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县、万年县近日受理了不少状告‘灵药’的案子,但这种药只出现在鬼市,接头人不详,查证无门,桩桩件件都是无头悬案,如今两处县衙暂时将其与鬼市有关的案子搁置在一起,正从抓到的牙人处着手调查。”
说完京里的,梁眠又将最新查到的事禀道,“还有,天星谶的事,有进展了。”
“说。”
“绛州府衙准备上报一场凶兆,是一块像杌的石面具,背后刻着那六个字,天星摇,世出妖,”梁眠边走边飞快的说,“这块石面具是夏家秘密送到州府的,看情形,应该是准备等州府看过以后,安置到襄河一带,再假意派人挖出。”
她听后思忖片刻,“襄河沿途都容易遇到绛州大营的人,可见这件事,绛州大营之内也有参与,对了,我让你查的那个人,可有行踪?”
梁眠犯了难,“能查到的都是大理卿的身份,至于栾定钦本人究竟在何处,恐怕只有大理卿才会知道。”
听到这个回答,她眉头稍挑,倒也不算意外。
他藏的倒是严,看来栾定钦就是他探查襄王的后手。
这么看来,襄王要反,也是板上钉钉。
正想着,就听梁眠在一旁说,“夏家和州府关系紧密,州府又和绛州大营纠缠不清,还有州学的学子,如今都在襄王的别院里,听大儒讲经。这几方人马里,夏家非官非吏,却敢如此行事,应该是掌握着什么东西。”
“掌握着什么,去看看就知道了。”
苏露青说着话,两人已经来到松鹤堂附近。
看到接应在这里的人,她的步子下意识一顿,“怎么来的是他?林丛呢?”
梁眠扯了扯嘴角,“苏提点恕罪,不是属下不说,实在是……”
另一边,长礼已经走上前来,与她见了一礼,自然的接着梁眠没说完的话,往下说,“使君借了林丛到身边做事,借走一个人,自然要还个人,下官来此,苏提点应该不会介意吧?”
人都已经在这里了,她还能说什么,只点点头,“此行有劳小使君。”
“苏提点客气。”长礼看她一眼,但什么都没说,只转身向前带路。
梁眠这才抓紧机会在她耳边低声说,“来时他没有和我们同路,属下也是到今天才得知,是他换了林丛,属下失察,请苏提点降罪。”
来都来了,如今不是争执这些的时候,她只道,“无妨,安心做事。”
又随手检查方才从秦淮舟身上找出的钥匙,之前离开的仓促,钥匙到手以后,她并没有仔细分辨,如今潜入松鹤堂,她握着这把钥匙,面色忽然一变。
钥匙硌在掌心,应该是冷硬的铁,但这把钥匙触及时只觉钝软,她手上暗暗使力一捏,掌心力道一空,钥匙断了。
她愕然张开手掌,借着光亮看去,那东西碎成几块,断口发白,还掉了几块碎渣,哪里是什么钥匙,根本就是用蜡融成钥匙的模样,在外面涂上一层墨,伪造而成的假钥匙。
上当了。
梁眠也看到这番变故,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苏提点,这……”
苏露青手掌一收,虽然才经历这番变故,语气仍是寻常,“依原计划行事。”
梁眠也跟着收拾好心情,“哦、哦……苏提点放心,另一拨人的行踪属下已经派人掌握住,两边同时下注,不会扑空。”
“他应该也在找陈戬,赶在他之前,把人转移出去。”
苏露青说着,将那堆碎蜡收起,看着灯火通明的正堂方向,抬手到半空,比出一个手势,“去吧。”
梁眠等人按计划兵分两路离开,这处僻静处只剩下了苏露青和长礼两人。
“有劳小使君。”
长礼点点头,跟在她身后,一同走进那处正堂。
院中放着很多竹筐,里面都是栗缨种子,松鹤堂管事王敏正紧锣密鼓核对账册,带人按照名单,核对应发放的数量。
正算到一半,忽然听院中有人喝道,“什么人!”
王敏手上一抖,账册上顿时多了一道墨迹。
他气急败坏走到门外,喝问,“怎么回事*?”
骂人的话刚冲到喉咙,看到眼前情形,他忽地顿住。
就见被一众护院围在中间的两人镇定自若,看到他出来,其中那名女子还和他打起招呼,仿佛这里是襄阴大街上,路上遇到了,随便叙个旧。
“你们是什么人?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苏露青一步一步朝前走,每走一步,那些护院就跟着后退一步,不多时就快到王敏近前了。
王敏如梦方醒,再次喝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把他们给捆了,扔柴房去?”
