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然是个纯狱弟子?
但随即,霉味混合着腐尸的气味就冲入肺腑,晏青棠胃里一阵翻腾,她弓腰干呕了几声,视线不经意间接触到地面,被那暗红的色泽晃了眼。
地板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浸透了干涸陈年血渍,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命丧在此地,森森冷意沁入人身,举目望去,四面都是被关押着的囚犯,浑浑噩噩地垂着头。
――这里不是云州狱。
晏青棠面色骤然凝重下来。
她从未到过这种地方。
幻境的存在依赖于人心,若这不是从她心中窥探到的,那么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连亭。
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被拉进连亭的幻境里?
可未等她琢磨出个名堂,耳畔却忽的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晏青棠下意识的顺着廊道寻了过去。
昏暗的石室中,透过门缝,她最先看见的是一个小少年。
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就已经入了结丹境,此等天赋就算是陆闻声也要逊色几分,若放在各宗之中,绝对是倾力培养的栋梁之材。
可此刻,这个天才却被困在石台上,身上的衣裳浸满了暗红血迹,冰冷的锁链穿过他的肩胛骨,锁住他的灵气,箍住他的手腕身躯。
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麻木的望着天,半晌,又像是找回了一丝精气神似的,微微偏了偏头,平静的叙述:“父亲,我也是你的儿子。”
晏青棠眼瞳微微瞪大。
借着室内明明灭灭的烛火,她看见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庞。
清俊疏朗,好看的有些过分。虽然脸颊上尚带着些婴儿肥,与记忆中有些偏差,但绝对不会错。
这是――
连亭!
晏青棠怔在了原地。
连亭……不是魔吗?
可眼前他的气息清正明朗,分明是个人类少年。
晏青棠心中蓦地升起巨大的荒谬之感,她后知后觉的想起连亭那张与长得乱七八糟的魔族们不甚相似的容颜。
她很早之前就觉得连亭几乎不像个魔,直到如今,她才猛然间发现。
原来他本来就是个……人。
由人堕魔。
石室的角落中,阴影忽然动了动,晏青棠这才看见那里还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袍,头戴帷帽,看不出身形年纪。
“你永远是我的好孩子。”黑袍人慈悲的的叹了口气,“我需要你,这正是你为我做出一些牺牲的时机。”
连亭琥珀色的眼黯了黯,却没有过多的失落,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
没有歇斯底里,他异常平静,淡声道:“我不愿意。”
黑袍人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他冷嗤一声,蓦地抬手扼住连亭的喉咙:“果然和你母亲一样,是最低贱的血脉,半点不懂得何为恩情。”
他话音未落,锁链相撞声蓦然响起,连亭丝毫不顾及穿透身体的锁链,屡次试图撑起身子,迎着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目光,黑袍人嗤笑一声:“你挣不开这锁链,就像你逃不脱既定的结局一样。”
他说着话慢条斯理的拿起案台上的匕首,撕开他的衣领,冰冷的刀锋刺破连亭的身躯,鲜血瞬间溢出。
他翻手,有什么东西蠕动着,从他的袖口爬出。
“这是恩赐。”黑袍人说。
指节大小,形状奇诡绮丽的虫子顺着割开的伤口钻入了连亭的身体之中,撑起一个微小的鼓包,极缓极慢的在皮下游动。
连亭开始剧烈的颤抖,浑身肌肉紧绷,他挣扎着、倾尽全力抗拒着虫子的侵入,痛的冷汗簌簌,却始终没吭一声。
锁链不断相撞,肩胛骨处再次渗出血色,晏青棠甚至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连亭却蓦地扯起了唇。
他声音嘶哑,罕见的带上了些嘲讽般的笑意:“你想要我的灵根――可我就算毁了它,也不会便宜了你。”
这句话信息量极大,恍若一道惊雷当空劈下,晏青棠愕然失色,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可身体却快过思维的,猛然撞开了那道厚重的石门。
“连亭――”
她第一次唤出了他的名字。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晏青棠能感觉到他体内暴动的灵力。
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黑袍人目眦欲裂,却也无法阻止连亭。
――他亲手毁去了自己的灵根。
天地灵气震荡开来,石室开裂,碎石滚落,灵根自爆的威力抹杀了深入躯体虫子,也震断了箍住他的锁链。
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涌而出,他几乎要死在石床之上,却还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翻了下来,向外逃去。
擦肩而过的那瞬间,连亭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浓郁的腐败气味中,他忽的嗅到了一抹极浅淡的冷香,就像青山的风拂过林间,带来的草木气味。
他再也迈不开步子,怔愣地抬眸,对上了一双神色复杂的笑眼。
昏暗的微光之下,他的眼中只剩下了眼前之人,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裙子,整个人仿佛明媚的光,干净的仿佛不该存在于这个污浊地狱之中。
没由来的,连亭忽然有些自残形愧,局促的揪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角。
可她却主动地走进了这滩淤泥之中。
晏青棠抬手,拭去了他面上的血污,冲着他粲然一笑。
“师弟。”她温声道,“别总留在这里啦――我们回家。”
不知春悍然出鞘,剑光荡起数十丈,说到做到的把幻境暴打了一通。
她拉住了他的手,一步一步的带他走出了这片黑暗,周遭的景象飞速消逝,直至归于虚无之中。
意识缓缓回归。
清醒过来的那刻,晏青棠不自觉的便去寻连亭的踪迹。
他被幻境侵染的太深,纠缠着他的黑雾虽已经缓缓退去,却依旧有残留的雾气融进了他的身体。
下一刹那――
他的身形渐渐的抽条长大,就连五官也褪去了少年人的稚气,变得俊美凌厉。
晏青棠悚然一惊。
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连亭”!
