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又激将似的补了一句,“大理寺也有仵作,这些问题都能看得出来,你要是不想走,也行。”
回答她的,是秦淮舟沉默的迈步。
门一开,梁眠和尹唯双双守在门前,听到动静回身看过来,等着两人的吩咐。
“把记录焦尸的卷宗找出来。”秦淮舟吩咐尹唯。
“去万年县衙,带个还能记得焦尸都是在何处找到的人回来。”苏露青吩咐梁眠。
“你……”秦淮舟似是有话想说。
“什么?”
秦淮舟的目光在她身上飞快的扫过,“你若穿这一身去屈府,不妥。”
苏露青跟着低头往身上看一眼,心下了然。
乌衣皂靴,平巾帻,显而易见的乌衣巷装束,平时办案都还好,但这样堂而皇之和他一起前往屈府,怕是被弹劾的除了她,还要再加上一个秦淮舟了。
“原来你也怕被弹劾。”
“若言行有失,理当弹劾,在下只是不想耽搁案子。”
说得言辞凿凿,还不是不想被弹劾,苏露青直接把问题抛给他,“那你觉得,应该穿什么?”
最后扮成了大理寺仵作。
屈府接连被万年县衙和刑部两个衙署踏足,能找的、带走的几乎全部带走,如今的屈府,已然是一片黑压压瓦砾真狼藉。
从万年县来的衙役叫古廉,记性很好,一到屈府,就指出几处搬出焦尸的位置。
看起来都是在屋内。
苏露青清理出来一块空地,让梁眠将事先备好的米醋拿来,往地上一泼。
“诶!有血!”梁眠指向一汪红色。
一汪鲜红色,显得极为诡异。
又往其它几处搬走焦尸的地方泼过米醋,地上同样出现了一片鲜红色。
等古廉几人离开,秦淮舟才问,“这便能确认了?”
“嗯。”
苏露青仍在看着地上显出的鲜红。
心中暗想:
屈府上下若都是被利刃杀死,下手之人再放火烧府,为何枯井中的那具却截然不同?
昨晚有人埋伏在枯井附近,是专为盯着旁人灭口,以防发现尸身?
还是,那人本来就是打算自己趁夜悄悄下井?
想到这里,她忽然往那口枯井的方向走。
身后很快跟上脚步声,她知道是秦淮舟。
枯井与昨夜无异,边缘脚印杂乱,应该也有今早林丛奉命来带走尸身的关系。
她绕着井口,在地上搜索石块。
秦淮舟不解其意,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向枯井之下,忽然问,“昨夜,你下到枯井里了?”
苏露青找到一块大小相仿的石块,捧在手中,掂了掂,随口道,“你要是也想下去,那边有绳索。”
这处枯井原本所处的地方像是一处废弃小花园,这些石块,大概是原先修建小桥的废料。
石块粗粝,分量不轻,砸下来的势头自然也不容小觑。
查看时,果然在其中一面有明显突出的地方,看到一片污色。
抹掉一处污迹细嗅了嗅,闻出一些血腥气。
看来这个就是凶器无疑。
回想方才查看尸身时看到的后脑情形,她在心中推演行凶动向,不经意回身,却见秦淮舟背对着她,半蹲在井边,似是在观察井沿儿。
她也走到另一边,蹲下来,低头往井沿儿处看,“有发现?”
秦淮舟闻言,抬头看她一眼,看到她手上的石块,眼神微动,“这是……?”
“凶器,”她继续追问,“发现什么了?”
秦淮舟抬起手,拇指食指并住,捏着一小片布条。
“这是卡在井沿上的,我仔细看过,这料子是绫,黑色,有斜纹地暗花。”
苏露青不置可否,“这能说明什么?”
“乌衣巷内,鲁忠常穿这种,”顿了顿,他肯定地道,“你,也是。”
她兴趣不大,“这还是不能说明什么。”
然而秦淮舟却肯定地道,“这说明,昨夜,你下过这口枯井,发现井中尸身,而后在上来途中被人袭击,你额角、肩上的伤,都是因为躲避时磕到了井沿儿。”
仅从一片衣料布条,还有她的伤,就还原出她在这里遭遇的情形……
苏露青在心中思量他说这些推论的动机,八成是要套话。
作势缓缓点头,口中应道,“我早就说了,我差点因那尸身而死。”
秦淮舟看着她手中依然捧着的石头凶器,“所以,你也伤了伤你的人,然后趁他没有还手之力,脱身离开。”
“嗯,”苏露青又点点头,胡说八道,“你说,如果我再晚些才脱身,他是不是也算坏了你我拜堂吉时的罪人?”
秦淮舟气息顿住,神色跟着变换一番,别过头,转而问道,“这石头,也是他用来袭击你的?”
