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屈府啊,”秦淮舟点点头,放下卷宗,“敢问苏探事,那可是已故长安县令屈靖扬的府邸?”
“是又如何?”
“宫中有旨,屈府案移交大理寺审理,与此案有关之处,无论人证、物证、案发之地,都应交由大理寺接管,不知乌衣巷为何明知故犯,闯入大理寺接管之处?”
苏露青抬眼看着对面之人。
这一番话被他说得言辞凿凿,仿佛她已经触犯了天大的律法,此番前来,除非问罪自首,否则难辞其咎。
想到人还被他扣着,苏露青难得缓和了神色,“此间有些误会,我们可以谈谈。”
“不知苏探事所说的误会,是什么?”
“下属追查有失,误入屈府,还请大理寺行个方便,谅解一二。”
秦淮舟笑了笑,“若是寻常误入,大理寺自会秉公处理,但……”
他看过来,眼中带着审视,“他不光‘误入’,还拿了东西。在下方才说过,凡是与此案有关之处,均由大理寺受理,他这般视律法于无物,擅盗证物,便是妨碍公务。抱歉,大理寺不能放人。”
苏露青深吸一口气,“早朝之前,此案还未有确切归属,悬案之后另有幕后推手,你也是问案之人,应当知道其中利害。”
“利害关系,大理寺自会清查,”秦淮舟垂下眼,收起手边卷宗,“此案纷杂,牵涉之事比明面上更广,儿戏不得,……夫妻一场,奉劝你一句,贸然插手,只会适得其反。”
“既是夫妻一场,”苏露青眼中浮起玩味笑容来,偏又做出一副情深模样,倾身向前,抬手落到他手边,指尖要触不触的挨近他的手指,目的明确,“人,就还给我吧?”
指尖传递来一缕暖意,险险被触碰的手指有细微动作,手背微微鼓起一点,其上筋脉隐约延伸进袖口。
然后那只手缓缓收了回去,以行动作为拒绝。
“没有这个先例。”
“怎么才能放人?”
秦淮舟端正坐好,重新翻开一份卷宗,“妨碍公务,偷盗证物,二罪并罚,应看押十日,罚十五贯。”
“十天,太长了。”
“或者,”秦淮舟看她一眼,她从他眼里看到一抹狡黠,“有特赦手令,凭手令放人。”
“谁的手令?”
“大理卿。”
苏露青腾的起身,“好啊,这可是你说的,凭大理卿手令放人,到时,你可别反悔。”
秦淮舟做了个“请”的手势,“悉听尊便。”
第30章 第30章
话不投机,苏露青离开时,桌上的茶还温着。
梁眠、尹唯几人在院门外等着,见她出来,纷纷问道,“谈的怎么样?”
苏露青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倒是轻松,边走便问尹唯,“你们把人带走看押起来以后,上面是怎么吩咐的?”
尹唯:“嗯……按律应该关押十日,罚钱十五贯,除非有大理卿手令,否则不得放人。”
和秦淮舟刚才说的话一样。
苏露青点点头,“劳烦前头引路。”
尹唯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苏探事要去哪儿?”
梁眠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哥俩好似的把人往外拐,“当然是去你们大理寺的牢房了,还不快带我们过去。”
大理寺的牢房和别处的牢房没什么不同,都是阴冷,森然。
林丛被关在单独的一间里,此时不断的在里面踱步,整个人像热锅上的蚂蚁。
听到脚步声逐渐靠近这边,林丛抻脖子看出去,见来的是苏露青,连忙惊喜地道,“苏探事,属下在这里!”
苏露青隔着栏杆将其大致检查一遍。
表面看上去还行,不像是被苛待了的样子。
尹唯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忙不迭解释,“苏探事,大理寺对待嫌犯一视同仁,进来时什么样,出去时还是什么样。”
苏露青点点头,“我知道,大理寺明察秋毫,自然也不会在这方面出问题。”
跟着示意尹唯,“我来领人,把他放出来吧。”
尹唯犹豫片刻,还是选择问道,“不知手令何在?”
没有大理卿亲笔所签手令,就算眼前这位苏探事身份特殊,他也是不敢随便开后门的。
苏露青神色自若,从袖中取出一物,在他眼前晃了晃。
尹唯看清楚那东西,松了口气,“啊,苏探事稍待,下官这就叫人来开门。”
不多时,狱卒赶来开门,林丛终于从里面出来。
“还有一事,”苏露青忽地看向尹唯,开口,“我需要查验从屈府带出来的那具尸身,劳烦阁下带路。”
尹唯不疑有他,将人带去后院。
后院单独有一间厢房用来停放尸体。
里面除了停着那具被从枯井里带出来的尸身,还有屈府火场里发现的所有尸体。
厢房内门窗紧闭,白布蒙在其上,满屋子充斥着次刺鼻气味。
苏露青熟练的取出布巾蒙住口鼻,面上并未露出不适,进去以后,在尹唯的指路下,自然的走到那具尸身前,掀开盖在上面的白布。
同时问道,“这些可都验过了?”