又或者说这才是连亭的完全体。
她浑身骤然紧绷起来,下意识的握紧了剑柄。
身前,连亭蓦地睁开了眼。
第51章 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晏青棠
少年人的身形不断变化,原本尚有些单薄的身躯变得颀长挺拔,布帛随之被撑裂,破碎的长衫挂在他的身上,隐隐露出流畅度的腰身。
他睁开眼,目光便沉沉压下,以绝对的高度差,居高临下的看向晏青棠。
晏青棠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
在她的印象里,连亭的眼睛总是澄明清澈,看人时天然便带了一丝诚挚,可此刻他目光扫过,竟染上了些微冷厉,叫晏青棠隐隐心惊。
――他恢复记忆了吗?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的一瞬间,阵阵凉意便攀上脊背,她克制不住的轻轻颤栗。
晏青棠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悬崖边,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便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的心在疯狂跳动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笼罩着她,连呼吸都跟着乱了几拍,可握剑的手却依旧极稳,似乎随时都能挥出手中之剑。
不知春似乎也察觉到了剑主的心意,在她手中轻轻嗡鸣。
气氛降到了冰点,寒意侵袭着每一个角落,四周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寂静无声中,破碎的衣摆忽的划过虚空,晏青棠心中一突,脑海中的弦瞬间绷直,不知春剑势骤起。
可预想中的画面并未来临,连亭径自绕过了她,抬掌击碎了身后又一次向着晏青棠缠绕而来的黑暗。
晏青棠微微瞪大了眼。
她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连亭身上,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危机,也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还会……帮自己。
她怔愣的看着连亭的背影。
但见他缓缓回眸。
依旧是那双熟悉的琥珀色眼眸,对视的那刻,他眸底的冷沉之色迅速散去,目光一眨不眨的凝视着晏青棠,一寸一寸的描摹她的容颜。
连亭苍白干裂的唇微抿,哑声唤了句:“师姐。”
话落,他的身躯猛的一晃,失去平衡般的向前倒去,直直栽进了晏青棠怀中。
男人高大的身躯重重的压在晏青棠的肩头,猝不及防之下,晏青棠膝盖一弯,带着他跪倒在地,原本聚起的剑势也霎时一散。
连亭毫无防备的闭上了眼。
他在幻境中挣扎许久,精神与躯体都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方才那一掌更是耗费了他最后的心力,此刻身心俱疲,脑袋在晏青棠的颈窝蹭了蹭,便沉沉的昏睡过去。
耳畔是他清浅的呼吸,温热的气息烫的她肌肤隐有痒意。
晏青棠唇角绷直,下意识的扶住连亭将倒不倒的身体,试探性的唤了一句:“师弟?”
回应她的是良久的沉寂,以及――
掌心之下再次变化的躯体。
晏青棠愕然垂头。
男人挺拔的身形复又变得单薄,俊美凌厉的五官也重新蒙上一层稚气。
晏青棠微微晃了下神,但不可否认,这一刻她高高悬着的心蓦地落在了实地,仿佛重新活了过来一般,重重的松了口气。
她神色复杂的看着连亭。
幻境之中所见犹在眼前,晏青棠指尖不自觉的蜷了蜷,而后缓缓勾开了他破碎的外衫。
胸膛之上,狰狞的疤痕横亘,刀割的伤痕,洞穿琵琶骨的痕迹清晰的出现在她的眼前。
修行之人有千万种方法能抹去伤痕,他一定是恨极了,才会任由这碍眼的伤疤落在身上,以时时刻刻提醒自己,那个他最亲近的人对他的伤害。
晏青棠垂眸,只觉得思绪杂乱如麻,万千念头纠缠在一起,最后只化成了一句――
原来连亭破碎的灵根是毁于他自己。
即使晏青棠没有亲眼看到,但后面的事也能猜个大概。
无非是拖着半条命逃出牢笼,坠下魔渊。
魔族与人类不同,他们修行并不看“灵根”,只要引魔气入体,能活下来,就算踏上了修行路。
他们天生地养,好杀戮,同族之间都厮杀不断,遑论异族。晏青棠想象不到连亭是怎样在那种环境下活了下来,又是废了多大力气才得以驯化了那些暴戾的魔气,以人身成魔,爬到了如今的位置。
以及……那只虫子。
她从未见过如此邪诡的东西,虫身上艳丽的花纹纠缠蜿蜒着,像极了一怪诞的脸,只看一眼便让人遍体生寒。
她不禁想到了杜星原。
同样是挖人灵根,那肖先生又和黑袍人又有什么关联?
