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继续抓着他的手,让他在一份印有钤印的手令上,按下一个指印。
做完这些,她晃了晃手令。
“明日,我去大理寺提人。”
第89章 第89章
手令,指印,提人……
赌约。
秦淮舟顾不及手上隐隐的刺痛,目光追过去,“这么说,苏都知应约了?”
苏露青正将手令摊开在掌心,吹干上面刚刚按好的指印,等指印干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新调来的文书,大理卿看完可有新进展?明日乌衣巷可能听令拿人了?”
听她说起这件事,秦淮舟暂时放下追问,思绪跟着转回到之前的事情上。
先摇摇头,目中带出一点疑惑,“大理寺从户部临时调来仓部历任官员的钤印文书,在这些文书中,偶尔会看到一笔处理‘粮草折损’的批示,数量不大,且隐在大量出纳类目里。”
她听出未尽之言,将手令折好,坐在桌边,“折损粮草运往何处处理,没有写明?”
秦淮舟点点头,“这里面能做文章之多,可见一斑,如果顺着这条线往后推,连去年淳德七县那二十万担无故被换成麸糠的赈灾粮,都与之有关。”
苏露青很快也想到,此案虽然已经结案,也因此成了揭开后续重重迷雾的关键,但那真正的二十万担米粮,和掉包之后本应还余出的四十万担麸糠,至今还不见踪迹。
想到这里,她看向秦淮舟,故意先往另一个方向猜,“这么说,大理寺查到麸糠的下落了?”
秦淮舟摇摇头,“这批麸糠究竟存不存在,还在两说。关键是,这样一批米粮,除了朝廷下令运送以外,其他任何人运输,都会立即被人察觉,更不用说运送二十万担所需的人力、物力,即使整个户部都参与其中,也未必能完全做到隐秘。”
说着话,秦淮舟铺开一张纸,画出一个位置,“太仓在禁苑,所储米粮供城中百姓所用,禁苑之中有大量禁军驻守,如果从这里下手,很快就会被禁军发现。”
之后他另画出几处位置,接着说道,“运送到长安的粮草,大部分走的是水路,经漕渠,进西市码头,之后,粮草会再次送往不同的粮仓存放,除了送往各坊,还有一部分会通过永安等渠,运到城外。”
苏露青单手托腮,看他不断挥笔在纸上画过,心中跟着思忖:
一旦出城,这些粮草在途中具体都经了谁的手,即使是户部负责押送的官吏,怕是也说不清楚。
图上画下的除了太仓,还有义仓、转运仓、军仓等,用途各异,平时运作起来井井有条。
这些粮仓在出纳上涉及的钤印文书同样正常得很,所以就显得粮草折损格外显眼。
琉璃灯罩里的烛焰渐弱,灯火照出的范围变窄,纸上墨痕跟着融进烛影里,有如轻云蔽月。
她的目光落在秦淮舟执笔的手上,刚刚被她咬破的拇指还残留有血痕,玉上有瑕,却也溶成浑然天成的纹路。
这样看了一会儿,她忽然伸手,从他手里抽走那支笔。
握笔的人似乎并没有怎么使力,紫檀木的笔身脱手而出,其上还残留着刚刚的温度,又立刻被新的温度覆盖。
骤然被抽走了笔,她注意到秦淮舟看向她的眸中闪过一抹讶异,但他却没有开口询问,只仍以眼神示意。
狼毫笔尖重新蘸墨,毫不客气的在纸上打出几个叉。
她这才转了转笔,随手往笔架上一搁,似笑非笑看着他,“大理卿今晚说了这么多,应该不是兴之所起,和我随便说说吧?”
回答她的,是被轻缓拿起的琉璃灯罩,搁在书案上时,发出一点轻微的“笃”声。
灯芯被剪去一截,烛焰重新变盛。
秦淮舟做完这些,才开口道一声,“苏都知……慧眼。”
然后坐回原处,垂下眸子,借着烛火的光亮,看一眼拇指指腹。
一点血痕凝在指腹上,清晰的显出指纹,四周干掉的血迹颜色比先前淡了一层,只在中间还凝着一点深色,是一道纹路清晰的小口子。
看过之后,他翻回手腕,手指自然蜷起,搭在桌边,重新朝她看过来。
“如今山雨欲来,开明坊那些消失的栗缨,或许和这些折旧粮草一样,通过相同的流程流向城外,我算过日子,最迟到大后日,户部就会开出一份粮草折旧的批示,大理寺的人无法散落到城中各处,眼下能做到这种程度的,除了金吾卫,就是贵处的亲事官。”
果然。
她抬手点向被勾画一番的纸,“不是让乌衣巷下刀山火海,就是让乌衣巷以巡查之便替你打探,大理卿曾口口声声说过的,衙署之间各司其职,没有谁差遣谁的话,难道都忘了?”
秦淮舟轻咳一声,“我想查的,难道不也是苏都知在查的?”