这一声,终于也让那些护院回过神来。
之前也不知怎的,这两人明明看起来一只手就能捏死,但目光一和他们对上,就不自觉的害怕;尤其是那个女子,明明生得那么美,这时候的眼神却像能将人勾住魂摄走魄,让他们整个人背后直起白毛儿汗――
然而当他们重新要围上去时,动作又迟疑起来。
苏露青在满院子的护院里如入无人之境,分开人群,走进正堂,坐在王敏刚刚一直坐着的位置上。
垂眸见上面摊开放着基本账册,也随手翻看起来。
“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王敏随手从身边推过去一个护院,大喝,“你们倒是上啊!”
“我劝各位还是别动了,”长礼面向众人开口,“否则,场面弄的难看了,更不好收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撒野,可想好后果了?”王敏躲在护院身后喝问。
长礼回身看了苏露青一眼,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他转回身,说出那句话,
“乌衣巷办案,闲杂人等散开。”
……
“什么?乌衣巷到松鹤堂了?”
州府府衙之内,邹凯听到这里,硬生生憋回去半个呵欠,“这帮乌衣巷的又是什么时候来的绛州?怎么没有人禀报?”
薛铭在旁边坐着,还有心情给自己倒杯醒神的茶,听到这话,慢悠悠的说,“没人禀报,自然是和那苏露青一起到的绛州,你现在要想的,不是为什么没人禀报乌衣巷还有人来绛州的事,而是夏之翰,靠不住了。”
邹凯急得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
“事到如今,只有趁着他们还被拖在襄阴,你我在这里把该毁的东西彻底毁掉,夏之翰靠不住,整个松鹤堂的秘密肯定也会被他和盘托出,你要想保住你这身皮,就按我说的做。”
邹凯急忙看向他,“那你说,要怎么做?”
薛铭放下茶杯,杯底与桌案相接,因为执杯人的力道重,茶杯惯到桌上,发出一声极重的声响,“查抄夏家。”
是夜,绛州城内官兵出动,火把在城中蜿蜒如一条长龙,直奔夏家而去。
“开门开门!”
砰砰砰――
砸了许久的门,里面才终于有点反应。
门缓缓从里面打开,外面的官兵等不及,直接涌进去。
为首的官兵示意几个方向,喝道,“守住前后门,查抄――”
但他才刚喝出这一声,就立刻被眼前看到的景象惊愕住,抬在半空准备发号施令的手也僵在半空。
“……夏家。”
最后两个字是被没收住的惯性泄出来的,在骤然如死寂般的门内,显得依然声如洪钟。
里面的情形和他们以为的不一样,没有睡眼惺忪出来开门的门房,也没有巡夜至此骤闻惊变大惊失色的家丁护院。
有的,是整齐列阵的士兵,甲胄齐整,兵刃向前,像是已经在这里等待多时了。
前面的变故,很快传到率众前来的薛铭耳中。
薛铭又惊又怒,带着走进夏家,对着仍挡在门前的士兵厉声喝道,“你们是绛州大营哪个营的?指挥使是谁?奉了哪位的令?”
话音落,身后又传来一阵哗然,有官兵从后面跑来报信儿,“薛参军,后面也有兵,把我们的人全都围住了!”
“什么?”薛铭这次更是大吃一惊。
他疾步走向最近的那排士兵,往里面问,“你们听得是谁的令?我要见他!”
“薛参军,”旁边忽然传来一道爽朗的嗓音,“你找我啊?”
薛铭猛地转头,见一人身披甲胄,头戴兜鍪,手上握着一杆银枪,悠然站立在夜色里,即使四面已是剑拔弩张,他表现出来的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也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先前自己竟一点也没有发觉。
他从未见过这个人,心中沉下来,“你是何人?为何占据夏家?”
“你是绛州府衙的参军事吧?”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先问了他一声。
“不错。”薛铭点点头。
“叫绛州刺史来,你和我说话,不够格。”
这人好大的口气,薛铭虽是参军事,品阶也只不过是九品,但他是刺史属官,刺史无暇顾及的事,多是由他出面处理,品阶虽小,职权却大,就算是绛州大营那些眼高于顶的武夫,对他也留三分薄面。
薛铭头一次被人如此下脸,面色愈发沉下来,但还是耐着性子道,“刺史正在府衙等这里的消息,阁下便是想见刺史,也该自报家门,让薛某好如实向刺史回禀。”
“也对,”那人十分自然的点点头,“我乃绛州大营行军司马,栾定钦。”
栾定钦?
薛铭定睛朝那人细看,虽在夜幕里,但周围火把的光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那人虽头戴兜鍪,面上有部分遮挡,也还是能看出面容。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和之前打过交道的栾定钦长得完全两模两样。
如果这个人是栾定钦,那……
之前那个栾定钦,又是谁?
栾定钦提着银枪往厅堂处走,气沉丹田,一番话足以让在场的官兵全都听清,“夏家已在我控制之下,栾某奉命协查陈御史之死,如今已有分晓,自今夜起,尔等需全力配合,州府上下不得有失,听明白了么?”