晏青棠虽不清楚连亭的具体年岁,但幻境中他分明还是个少年,也就是说,这些邪修至少已经存在十数年甚至更久,不知道残害了多少人,居然一直没被发现?
甚至根本就是有人在庇护他们,毕竟显而易见的,这是一条巨大的利益链。
世间凡人何止千万,总有人身怀上等灵根不自知,挖取他们的灵根,盗走他们本该拥有的仙途,换给自己亦或是是卖予旁人,对他们有百利而无一害。
至于死在他们手上的凡人,不过命如草芥,死一个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般,不会被察觉,也不会有人为他们申冤。
可是――
不该有加害者踩着受害人的尸骨,功成名就。
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
晏青棠冷冷的扯了扯唇角,五雷符瞬间荡开,发泄般的汹涌雷光照亮了大片空间。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发现,所谓的“原著”不过只是这个世界里的冰山一角。
起码在她的印象中,盗挖灵根一事就从未被提及。
黑暗中,晏青棠无声的仰起头,唯余一双眼灿若繁星,跳动着灼人的火光。
她的目光似乎看穿了这方地域,看到了笼罩于云州城上空的、翻滚着的黑云。
天光被遮蔽,厚厚的云层中跳跃着雷弧,缓缓积蓄着力量。
幻域之中,悟道香已然燃烬,苏群玉和向晚盘膝闭目,天地灵气以他们为中心聚拢而来,被纳入灵府之内。体内金丹缓缓旋转着,变得愈发圆润。
某一刻,金丹化散,元婴成形。
气息一瞬攀升到极致,苏群玉和向晚双双睁眼,蓦地跃起。
防御阵法被催动,庞大的光柱冲天而起,护住二人身形,苏群玉有些紧张的搓手,目光落在了高高悬于头顶的重剑之上:“你说晏青棠这主意能不能行?”
向晚掏出她打铁的大锤,柔声道:“我相信她。”
要是实在不行,那就锤爆天劫的狗头吧。
向晚大逆不道的想。
她这念头不过刚起,第一道天劫悍然落下!
雷光刺破云州城的天,扭曲着融于虚空,复又狠狠贯穿幻域的壁障,瞬间便被削减了近半的威力,剩余的雷霆却依旧来势不减,狠狠劈向二人所在之地。
苏群玉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符已然现于掌心,他丝毫不敢懈怠的紧盯着那道雷光,如临大敌。
可不待他抛出符,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道天雷行至近前,却率先劈在了重剑之上,大部分的雷光被系于剑柄的铁索远远渡走,只有小部分劫雷穿透了防御阵,击打在了二人身上。
并没有很痛,甚至苏群玉和向晚只感觉到了一阵奇异的酥麻,电光瞬息间便弥漫全身,锤炼着躯体经脉,也淬炼的灵力更加精纯。
眼见二人几近毫发无伤,远处的叶眠秋等人震惊的瞪大了眼。
“不是吧?”时岁像是见了鬼一样,“还是真‘九天无敌避雷’神器?”
这什么原理?
将雷光引走,以达到避雷之效――这是避雷剑?
但随即他又摇了摇头。总觉得沾上“剑”这个字,好好的神器就平白占了些粗俗鲁莽。
时岁摩挲着下巴,脑子一转一拍手。
“不如就叫避雷针吧!”
如果晏青棠在的话,一定会摔个趔趄,趴在地上仰望着时岁,佩服的五体投地,并再一次感叹他思维的超前。
幻域此刻和肖先生为一体,他未曾想到这群人竟真的引来了天雷,一时气急败坏,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架在了火上,两面煎熬。
不退,落下的每一道天雷都等于打在他身上。他没有防御阵和避雷剑,面对这堪比他化神天劫的雷光只能硬抗。
退,他不用受雷击之痛,可这也等于放他们出了幻域。
这样一来,他不仅办砸了差事,还没处理干净尾巴,叫这些真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回去定是逃不了处罚。
一想到那个后果,肖先生下意识的打了个冷颤,立刻做下了决定。