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露青终于轻笑出声。
果然,她猜的没错。
她扶着一侧桌案,倾身向前,直视他的眼睛,“大理卿真是打得好算盘。”
秦淮舟坐正了身子,面色如常,“苏提点何出此言?”
“这段时间,你我都在查什么,我想彼此应该都清楚,你这是打算……只用二百两黄金,就收买乌衣巷的情报呀。”
见目的被她直接点破,秦淮舟微垂下眸,轻咳一声,“非是如此,只是事出有因,不得不如此。”
“想要情报,就要有相应的态度,这一盒金条么,自然是不够了,”她压住秦淮舟想要再以黄金做交换的念头,“靳贤下狱,府中失了主心骨,眼下又没有管家大娘子了,靳府对旁人来说,就是一座无主的空屋子。可直到现在,府里都没乱,你想知道的,是这个原因吧。”
秦淮舟没有马上回答,只说,“靳贤身后牵扯之大,恐难以想象,此人心思缜密,又在暗处,要想找出来,并不容易。”
说到这里,屋内已经彻底暗下来,两人谁也不曾去点灯烛,任由屋内被黑暗笼罩。
晦暗目光被窗外隐约照进的光亮点燃,目光里闪动着探究、兴趣、权衡,又在对视时全部消失不见。
“上次之后,我曾命人查过开明坊内的户籍。”秦淮舟心中有了定论,开口说道。
苏露青却摇摇头,“这种东西,不劳大理寺出手,我的人也查到了。”
“我还没有说完,苏提点可以再多考虑一下,”秦淮舟接着说,“之后,我借来了户部的文牒,两边比对过后,发现其中有些出入。”
苏露青几不可查的皱了下眉。
她原本也想比对户部所藏文牒,只不过这样一来,势必要鲁忠经手,要想绕过鲁忠,就又要多花些时间,如今倒是被他抢先了。
她没有急着开口,先慢慢的将金条放回盒子里,金条与盒子里的其它金条碰撞,留下沉沉一道声响。
“这些,也不够。”
秦淮舟接在她的话音之后,道,“之前那道手令,你后来一直没有用,再加两次,如何?”
这算是主动让出一部分主动权,哪怕她之后打着大理寺的旗号做会被人弹劾之事,他也必须出面替她周旋。
苏露青思索半晌,却说,
“你想知道靳府不生乱的原因,究其根本,是要查靳贤的背后之人。
若把靳贤与何璞、屈靖扬两桩案子放在一起来看,这三个案子很相似,都是从他们身上查背后之人,最终查到下一个案发的人身上。
现在看来,这些人就像是串成一串的蚂蚱,牵出前面的,会拽出后面的。而后面的想要隐藏自己,就会使尽一切手段,把前面的推出去,让前面的脱离这条线,让抓到线的人分神抓住被抛出来的,他们好带着线继续藏好。”
话说到这里,她作势叹出一声,“所以,大理卿这根本不是想要三司会审,而是想不劳而获,坐享其成。”
“但,”她话锋又是一转,“谁让我对这件事感兴趣呢,说不定,你再多加几个价码,我觉得够了,就同意了呢。”
外面起了风,吹动廊下的灯笼,昏黄灯火摇摇摆摆的被风吹着泼进来,在窗边留下斑斓灯影。
秦淮舟点亮灯烛,烛火摇曳着亮起,他的话音随烛火一道响起,“靳府里的事,你想查什么,尽可放手去查,大理寺不会从中阻拦。”
她还是摇头,“大理寺本就想查靳府究竟,自然知道若是从中阻拦,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若没有其他好处,我可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灯火晃动,照亮他一半侧脸,屋子里再次沉静下来,她打量他的神情,视线不经意转向另一边,看到博山炉里的香片似是灭了,那里没有再缭绕出烟云来。
她起身走过去,揭开香炉盖子,果然,里面的香片已经燃尽,但仍有残留的香气扑鼻。
又过了良久,终于,他再次开口,“中途若有需要,你可以提。”
“我若提了,你会照办?”
她可还记得上次打赌时候,他是怎么说的,当时他钻空子钻的理直气壮,说什么她只约定了可以差遣,却没说一定要照办。
秦淮舟这次点了点头,“照办,但……只能提一次。”
“太少。”她直接回绝。
“……两次。”
她走回书案边,居高临下看他,“秦卿有求于人,就是这么讨价还价的?”
秦淮舟深吸一口气,“三次,更何况,你还有三次手令可以用,这些对苏提点来说,无论如何也该够了。”
三次啊……
她稍作思量,三个要求,三次手令,再加上先前他答应过的事,也确实榨不出更多了。
当然,面上还要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勉勉强强吧。”
……
通过比对户部的户籍文牒,苏露青发现,开明坊内实际的居民不过六十户,坊中多出来的那近四十户是近两三年才编入其中,坊内的武侯中郎将却并未将这些户籍报与万年县,也就没有在户部更新过记录。
“要这么算的话,开明坊里至少就多出了两百人,这两百人明明可以直接按流动人口来算,偏偏又被秘密伪造成定居人口。放在军中,这算是吃空饷,在这里的话……难不成只是为了少交税银?”
