扬先抑的提起秦家寻人一事,总归不是那么简单。
乌衣巷是天子利器,观乌衣巷行事以测天威,这些年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
秦靖听到这话,停下手中动作,捋了捋胡子,“嗯……要真为此事而来,还真是有些难办。”
他抬眉往儿子那边扫去一眼,“秦家这些年不遗余力寻找当年裴相遗孤,但始终毫无进展,至于裴相那件事,又是皇帝心里的一根刺――唉,总归这种事也瞒不住,能瞒过这么些年,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怎么办?”秦淮舟问。
“什么怎么办?”秦靖看着眼前出落的挺拔清隽的儿子,“你在天子身边当差这么久,这点事儿还得指望老子替你扛?”
秦淮舟:……
总觉得他父亲自从开始修道,脾气是越来越差,训儿子也训的愈发信手拈来了。
他目光落向院中石桌上摆着的几只瓶瓶罐罐,思忖着道,“这些年,宫中每年都会放出很多人,里面也有一些是之前没入掖庭的罪臣家眷。但这么多年查过来,那些知情者都说,自从入了掖庭,就再没有见过她们。”
顿了顿,接着道,“也有人主动登门寻亲,但事后查明,全是打着裴氏遗孤旗号,来招摇撞骗的。这些事在外面看来也不是什么秘密,陛下有所耳闻,似乎也不稀奇。”
秦靖长叹一声,“是不稀奇,但有些事,不翻到台面上来说,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怕就怕,有心人拿此事做文章,说我秦家为裴相鸣不平,不满陛下当年的处置结果。若果真如此,今晚进宫,赴的就是鸿门宴。”
秦淮舟神情凝重起来,“但,动机呢?”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那这个人这么多年按下不表,如今却突然要翻到明面上――是因为他审了何璞贪墨案?
冷不丁听秦靖问,“你这几年,没收过那些人孝敬的东西吧?”
秦淮舟扶额,“不曾。”
“那就没事儿。”秦靖松了口气。
末了又感慨,“当年之事,太过混乱,怎么处理都不会让所有人满意。裴相不过是成了最合适的引子,他下狱,牵连最少,根基不毁,只是对他来说太不公平。还有那孩子……那孩子如果长到如今,应该和你年岁相仿,原想着,若能找到她,秦家也能给她庇护,裴相泉下有知,也能放心。可惜了……”
秦淮舟看向别处。
他经手的案子这么多,查线索查人更是家常便饭,深知只要人还活着,哪怕藏得再深,也会留下蛛丝马迹。
但秦家这么多年寻裴氏遗孤下来,却一点音信都没有,很可能早在当初裴相出事时,她就已经遭遇不测。
“且不说这些,”秦靖另起一个话题,“我回来时候听说,你把何璞那案子,结案了?”
秦淮舟拿起桌上几个瓶瓶罐罐,和秦靖一道搬进屋子里,闻言点点头,“是。”
“我看不像,”秦靖打量起自己这个儿子,“若是以往,结了这样的案子,你总归要轻松许多,但今日看着,却依然疑虑重重。”
秦靖当年也屡屡破获要案,秦淮舟如今所用的思路,大多来自其父。
如今秦靖虽说早已不问朝事,但探讨梳理些查案思路,也还是信手拈来。
秦淮舟听到父亲这样问,憋在心里的话稍稍有了些宣泄的口子,
“此案,虽证据确凿,但仍有诸多疑点,甚至很可能牵涉甚广,但如果此时追查,就会使案情本身搁置下去。
那些前来告状的灾民,本就期望朝廷能给他们一个公道,有了公道,之后的日子还能撑下去;
但这个公道若要无限期的延迟,他们是否会觉得求助无门,官官相护?
那么之前所有的承诺,便都是对他们的搪塞。”
“你说得有理,”秦靖点点头,“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结案不代表就是结束,既然有疑点,那就继续查。”
“不错,”秦靖赞许道,“上次你写信来问我,可听说过什么灵药,我这次回来,除了宫中传召,也是为了这件事。”
“那药与其说是灵药,不如说,它是强行为将死之人续住最后一口气的吊命药。”
……
“这么说……就是这颗药?”
梁眠看着桌上那粒丹丸,“就是它让大骨棒突然发了疯,引发顽疾而死?”
说话间想到那只大犬,梁眠鼻子一酸,“挺好的狗,怎么就被这么个玩意儿要了命――”
说了半天却没听到苏露青开口,梁眠狐疑看向她,却见她托腮对着那颗药凝神思索,不知想到了什么。
小心翼翼又问,“苏探事?你刚才的意思是,打算用这颗药,和大理寺那边换线索?”那能换来什么线索?不是肉包子打狗就不错了――
当然,剩下半句话被他默默吞了回去,只接着说,“如今关于账簿的线索,我们已经掌握的差不多,大理寺那边还能有什么是我们查不出来的?”
“渡口仓库。”苏露青终于开口。
“仓库?”梁眠眨眨眼睛,“凭乌衣巷腰牌,我们也可以派人再去啊。”
“那种地方,商贾与官吏关联颇深,若发现短期之内连着有两拨人探查,你猜他们会不会转移证据?或者……干脆销毁证据?”