他从她手里接过石块,掂了掂份量,“需要用石头做武器,却又不曾一击即中,说明此人不擅武力,但应该知道枯井里有东西,或许,是他杀了人,然后将尸身扔进枯井,再想办法趁风声过去,毁尸灭迹?”
跟着再次看向她,“你都伤了他什么地方?”
苏露青随意坐在井沿儿边缘,手撑在旁边的井沿儿上,并未立即回答他的问题。
秦淮舟放下石块,面露疑惑,“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她随意屈起手指,敲了敲井沿儿,“你问这么多问题,是在把我当人证,还是嫌犯。”
秦淮舟:“若与此案有关,可以是人证,也可能是嫌犯。”
听到这话,她起身,走到秦淮舟近前,抬手随意往他心口位置点了点,“那这么说,你也与此案有关。”
点向心口的力道不重,隔着冬日衣衫,只能感觉到一点凹陷的力度。
秦淮舟垂眸,看到那一触即收的手的残影。
若是从前,这样近的距离,他早不知避开几步;
但这一次他却没动,也许是因为想到昨夜两人已经拜过堂,有些距离总要习惯着接纳。
思及刚刚她说的那句话,先问一声,“……何出此言?”
那个手持石块疑似行凶的凶手,很可能就是她遇到的那个,如此看来,她应该就是唯一一个活着接触过凶手的人。
不等她回答,又接着问她一个问题,“还有,对你行凶之人,你可看清他的模样了?”
日头高高挂在头顶,初冬的阳光并不十分刺眼,两人面对面站着,阳光从头顶直直洒下来。
苏露青同样没有挪开位置。
她与他之间距离极近,她抬头打量他时,能看到日光在他睫羽染上的金色,如点漆的眸子被衬出一抹暖意,但藏不住更深处的审视。
打的什么主意,心知肚明。
昨晚她虽只借月光看出个轮廓,但……
应该是个熟面孔。
当然,开口时,却并非回答,噙着的笑意愈发的深。
故意道,“问这么多,关心我啊?”
第31章 第31章
欲深入探究的话题,一瞬间被岔开。
如她料想般,听到面前人骤然重了一下的呼吸声。
她好整以暇等着他的反应,半晌,听到他开口,“嗯,是有关心。”
很轻的一声,像冬日忽然飘起的细碎雪花,只簌簌落了一瞬,等风再起时,一切无痕。
这一声过后,秦淮舟向旁边撤出一步,整了整神色,“苏探事,我们再说回案子。”
苏露青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仍站在原地,抱着胳膊看他走出去的身影,在他身后叹了口气,“秦侯,都是审过嫌犯的人,你这招先礼后兵,可是用错人了。”
经常坐牢的嫌犯应该知道,审问之人突然的关心,往往意味着攻心。
嫌犯的心理防线一旦降低,就会知无不言,掏心掏肺。
“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淮舟转回身来,“此案疑点颇深,井中尸身身份难辨,你昨夜遇到那人,定是疑案关键,若能根据其身形特征排查,或许能查到几处目标。”
苏露青点点头,似是很同意他的说法,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案子在大理寺,宫中没有另下旨意,和她乌衣巷可没什么关系。
秦淮舟一怔,目光落在她身上临时穿着的仵作装束上,半晌才道,“你到过大理寺,旁人已经知你行踪。”
苏露青理由充分,“那是你扣了我的人。”
“是他触犯规矩在先。”
“你点头放人了。”
“我没有――”
一张手令明晃晃被捏在半空,上面有他的钤印。
后面的话顺势哑了声,秦淮舟深深呼吸一下,眼神微动,似有恼意。
他不痛快,她就高兴。
苏露青慢条斯理将那张手令重新收进怀中,缓声道,“而且,真正算起来,是你故意扣人在先。我的人特地赶在朝中旨意并未发出之前,就将事情办妥,准备回来复命,却被你的人一直阻拦,这才耽搁住。”
视线不经意一转,瞥见梁眠和尹唯朝着这边走来,加快了语速,
“所以,这样说起来,那辨不清面容的尸身,应该算是大理寺从乌衣巷手里硬抢到的。”
“硬抢”两个字被她着重强调,声音虽不大,但理亏的人已然别开目光。
然后他目光落向井沿儿旁边的绳索,这次是一个诚恳的邀请,“枯井之下或许还有线索,苏探事可要同行?”