梁眠抱着最后一卷文牒,满是不解,“若是在乡野山村,这般运作或许无人追查,但这是在天子脚下,这些人身份存疑,万一做出什么不利于天子的事……”
苏露青放下文牒,“继续盯住,年节热闹,也容易生出乱子,眼下对开明坊来说算是农闲时期,他们的私仓里还有许多麦子不曾运走,说不定另有文章。”
“苏提点放心,属下已经安排妥当,保准连他们一天吃了什么都盯的明明白白。”
转眼就到除夕。
一墙之隔的阆国府热闹非凡,黄昏之后,更是爆竹声不绝,与阆国府的热闹对比下来,苏府这边明显安静许多。
苏露青从外面回来,正看到女官凌然带着几名宫人前来,说是宫中赐菜。
两边寒暄客套一阵,凌然便带着宫人回宫复命。
宫中赐了四例菜,金乳酥,乳酿鱼,西江料,小天酥,与府中备好的饭食摆在一起,四道例菜放在中间。
等全都准备好了,却不见秦淮舟的身影。
她问了一声,“他还没回来?”
贺兰枫回道,“秦侯在膳房。”
膳房?他去那里做什么?
“秦侯说,苏提点若是愿意,可以去膳房一观。”
她不免好奇起来,当即起身往膳房去。
膳房一带的宫人似是被支走了,苏露青一路过去都没看到什么人。
走进膳房,就看到秦淮舟系着围裙,在一处小灶前忙忙碌碌,膳房内不断飘出酒香,闻着源头,似乎就是秦淮舟正在熬煮的那一口锅。
“你在熬什么?”她站在他身后问。
秦淮舟闻声回头,手上还握着勺子,这身打扮颇有些红尘烟火气。
跟着答道,“一种酒羹,以往每年这个时候,家中都会熬出几盏,用来祭祖。”
她随意点点头,这个说法她从未听过,想来是秦家侯府特有的仪式。
又听秦淮舟接着道,“祭祖之后,这些酒羹便会分发下去,每人喝上一些,搏一个来年康健的彩头。”
“这用的是什么酒,闻着很香。”而且香气很独特,不像外面会买到的佳酿,就算在宫里,她也不曾闻到过。
“是从前家中自酿的,存了很多在银杏树下,我让人去挖出一坛送来。这酒只有熬着还算好喝,你若想尝,那边还剩了一点。”
苏露青顺着指引走到另一边,取来只杯子,倒上一点浅尝了尝,当即皱了眉。
这酒闻着时清香袭人,真正尝过,竟尝出了些苦味。
“熬好了,”秦淮舟开口,之后询问她,“你要如何祭祖?可也要用些酒羹?”
她想了想,还是点头,“那,多谢。”
祭祖的仪式她只模糊有一点印象,她在园子里找了个顺眼的地方,先把酒羹放好,然后就开始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看着酒羹,又抬头看看天上,舀出一勺酒来,洒向地面。
这样就算是祭过了吧。
她想,若有哪里做的不对,不妨入梦来,仔细教她一回。
身后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有宫人分头找过来,见到她,面上一喜。
随即道,“苏探事,前面侯府里来了人,说有要事回秉,秦侯在等你一道过去。”
她奇道,“侯府里的事,为何还要等我?”
宫人垂眉敛目,并未回答,只提灯引在前面。
等走到前厅,看到秦淮舟坐在里面,侯府管事站在厅内,低声说着什么,见到她来,下意识收了声。
秦淮舟示意道,“苏提点来了,侯府出了什么事,说吧。”
“是,”侯府管事与她行了一礼,又往秦淮舟那边看去一眼,才道,“适才有一女子叩门,声称自己是裴氏遗孤,历尽艰难来寻亲,她还说,自己是在城外看到过老秦侯的车驾,认出老秦侯,这才敢来相认。”
哦,裴氏遗孤,来寻亲的。
她点点头,语气平常,“是喜事。”
侯府管事顿了顿,又说,“……那裴小娘子身体太弱,勉力支撑到侯府门前,说了些话就晕了过去,如今老秦侯不在府中,这件事,还请侯爷拿个主意。”
秦淮舟转头看向她。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正在剥阿月浑子的动作一顿,也看回去,“既是侯府一直在寻的人,你不回去处理家事,还在这里耽搁什么?”
她听到对面的人骤然重了一下的呼吸声。
秦淮舟仍看着她,像是在等她的反应,良久,才出声询问,“……你,不去?”