乌衣巷的确可以出入任何地方,但能不能去是一回事,打草惊蛇又是另一回事,如今这草已经被大理寺给打了,她再去,结果只能是无功而返。
梁眠嘴一咧,“倒也是……”
“但那也不至于用这东西换啊,”梁眠一脸心疼,“说不定,这个就是那账簿里记载过的重要东西呢!”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在何璞的书房里,找到一只空药瓶?”苏露青忽然问。
梁眠点头,“记得。”
“这颗药的味道,和空药瓶里的很像,我想,药瓶里面装的,很有可能就是这种药。”
梁眠瞬间瞪大眼睛,“那……那何胥吃的,不就也是这个?甚至何原……牵线给何璞的药,岂不也是这个?”
“不错,”苏露青将空药瓶和那粒药丸摆在一处,“所以何璞早已不是关键,何玉、何原的背后之人,才是新的线索。如今新的线索与西市渡口仓库有关联,此药在我们这里,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但对秦淮舟来说,不一样。
所以,用一个她不那么急需的,换她真正想要的,这笔交易对她来说,不亏。
一想到秦淮舟……
她扭头看一眼窗外,这时候已近黄昏,宫宴快要开始了,只盼他千万推拒成功,毁掉这桩婚事。
“不过苏探事,我还有个疑问。”
梁眠依然盯着那粒药丸,“何家一夜之间被灭门,何胥疑似不是下葬那天死的,大理寺只结了何璞贪污赈灾粮的案子,之前这些……岂不是全成了无头悬案?何府还被一把火烧成了灰,这些公道谁给他们啊?”
“谁说的成了悬案?”
“那、那也没人给何家其他人伸冤啊……”
苏露青揉揉眉心,“你好奇这里的猫腻,就说你想知道,装什么高尚。”
“嘿嘿……”梁眠见被拆穿,抬手挠挠头,“苏探事说的不错,是我自己想知道,哦,林丛也想知道,但他不好意思问。”
苏露青看一眼手边茶盏,梁眠会意,立即上前添茶。
“何老夫人应该是被何胥杀害的。”
“啊?”一上来就听到这个答案,梁眠一连震惊,“为、为什么呀……”
苏露青借这个话题也在给自己理清思路,“我想,最开始,只是因为何璞想要治大儿子的先天心疾。”
“……心疾难医,何璞的精力全放在何胥身上,就忽略了小儿子何原。他们也许因为某件事关系破裂,何原成婚就分了家,而何璞出于愧疚,也想要修补父子间的关系,所以他很关注何原的近况,知道何原后来搬去淳博县,便自那时起给何原写信。”
“何原不回信,但会通过何玉这个叔父,得知何璞几人近况。他与何玉大概关系亲厚,两人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一个人。经过那人的运作,何原来到京都,进入国子监外院读书,何玉继续奔走在两地,获取两边近况。”
“半年前,何原或是好心,或是故意,透露了‘药’的消息给何璞。何胥那时候频频犯病,何璞因此尝试买了一颗‘药’给何胥吃,而何胥吃过‘药’,果然恢复如常。何璞大喜过望,每到何胥心疾发作时,就会给他吃一颗,渐渐地,何璞手头开始不宽裕,所以何璞打起了国库的主意。”
“也许是何璞救子心切,胆大包天,又也许有人恰好在这时指引,让何璞尝到了甜头,于是何璞开始从国库中倒卖米粮,换钱买‘药’。起先还算轻松,后来随着何胥心疾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药量加大,需要的药钱也越多,何璞只能继续冒险偷换米粮。”
“而这些‘药’,看似能缓解何胥的心疾,但也会引来不可预估的后果,何胥全身溃烂,对‘药’也依赖成瘾,一旦心疾发作时不能及时吃药,就会发狂。”
“也许是一个月前,何胥再次发病时,‘药’却吃完了,药瘾发作的何胥根本没人能控制住,嗯……大概就像大骨棒当时突然发疯那样。”
苏露青顿了顿,再开口之前,先叹了一声。
“……何老夫人试图阻拦孙儿未果,反被何胥误伤,而何老夫人本就上了年纪,被一个正值盛年的疯癫男子打中,可能很快就气绝身亡。何璞又惊又怕,下令家中死守这个秘密,对外宣称何胥病死,然后烧掉何老夫人的尸骨,装进棺材里下葬。同时封存何老夫人的屋子,再让侍候何老夫人的嬷嬷伪装出何老夫人的声音,以应对不时之需。”
梁眠恍然,“所以那天我们在何府门外吃了个闭门羹,当时门内说话的人,并不是何老夫人!”
“不错,”苏露青道,“之后淳德县灾民进京告状,米粮变麸糠一事败露,何璞下狱。何玉背后之人为掩盖此事,令何玉以何胥之命作为威胁,逼何璞认罪自尽,之后又授意何玉将何府余下之人尽数灭口,再放火烧何府,销毁一切证据。可惜何玉想独吞何璞的宅子,没有放火,背后那人察觉,另找人放火,同时也将何玉、何原二人灭口。”
“这么说来……这背后之人,势力很大,”梁眠接道,“何原是被丢进鸿胪客馆混淆视线的,说明此人能插手鸿胪寺事务!”
对于梁眠的回答,苏露青满意的点点头,“不错,只要再揪出这个背后之人,就能顺藤摸瓜,确定那本账簿最终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