尹唯摇摇头*,“还未,刑部那边刚刚交接过来,此案涉及的所有物什,刚刚核对完毕,还不曾抽出人手来查。”
顿了顿,他跟着问,“可是秦侯托苏探事先来查验一番?”
他记得之前自己跟随秦侯夜探何府,当时从井下捞上来的几具尸体,也都是跟着这位苏探事一起查的。
方才苏探事与侯爷在屋内商谈那么久,大概已经把这些事情都安排好了。
苏露青面不改色,“自然。”……不是了。
手上动作没停,只在面容模糊的脸上略略停顿,便从工具匣内取出一小团棉絮,捻成一个合适的大小,先往鼻腔里探了探。
刚要取出棉絮查看,忽听门外有脚步声响,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秦淮舟面色不善站在门口。
“秦侯?”尹唯距离门边最近,见状诧异。
秦淮舟往苏露青那边扫去一眼,转而问尹唯,“此地皆为机密,苏探事为何在此?”
尹唯张张嘴,想说难道不是秦侯你允许的?
但这话他突然没敢说,他猛然间嗅出不同寻常来。
只好低头嗫嚅着,“下官……”
“不是你点头的么?”苏露青往门口看一眼,替尹唯解了围。
“我何时――”秦淮舟忽地顿住,先对尹唯道,“刑部交接来的东西,你再去核查一遍。”
尹唯巴不得脚底抹油,当即领命离开。
梁眠见状,也悄悄从屋内走出去,守在厢房门口。
屋内只剩下苏露青和秦淮舟两个人。
秦淮舟迈步走进去,接着方才的话,冷声问,“伪造手令,是重罪,苏探事可知?”
“什么伪造手令?”
苏露青没抬头,问过这话,只继续查看过刚才拿出来的棉絮。
又捏开死尸的嘴,拿镊子夹住一团棉絮,在口腔内壁刮了几下,再次查看。
几团棉絮上,除了沾染的血污,并未发现其它痕迹。
又听秦淮舟道,“大理卿亲签手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方才我并未将其给你。”
他跟着伸手,压住她打算查看白布之下遮盖处的手,“伪造手令,私放嫌犯,如今又私查物证,敢问苏探事,律法规矩于阁下而言,是何物?”
手臂上传来阻力,苏露青顺势顿住,看一眼挡住自己的手。
秦淮舟没有使力,最初挨到她后,那只手便只虚虚的按在她手臂上方。
他下朝以后还不曾换下官服,绛紫衣袖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向后挽起一截,露出莹润如玉的手背,腕骨衔接处那块突出的骨头被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照得发亮,又在低凹处积出一小块阴影,在满室的焦尸腐肉下,美好得格格不入。
她看了片刻,而后抬起头,看住他的眼睛,理由充分。
“我可没有伪造,那东西本来就是真的,你说它是伪造,只能证明,你贵人多忘事啊。”
秦淮舟皱起眉头,“我怎么不……”
话音忽地顿住,他似是想到什么,闭口不言。
苏露青见状,语气轻快,“想起来了?”
而后她抽走手臂,笑一声,“是你说的,有手令就放人,堂堂大理卿,签过的手令做不得假,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吧?”
她将盖住尸身的白布又往下揭开一部分,露出被白布盖住的胳膊,然后抓着胳膊,反复弯曲抬了几下。
尸身手臂僵硬,弯折时手下有明显的阻力。
“如何?可能判断出身死多久了?”沉默了一阵的秦淮舟忽然问。
苏露青扭头看他一眼,眉眼一弯,“不和我争辩律法了?”
促然重了一声的呼吸声传来,秦淮舟似是理亏,“早知如此,当初在鸿胪客馆,就不该给你什么手令。”
“现在后悔也晚了,”苏露青示意他去把白布都揭开,“如今大理寺的人可都能作证,你签了手令,让他们放人,既然人都放了,那这个地方,我来做什么都不奇怪了。”
“你还没回答我刚刚问题。”秦淮舟将白布揭下,放到一旁,视线落回她脸上。
也算是默认了她刚刚说的话。
说回验尸上,苏露青正色不少,“肢体僵硬,暂时还不好判断有没有回软,但能肯定,超过十二个时辰了。”
秦淮舟顺着她的话思索,“昨日屈府起火,往前追溯起来,起火时间应是在半夜,若能验出其他人大概身死的时辰,或许就能推断出此人的。”
苏露青正调整着手上戴着的羊肠手套,闻言看向他,眼中带出审视。
被看的人回视过来,“怎么?可是还有什么问题?”