第50章 第50章
时隔多年,侯府的布置还是老样子。
屋内器具古朴盎然,在外面已然开始兴起高足坐具的时候,苏露青仍坐在屋内铺就的宽大坐席上,目光越过正在摆正席镇的女使,落到另一边的矮榻上。
矮榻周围的帷幔俱已放下,里面躺着据说体力不支还在昏睡的裴氏遗孤。
她跟着又随意往门外扫去一眼,秦淮舟和侯府管事还留在门外,等待屋内的结果。
侯府女使正在她身边恭恭敬敬的回话,“……请了郎中来看,只说是舟车劳顿,如今又正值天寒,她衣衫单薄,这才引发了伤寒。”
苏露青点点头,“用过药了?”
这间屋子里只有熏香的香气,她没有闻到药味,猜着也许是先服过药,后安顿到这间屋子的。
“药正在熬,还不曾用过,”女使说着,从袖中取出郎中留下的方子,躬身放在桌上,“这是药方,苏提点请过目。”
药方就是寻常治伤寒的方子,考虑到病人体弱,里面有几味药被换成了药性更温和的。
看过方子,她随口又问,“你们是如何判定,她的身份没有问题的?”
这些年有不少人打着裴氏遗孤的旗号来碰运气,既然能判断是假的,定然是有绝对的把握,或是凭一件信物,或是一句话,一件旧事,又或者……
“那位裴家小娘子的左臂上,有一块天生的梅花胎记,是在这个位置……”
女使摊开手臂,指在小臂内侧靠近手掌的位置。
“裴家小娘子幼时常被裴相带着来侯府里玩,平时挽袖净手的时候,这块胎记多多少少都会露出来些,侯府服侍过的老人都记得,所以一看那些前来相认者没有这块胎记,便知道她们都是冒名顶替的。”
原来是这样,她又点了点头,“既然她的身份已经确认,侯府原本是如何打算的?”
“这……”女使往门外看了一眼,似是不知道这话该不该由她来说。
苏露青见状,也没追问,刚端起桌上的酪饮,就听见外面有人送药进来。
她坐在席子上,示意屋内女使先给病人吃药,又有人端着药碗走去帷幔前,叫了里面的人几声。
帐内始终没有回应。
“苏提点,裴小娘子大概还在昏睡,郎中之前叮嘱过,药熬好以后,要立刻给病人服下,如今这……”
苏露青看了一眼药碗。
刚熬好的汤药,尚还冒着热气,直接这么灌,怕是要烫伤喉咙。
不过也不是没有法子,乌衣巷里常有熬不住刑昏死过去的人,未免出人命,医官会替人犯灌药,一勺一勺汤药从嘴里顺进去,即使是昏死的人,也会因本能而吞咽。
“直接喂,人也能咽。”她说。
女使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做。
只是动作更加小心翼翼,一匙药小心的送入口中,等看到裴小娘子咽过一口汤药,才放心的继续去喂下一匙。
一碗药喂了约莫有一顿饭的功夫,药碗终于见底。
苏露青远远瞧一眼帐内裴小娘子的气色。
面色白,两腮略微凹陷,是吃过苦头的样子。
被扶起时,手臂不经意露出在外,袖口被动的翻卷上去,露出一截同样白而细瘦的手臂。
袖口翻卷处半盖不盖着一块殷红,能看出露出来的半朵清晰的梅花形状。
这胎记样子的确独特,但凡看过一次的人,都会记忆深刻。
她端起一旁的酪浆,终于喝到了味道。
接着道,“这段时日,让她多多休养,想来她这些年颠沛辗转,底子也不太好,可以再找郎中看看,吃些补药。”
该说的话应该都说到了,她自觉没有遗漏,起身准备出去。
却又被女使叫住。
“苏提点,”女使恭敬的询问之后应该如何处置,“不知这位裴小娘子应该如何安置?此处虽是府中客房,短期安置还好,但时日久了,难免有些不方便。”
苏露青想也没想,“裴小娘子从前到侯府都安排在哪里,如今就也原样去安排。”
“苏提点,如今再依旧例,有些不妥,”女使面露为难,“听闻裴小娘子从前是安排在侯爷的院子里的,老侯爷那时候说,裴小娘子与侯爷都是孩童,把两人安排到一处也好照看些,可如今若再这样安排,实在不妥。”
好像是有这么些印象,苏露青搁下酪饮,觉得这个问题更适合交给外面的那个人。
出去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问,“这位裴小娘子,叫什么名字?”
“裴昭。”
……
周围静下来,灯火逶迤,远处时不时传来一串爆竹声。
看到她从房里出来,秦淮舟上前几步,“苏提点打算如何处置?”
苏露青也问,“她的情况,你应该都清楚了吧?”
见秦淮舟点头,便说,“那正好,怎么安排住处,你决定。”
平白在这里耽搁这许多功夫,她有些不耐,打算回府去看看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