这番话配合着全副武装森然而视的士兵,薛铭一众只觉得从心底涌起一层寒意。
良久,薛铭应道,“原来是栾司马,薛某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栾司马稍待,薛某这就去回禀刺史。”
说完,他一抬手,打算将官兵带回。
“等等,”栾定钦把人叫住,“你还是留在这里吧,嗯……你,对,就是你,”他随手点了一个官兵,“你回去一趟,把邹刺史请来。”
那官兵迟疑片刻,一咬牙,还是领命离去。
“栾司马,你这是何意?”薛铭看着朝自己逼近的几个士兵,“这是打算软禁州府官员吗?”
“看你说的,”栾定钦满不在意的示意手下继续行事,“你一个小小参军事,我软禁你干什么?我可好话说在前面,本将军心情好,请你进去坐着喝茶休息,你要是不知好歹,这夏家门前还缺几个灯笼,本将军就拿你当灯笼,在门前点了。”
薛铭自知拧不过,不情不愿的走进厅堂,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
另一边,被点名去报信儿的官兵也把进入夏家之后发生的事,报与邹凯。
听说在夏家守株待兔的人是栾定钦,邹凯跌回椅子里,“薛参军呢?怎么没回来?”
“薛参军被栾司马扣下了……”
“其他人呢?”
“都被扣下了……”
邹凯暗道一声不妙,本来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会儿更是熟透了,他咬咬牙,终于还是跟着那官兵,往夏家而去。
……
这一晚绛州出了变故,襄阴城中同样暗潮汹涌。
苏露青坐在厅堂内,将面前账本翻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都是松鹤堂在襄阴所有的田产记录,从账册所载的亩数与她来襄阴时看到的农田分布做比对,襄阴这一带的农田,竟有大半都被夏家收入囊中。
而这些农田所种,六成是麦子,四成是栗缨。
看年份,已经这样种了三年,秋收时也并不如何交粮,几乎都进了夏家自己的粮仓,栗缨也以增耗的形式分给州府经手官员,制成药丸以后,再按比例给出分红。
以绛州为例推算长安,她想,开明坊种下的那些栗缨,应该也都是以这种方式,让经手官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边的动静,很快也有人跑去别院报给夏之翰。
别院还办着丧事,夏之翰得到消息带人前来,眼圈都还是红的,整个人还没有彻底从失去小儿的悲痛中缓过来。
王敏看到夏之翰,就像看到了救星,立即控诉起这二人的傲慢行径来。
见只有两个人就吓退了松鹤堂这么多护院,夏之翰没有发作,他清楚,如果不是有所依仗,没有人敢做这种以卵击石的事。
他分开众人,走进厅堂,看到是苏露青,似有了然,“原来是这位娘子。”
“夏家主,”苏露青抬起头,仍是坐在原位,“深夜登门,打扰了。”
她往旁边看了看,示意,“坐。”
对于她反客为主的行径,夏之翰坦然处之,在她示意的位置上坐下,又对仍守在门口的长礼道,“这位郎君也一同入座吧。”
“不必。”长礼干脆的回绝。
夏之翰点点头,“啊,那夏某也不勉强,这位郎君尽管自便。”
然后重新看向苏露青,“不知这位娘子如何称呼,深夜登门,所为何事?”
视线落向已经被翻开看过的账册,他抬手示意,“这些都是夏家的机密,可否容夏某让人收起?”
“夏家主何必如此着急,何况,若我所料不错,夏家主狠心杀子,也是奉命行事吧?”
“大胆女子!怎敢污蔑家主!”王敏在外面喝道。
苏露青不紧不慢瞥去一眼,外面的人立时没了声儿。
她接着对夏之翰说,“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夏家主自然不会承认,但既然已经来了,不如就和我在这里再等等,等东西都全了,夏家主再说也不迟。”
夏之翰叹了口气,“夏某却是听不懂了,夏某不过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不知有何处得罪了二位,让二位如此大闹我松鹤堂?”
话音落,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阵爆炸声,火光冲天而起,顺着窗子看出去,天边已经染起一片火光。
而那个方向……
“看来,这位娘子想让夏某等的东西,等不到了,”夏之翰慢悠悠起身,“松鹤堂内出了事,身为家主,我应该去看看,二位自便。”
夏之翰才起身,又被长礼按住。
“二位这是何意?”夏之翰面露不解,“那个方向,是松鹤堂的仓房,仓房起火,事关重大,若有人在附近,更要抓紧将人抢出,看人是死是活,底下人也好酌情施救,二位这般阻挠,无形中也是在拦他们的命。”
“你怎知起火一定会死人?”
苏露青好整以暇看着他,“我已经说过了,夏家主现在可以什么都不必说,等东西齐全了,夏家主想说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