她轻笑,笑意未及眼底,“那你说说看,我在查什么?”
“苏都知当真想让我说出来?”
屋内一时安静下去,灯影摇曳,暖光晃在脸侧,洒落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两人的视线在灯火中交汇,她看到秦淮舟眼中坦然的神情,和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然后她撑起身,手肘拄在桌案上,越过半个桌案,倾向他。
“说啊,我听着。”
秦淮舟神色微动,浓长睫羽眨动几下,遮住灯火,在眼眸处留下一小片暗影。
但并没有因此回避视线,而是迎向她,在过近的距离里,缓声道,“襄王自尽,留下六字谶言,你要查他是否与天星教有关,还要查令他甘心自尽之人是不是掌握着天星教。”
“哦,”她煞有介事的点头,“还真是瞒不过大理卿的眼睛,不过,这和粮草折损有什么关系?”
秦淮舟应对自如,“何璞案时,苏都知曾说,得过一个账簿。那账簿上记载了与何璞贪墨数目一致的数字,而何璞贪不了这么多,那笔多出的数目,只能是别人加在他名下的。”
他略微抬眉,带一点求证的意思,“所以那一笔账目,苏都知也一直在查,不是么?”
这话听在她耳中,让她跟着继续思索起来:
何璞这个仓部郎中吞不下八万贯,后面的屈靖扬、靳贤,如今看来也只是经手的多,留下的少,至于几人贪污钱粮的最终去向,答案很可能就在这道处理粮草折损的批示中。
见她眉目似有松动,秦淮舟立即说回刚刚的话题,“苏都知可是答应了?”
秦淮舟可以说主动奉上机会,只要她派出人手,暗中跟随在户部身后,就能顺藤摸瓜,查明原委。
听上去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不过……
“我不答应。”
她将重心落在左臂上,仍支撑着倾身向前的姿态,右手探出去,掐在他颈上。
拇指与食指稍稍用力,分别抵在两边,拇指一侧险险地落在他凸起的喉结处,随着手上的动作,能感觉到他喉结上下滚动,如微小起伏在指下的山峦。
“苏都知这是何意?”被她如此对待,秦淮舟面上并不显慌乱,神色平静的问。
她眼眸微垂,看住被自己掐着的玉颈,颈侧脉搏蓬勃的撞着手掌,速度略疾,但并不是慌张的急。
“有人不说实话啊。”
声音低喃,眉眼浸润在灯火下,有情人低语的错觉。
然而下一刻就看到她目光锐利如刀,手上跟着再次使力,是逼迫,也是威胁。
“说,到底想如何?”
掌下蓬勃的脉动更为明显,因为她的使力,秦淮舟不受控制的咳嗽起来。
手背覆上另一层干燥的暖意,他尝试着抓她的手,示意她松一松。
等重新在她手下得到安全的喘息,他开口,声音有些哑,“襄王自尽这桩案子,本就是我们两方同查,如今既已锁定传话之人,何不再进一步,正本清源。”
见她不答,秦淮舟又道,“何况,你抓鲁忠,不也是因为他参与了靳贤自尽一案么?”
“原来,你从来都不打算只查清襄王自尽一案。”她松开手,打算起身。
但秦淮舟仍抓着她的手,在她有所动作之前,继续抓着她,向下移过一点,让她的指尖轻搭到自己身前。
她挑眉,“怎么?我说得不对?”
“苏都知慧眼如炬,裴某佩服。”
“那就再说说其它,”她这次用力了些,抽出自己的手,重新坐回桌边,“既然你能*从户部调来新的文书,说明你从吏部查到的东西,足够你用了。如今你专门先提了户部,是自信能同时掌控两处,打幕后主使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吏部查到的,是什么?”
手上骤然一空,秦淮舟眼中闪过一抹失落。
微垂的眼帘重新抬起,却是摇了摇头,“不,吏部那边,失手了。”
秦淮舟自吏部查到的文书卷宗全部被动过手脚,其中缺失的部分,据说是损毁于之前的一次大火。
“……的确是有这种说法,”梁眠前来回禀,“两年前,吏部文书室失火,烧毁了一部分卷宗文牒。因这些卷宗本就年久,备份不全,吏部只拣了些要紧的修补,其余的想来各地州府相关官员都有备份,修补时也没有那么迫切,所以拖到如今。如果不是专程查找,恐怕也很难发现其中的缺失部分。”
梁眠说到这里,见她垂眸不语,立即又问,“苏都知,可是有什么不对?”
“太巧了,”她说,“两年前失火,如果当时就烧毁了那么多文书卷宗,吏部理应上报,但外面并不知情,说明其中有夸大之处。即使当真有文书被烧毁,怎么刚好就烧毁了杨甘,以及与杨甘有关之人的?”
梁眠也觉得太巧,但还有些困惑,“但那毕竟是吏部,有谁能绕开吏部侍郎,向下交代这些呢?”