苏露青的确也准备再下井看看。
昨夜太黑,井底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今早为了和大理寺抢时间,她只让林丛抓紧将尸身带上去,也没来得及细查。
听到这话,点点头,“可以。”
梁眠和尹唯留在上面,她和秦淮舟先后滑到井底。
这口井大概已经枯了很多年,井底堆积着厚厚的枯枝腐叶,骤然多了两个人,井底的老鼠被惊走,“吱吱”的惊慌乱窜,引出更大的回声。
井口洒下的阳光并不算多明亮,光里有飞舞的灰尘。
井底也不算宽敞,两个人同时待在里面,明显感觉到拥挤。
秦淮舟吹燃火折子,点上蜡烛,往四周照了照。
火光惊动更多的老鼠,在两人脚边飞扑狂窜。
苏露青侧身看向别处时,忽然瞥了一眼站在前面的秦淮舟。
他毫无防备之意,只举着手中蜡烛,照向井壁,同时抬手不断地叩击井壁,寻找可能的机关暗室。
这个距离……
让她想到那具尸身后脑的伤。
能伤到那种程度,说明行凶之人就站在他身后。
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内下手,又不曾留下扭打间留下的伤,证明行凶者很大可能是熟人。
而且是没有防备必要的熟人。
这样想得久了,目光始终盯住秦淮舟后脑,过于强烈的视线,也引来秦淮舟的察觉。
火光一晃,秦淮舟转过身,对上她不善的眼神,没说话,直接将蜡烛举在她眼前,晃了晃。
苏露青被灯火晃得猛然回神,皱眉扫他一眼,向后退开一步。
“井底狭小,苏探事当心。”秦淮舟不着痕迹提醒她,别动什么心思。
“彼此彼此,”苏露青跟着瞥一眼昨夜发现尸身的位置,侧步过去,“劳驾让让。”
那尸身当时是歪倒在井口附近的,身体折成一个并不常见的形状,应该是被人从上面丢下来的。
借着跃动的火光,她看到枯叶之间有几块深色。
“你方才可在井沿儿四周看到血迹了?”她问。
秦淮舟既然连她那被勾破的衣服布条都能找见,想来也发现了别的。
果然听到秦淮舟说,“有,但不多,很浅。”
回答过后,反问她,“这里有血,人就是死在这里?”
“不是。”
她查看过那几块深色,那里是尸身后脑枕过的位置,因为后脑曾出过大量的血,便也将这一处地方染上血污。
“那,还要找地方,泼米醋确认?”
苏露青抬头往他那边瞥一眼。
“怎么?”秦淮舟没躲,蹲在她对面,看过地上那些污迹以后,目光同样迎向她。
她却不再提接下来该怎么寻找凶杀之地,而是问,“你和靳贤,关系如何?”
“这要看你想做什么。”秦淮舟没有明着回答。
“也没想做什么,就是听闻他家中噩耗,感叹他人过中年却遭此厄运,着实惋惜,想去探望一二。”
“据我所知,靳贤坠马以后,便闭门休养,谢绝来客。”
“那真是不巧。”苏露青似有遗憾。
然后她起身,走到刚刚下来的地方,O了O绳索,打算上去。
“我看你不是想探望。”秦淮舟的话音忽然从后面追上来。
“嗯?”苏露青回身看向他。
秦淮舟还没有跟着走过来,仍半蹲在血污附近,不知还在地上查看什么。
知道她在等下文,接着方才的话道,“你是想看看,他是否有表现出异常的反应。毕竟屈靖扬过寿那日,他作为女婿,一定会出席,席间发生过什么,他一清二楚。更何况屈靖扬一死,还能记得当时席间都有什么人,且都有谁与屈靖扬有过节的,也只剩他一人。”
“那你不想知道么?”她反问。
“想,但我不会趁人之危。”
说得好听,她冷笑,反手拽了下绳索,“你随意,我先走了。”
从井底上来,梁眠先报给她一个消息,“苏探事,林丛在附近找到一处血迹,看情形,应该是被抛尸井下那人的身死之处。”
位置很近,周围并没有多少被大火熏黑的焦色,想来是因为这里本就是荒废的园子,可烧之物不多,火势蔓延不过来。
地上痕迹明显被处理过,其间泥土被翻动,颜色比周围要深。
如果仔细看,会看到不远处也有几块较显眼的血迹露在表面,一直断断续续延伸向枯井。
之所以一直没被人注意到,大概就是因为,无论是万年县衙,还是后来的刑部,都不知道枯井这里也藏有一具尸体,因而并未往此处查看。
“能知道屈府有废弃多年的园子,还约在这里见面的,应该是屈府熟人,”梁眠一边说,一边观察苏露青的反应,“凶手能选在这里下手,那他们商谈的事,应该也是什么不能被别人知道的秘密吧?”
说话间,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旁的林丛见状,小声提醒一句,“苏探事,是大理卿他们过来了。”
苏露青转过身,看向来人,“怎么?考虑好了?”
“这里便是凶杀之地?”秦淮舟停下步子,没有再上前。
看来是没考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