“我突然发现,”她绕到另一侧,站在秦淮舟近前,仍是看住他的眼睛,“你好像在拿我当大理寺的仵作。”
浓长鸦睫颤动几颤,眸子里漾出几缕意味不明,凝神看向她时,也学着她方才的样子,眉眼微弯,“大理寺的仵作,可不会想着从我这里顺走线索。”
在她即将开口反驳之前,秦淮舟已经转身走向另一张床板。
掀开盖在上面的白布,露出白布遮盖下的焦尸。
“礼尚往来,我多问几句,不为过吧?”
“你说得有理,”苏露青走向那具焦尸,同时示意他,“那边的匣子,给我拿过来。”
焦尸已经看不出面容,但手足拳缩,棉絮依次探入口鼻,拿出查看便发现,上面并没有吸入烟灰留下的痕迹。
又随机查验几具焦尸,结果和第一个一样。
秦淮舟也看到了,神情愈发凝重,“看来这些人是死后才被烧的,只是死法尚不能确定。但先杀人,再放火,一夜之间干净利落,想来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这些焦尸都是从什么地方搬出来的,可能问出来?”苏露青忽然道。
秦淮舟:“最初这些尸首是万年县衙的人抬出来的,需得问问他们,不过,按照起火时间来算,枯井中的那个人,应该也差不多是死在那个时候。”
他沉吟着,“此人面容虽毁,但……或许他就是屈靖扬。”
火海之中焦尸难辨,隔日屈靖扬未去衙署,想来也是命丧火海,
但据刑部来交接的侍郎李闻今所说,此案疑云重重,首要之疑,便是无法判断焦尸之中是否有屈靖扬的尸身――
因为当初万年县衙役搬找焦尸时,并未在屈靖扬的卧房一带发现任何尸体。
说着话,两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唯一的那具还算完好的尸身。
“屈府上下没留活口,如今还能辨认尸身是否为屈靖扬的,恐怕只有他的女婿了,”苏露青重新回到枯井尸身前,接着道,“昨日听闻靳贤在屈府之外长跪痛哭,后来是被他府上的人给架回去的,也不知他如今情形如何。”
秦淮舟道,“嗯,今日他原本也该上朝的,只是昨日悲痛过度,不慎坠马,如今正在府中卧床修养。”
苏露青有些意外,“他竟然坠马了?”
秦淮舟却似乎感同身受,“岳丈府中失火,发妻也葬身火海,悲痛之人本就无暇顾及身外诸事,失足坠马也在情理之中。”
“都伤了什么地方?”
秦淮舟看她一眼,“要问郎中。”
话题戛然而止。
屋内一时又静下去,苏露青将那枯井尸身搬起来些,只听得一阵咯吱声响,尸身僵硬,摆弄不易,她顺口使唤秦淮舟,“过来,扶着。”
一双手自斜地伸过来,扳住尸身双肩,让其固定“坐“住。
苏露青的注意都放在尸身上,扶着它的头,将挂在上面的枯枝败叶碎屑弄掉,然后按在脑后各处,检查后脑上的异常。
脑后发髻歪斜的不正常,重心偏向了左,右侧头发更松散,到脑后时又结成块,明显是血污将松散的头发粘连的样子。
又检查别处,除了些许擦伤以外,没有致命伤,看来致命伤是在脑后无疑。
她示意秦淮舟可以松手,重新看起尸身被损毁看不清面容的脸。
“如何?”秦淮舟拿帕子擦着手。
“伤在后脑,应该是一击毙命,凶器是一种钝器。”
钝器,她在心中想,昨晚埋伏在井边袭击她的人,手里捧着的是一块石头,或许这石头也是杀害此人的凶器。
可惜,这张脸被毁的比当初的崔璎还严重,几乎可以用面容模糊来形容。
“你为何如此在意此人,”忽听秦淮舟问,“与那日你去屈府书房有关?”
“因为……”她摘了羊肠手套,半真半假的答,“我差点被他害死了,总要做个明白鬼。”
“什么意思?”
秦淮舟猛地看向她,“你昨晚,到底遇上了什么?”
如果只是探查一遍屈府,应该不会弄出那种伤来。
她额角的破口,一看就是撞到尖利之物留下的,肩上的伤他虽然不曾看过,但从当时她的反应来看,伤的应该也不轻。
再仔细回想一番,他靠近她时并未闻到血腥气,猜测她应该不曾被利器砍伤。
归根究底,定是遇到了与疑案有关的人。
苏露青已经阖上工具匣,提着朝外走,闻言回身看他一眼。
看到他的眼神里,有些许关切,有很多不解,当然,最明显的,还是想刺探她口风的明显的探究。
她自然不会上当,挑眉轻哂,语气里是刻意的低回婉转,“昨晚啊,合卺结发……我遇上的,难道不是你?”
话音落,就看到秦淮舟骤然漫上红晕的耳垂。
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噎的。
她已走到门边,抬手将要推门,神色恢复如常,“想知道那些焦尸是如何遇害,就跟我走。”
大理寺接手疑案,清早乌衣巷不慎打草惊蛇,现在她独自前去,阻碍重重,她需要一个挡箭牌――秦淮舟就正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