注意到她的眼神,梁眠倒吸一口气,“难道吏部侍郎也是……”
这种能同时涉及到吏部、户部的案子,哪怕是永嘉元年的中书令谋逆案,也不曾如此。
苏露青这时候拿出一份手令,递给梁眠,“此事不急于一时,先去大理寺,把灵妙观那两个人带回来。”
梁眠领命而去,不多时就顺利带回了那两人。
或许是因为先被大理寺审过一遍,这两人才一进乌衣巷,就立刻各自交代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
梁眠来回禀时,脸上都还带着些意外,“审多了硬骨头,突然听到口供,属下还有些怀疑,他们是不是串供过呢。”
苏露青看着这两份供词,面上浮起冷笑,“还真叫你说中了。”
“什么?”梁眠大惊,“难道是大理寺……”
他就知道,大理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放人。
凭苏都知跟那位大理卿的关系,不互相使绊子就不错了,这次明显就是大理寺给设的套――
“不是大理寺。”
忽然听苏露青这么说,梁眠还有些转不回弯儿,“人一直被大理寺扣着,不是大理寺,那……”
“我让你查的医官局医案,查的怎样了?”
“啊,在这里,”梁眠连忙将送到她案上的卷宗找出来,“这上面抄录的都是禁军各营的看诊结果,那医官说,近一个月以来,营中将士身体大不如前,乍一看很是血气方刚,实则虚得很。”
这事儿听上去也挺怪的,禁军将士每日都会操练,时常还会实战演练,体魄强健是出了名的,难道说越是强健的人,生起病来就越是如山倒?
“谁说不是呢!我越看越觉得怪啊!”
厉温这几日更是上火,牙也肿了,这会儿捂着半边脸,对苏露青说,“苏都知,不是我倒苦水,我手下带出的兵,没有十万,也有七万,就从来没碰到过这么邪门儿的事。”
此时两人走在禁苑校场处,左右羽林军都在这里操练,校尉正带头喊口令。
苏露青注意到,底下操练的士兵虽然阵型仍是整齐,但动作总是稍有迟滞。
“是近来军中饮食出了问题?”她问。
厉温摇摇头,但又不算太肯定,“谁敢在皇家禁苑里找死呢?而且军中伙食我也派人去查了,没发现问题,请医官局的医官来看,也能确定不是什么突然的疫病,可营中这些儿郎们还是越看越不对,唉……”
“敢问厉统领,如今宫中各营还能剩下多少兵力?”
厉温长叹一声,“不足四成。”
“如果从现在起,将皇城内的禁军调离出去,厉统领能换防回来多少人?”
“骊山有禁军大营驻扎,但若掉大规模调人,需要请示宫中,用陛下的虎符,”厉温说到这里,不无担心,“如今陛下的头疾愈发严重,营中又是这样,我只担心,如果调兵途中出乱子,会未及陛下与皇后殿下。”
无故调兵,对朝臣和城内百姓而言也是个微妙的信号,如今城中到处都是天星谶谣言,禁军中的事如果再扩散出去,的确更为不利。
想到这里,苏露青说,“如今的重中之重,还是尽快找出将士病因,乌衣巷有可调人手,厉统领若信得过我,宫中几处次等关卡,乌衣巷可代劳。”
厉温自是一百个同意。
等一切商定好以后,天色已是不早,她从芳林门出宫,在回府的路上,又将如何协同禁军营的事捋了捋。
进门时,看到秦淮舟已经换好寝衣,是准备就寝的模样。
见她回来,秦淮舟就着往香炉内添放香片的动作,点头朝她示意一下。
起身时,衣襟似乎比平日里更为敞开一些。
灯火被门边带起的风吹动得不住摇曳,秦淮舟盖好香炉,看燃起的香烟徐徐萦绕出来。
神色里带出些许漫不经心,“苏卿怎的又回来这么晚?”
第90章 第90章
“怎么?”
她眼风扫过去,在他敞开的一片玉色上稍有停顿,然后重新落在他眉眼上,观察他的神色,“秦卿这次想探听什么?”
香雾袅袅,闻之清新,似是白脑香,烟雾散在屋内,若有似无缭绕在指尖,秦淮舟从香炉旁收回手,微抿了下唇。
有意无意问道,“听闻苏都知派人拿着手令,提走了那两个人?”
听他提起此事,苏露青立即又想起那两人的口供:
一个说财迷心窍,铤而走险;另一个哭诉药石无医,索性死马当活马医,碰碰运气。
这两人的底细她早都查过,对于这两人招供的话,自然是不信的。
她看向秦淮舟,人是大理寺审过的,当时他们都交代过什么,也只有大理寺才知道。
便把一早就打算好的话,顺势问出,“能这么轻易就放人,想来大理寺已经拿到想要的结果了?”
秦淮舟偏头反问她,“苏都知对结果不满意?”
她看他半晌,笑着点点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满意。”
然后走到桌边,随手往香炉上挥了两下,扇闻着炉内焚香,“新换了香料?”
“嗯,换了一味白脑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